33 岑關(一)

第33章岑關(一)

詭異的事發生了,他們在八角留影鏡裏看見了兩個謝岑關。一個被懸挂在房梁上,被不知名的怪物吃掉了半截身子。一個隐藏在暗處,用銅鏡記錄下了一切。現在能夠确定的是謝岑關和喻連海發生了內讧,自相殘殺,結果非常慘烈。除此之外,所有東西,包括謝岑關和喻連海的狀态都十分詭異。百裏決明回想這兩個人,他倆看起來都不太正常,尤其是第二面銅鏡裏謝岑關最後的表情,惡狠狠的,鬼附身了似的。

“第一個問題,為什麽會有兩個謝岑關?”裴真說。

“別什麽問題不問題了,你才是大問題呢,”百裏決明拿手試了試他的額頭,“我怎麽覺得你怪不對勁的?看你臉白的,活像抹了胡粉,被吓到了?你這小子,敢在我面前洗澡,怎麽就怕這些玩意兒呢?”

裴真看着他,似有些幽怨,別過臉閉了閉眼,道:“有些乏了,無妨,正事要緊。”

果然是少爺身子,百裏決明很無語,他這體格不應該當宗門醫者,他該去當公主帝姬。百裏決明道:“得了吧,你要是吧唧一下倒了,倒黴的不是你,是我。到時候我還得背你,你個兒這麽高,老子累死了都沒處訴苦去。算了,你別說,聽我說。第一個問題,為什麽會有兩個謝岑關?”

裴真蹙起眉,“易容?”

百裏決明探過身,捏了捏屍體的臉皮子,沒有易容的痕跡。他道:“不是易容的假貨。會不會是雙胞胎,謝岑關有沒有什麽兄弟?沒準兒他和他老弟一起來的。喻謝兩家帶的都是族中子弟,謝岑關帶着自己的兄弟來也不稀奇。”

裴真搖搖頭,“不可能,謝宗主是家中獨子。謝氏三代單傳,連叔伯堂兄弟都沒有。”

這就奇了,不是易容,也沒有相似的兄弟,怎麽會出現兩個一模一樣的人?百裏決明百思不得其解,裴真也眉頭深鎖,不說話。

“我想到了!”百裏決明忽然拍了下掌,“裴真,首先我們必須得确定,這世上絕不可能出現兩個謝岑關,這根本不符合常理,你說對不對?”

“不錯。”裴真點頭。

“其次,有條重要的線索被我們遺漏了。”百裏決明重新打開第一面鏡子,“你聽,這面鏡子的謝岑關和喻家人各自說了什麽?”

——“許久未見,開開門吶!”

——“謝宗主怎麽會變成這樣?什麽許久未見?我們才剛剛分開!”

——“是啊,他不是說帶人先行搜探鬼樓麽,怎麽轉眼就引來這麽多兇屍殺我們!”

“喻連海的判斷是謝岑關中邪了,”百裏決明說,“喻連海為什麽會這樣說?只有一個原因,這面鏡子裏的謝岑關的作為和他們認識的謝岑關差別很大。而且你聽喻家子侄說的話,謝岑關請命搜探鬼樓,去又複返,還帶來了一大批兇屍要殺他們。這個行為非常怪異。”百裏決明朝裴真挑挑眉,“你有沒有想到什麽?”

這個時候了,還要臭顯擺。裴真嘆了口氣,道:“前輩想說,這個引兇屍殺人的謝岑關,不是真正的謝岑關。”

“沒錯!”百裏決明猛點頭,“有人易容成謝岑關偷偷跟在隊伍後頭,趁真的謝岑關和隊伍分開,假的謝岑關現身殺喻連海,結果被喻連海逮住。真正的謝岑關約莫和他們失散了,陰差陽錯看見喻連海吊殺假謝岑關的場面。”

裴真沒說話。

“而且假謝岑關一定和喻連海是舊相識,有深仇大怨,”百裏決明補充,“要不然他不會說‘許久未見’的話。”

“前輩,你的猜測裏有一個致命的漏洞。”裴真搖頭道,“按你所說,半截屍是假謝岑關,可這具半截屍并非易容。”

“那就是真謝岑關點背,被喻連海逮住,冤死了。”百裏決明說。

“那假謝岑關又何必用八角銅鏡記錄一切,自己還要露臉?豈非自找麻煩?”

百裏決明被問住了,是啊,為什麽?假謝岑關完全沒有必要這麽做。

“我倒覺得……”裴真低下眼眸,“他們兩個都是真的謝岑關。”

“怎麽可能?”百裏決明睜大眼睛,“兩個謝岑關,尋微有兩個爹?”

“若我沒有猜錯,這和鬼國的術法有關。”裴真定定望着那具被他們剖了腹的可憐兇屍,緩聲道,“這麽說,前輩可明白了?”

百裏決明噎了一下,他還雲裏霧裏的,可若是他說他沒弄懂,豈不是顯得比這臭小子笨似的?他咳嗽了一聲,高深地說:“嗯,有道理,我也有些眉目了。”

“……”裴真看出這厮不懂裝懂,不禁失笑,道,“不必着急,我們很快就能知道答案了。”

“什麽意思?”

裴真沒有回答,轉而問:“謝宗主的事,前輩打算如何告訴尋微娘子?”

“……”百裏決明回過臉,看了看地上的謝岑關。仔細端詳這個男人,越看和尋微越像。怪不得尋微這般好看,她的父親就是個出挑的相貌。百裏決明嘆了聲,道:“把謝岑關帶出去,找個地兒把他燒了,把骨灰帶給尋微。他只剩半截的事兒,還有具體怎麽死的,咱們別告訴尋微。她身子弱,怕她受不住。”

百裏決明爬起來,收拾謝岑關的殘骸。謝岑關的手臂被吊了太久,硬梆梆的,關節都硬了,保持着伸過頭頂的姿勢,掰不下來。百裏決明想了半天,道了聲“得罪”,将他兩條手臂斬斷,撕下布條綁住,挂在他脖子上,模樣有種說不出的滑稽。

裴真站在一邊看着,臉龐好像被凍住了,笑不出來,也哭不出來。他試着回憶和這個男人有關的事情,卻發現他們分別得太早,他早已沒了印象。他甚至沒有辦法通過別人的言語去建構這個男人的形象,因為謝氏一門滿門被屠,他無從知曉這個男人的過往。

他只能努力去虛構一些回憶,或許小時候他的父親也像別人家的父親一樣,把他高舉過頭頂,讓他騎在自己肩頭。或許他們一家三口曾經一起逛廟會,他鬧着買糖葫蘆,父親直接把一棒子全扛在肩頭。他看着死屍的臉,努力去想象謝岑關到底是一個什麽樣的人。

“前輩,你覺得他是一個什麽樣的人?”裴真輕聲問。

“他是一個好父親。”百裏決明說,“他為了尋微進鬼國,吊在這裏十八年。”

裴真閉上眼。悲哀像一層紗,裹住了他的心髒。

百裏決明脫下中衣,拾掇謝岑關流在地上的內髒,收作滿滿一大包,血水滲透麻衣,染紅雙手。裴真蹲下身,脫下外袍,包裹住謝岑關的殘骸,蒙住頭顱,兜住腹腔,紮成一個大包裹。紮得太嚴實,看不出來人樣兒。最後百裏決明把人負起來,用布條捆得牢牢的。縱使沒有腰以下的部分,只剩下上身和頭顱并兩條斷掉的手臂,這也着實是不小的分量,他和裴真約定輪流背。

一切收拾好了,百裏決明将背上的謝岑關往上颠了颠,說:“老謝,帶你回家看閨女。”

裴真拉高袍子的領子,遮住謝岑關蒼白的臉頰,再用布條綁住。

嗯,回家了。

“差不多了。”裴真忽然說。

他按了按百裏決明的肩膀,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然後指了指板壁的方向。

百裏決明沒回過神來,以為他說牆那邊有什麽東西,轉眼望過去,幾個破爛的簸箕,什麽都沒有。難道有鬼?他定睛看,雖然黑黢黢的,但是不像有鬼的樣子。他剛想說到底怎麽了?忽然間,他聽見隔壁傳來腳步聲。

咔嗒——咔嗒——

咔嗒——咔嗒——

隔壁有鬼!?

裴真悄麽聲貼到牆邊,對着縫隙張望了幾眼,回過臉,對百裏決明招招手。百裏決明也靠過去,扒着縫隙看。對面是個昏暗的小屋,一盞風燈擱在矮幾上。會用風燈,不是鬼,應該是仙門的人。穆知深隊伍的幸存者麽?光暈裏立着兩個人,他們和百裏決明隔着好幾個書架,似乎在拉扯着什麽。

百裏決明一看見他們,霎時間驚呆了。

他看見了裴真和百裏決明。

他看見了另一個裴真,和另一個自己。

百裏決明想起鏡子裏的謝岑關,那個家夥看見另一個自己慢慢死去。他終于理解了謝岑關在最後發出的疑問:“我到底活着,還是死了?”他和謝岑關一樣,看見了另一個自己。

他第一反應是易容,有人易容成他和裴真進了鬼國。但他又想起裴真說,兩個謝岑關都是真的謝岑關,那麽兩個他自己都是真的他自己?對面的是百裏決明,那他自己又是誰?他實在難以理解眼前的景象,他唯一能想出來的答案就是他中邪了,眼前都是幻覺。就像被千眼屍迷惑的時候,他産生了兇屍複蘇的幻覺。

等等,千眼屍!

他猛然發現,對面這個屋子是他和裴真最開始進入的那個經堂。那幾具兇屍就端坐在百裏決明和裴真背後,面容慘白,各自脖頸後面都紮了一根針。

他好像明白了什麽。

對面的百裏決明正扯着裴真的衣袖,似乎想要從裏面掏什麽東西。這個動作他做過,百裏決明想起來,當時他想要拿記載天女的冊子再看幾眼。他看着拉拉扯扯的那兩個人,自己做的時候不覺得有什麽,作為旁觀者看怎麽覺得這麽暧昧?他一時有些無語。

窺視縫隙的角度很好,整個經堂盡收眼底,百裏決明和裴真就在他視野的中心,猶如戲臺上的兩個主角。屋子裏光影昏暗,兩個人的影子打在素白的窗屜子上,真如皮影戲一般。以旁觀者的角度,能發現許多身處其中無法發現的細節。比如那些被裴真定住的兇屍都蠢蠢欲動,表情緩慢地變得猙獰,幸而裴真的針紮得夠穩,這些兇屍都起不來。

再比如,在燭光的邊緣,最盡頭的窗紗上,他看見一張模糊的人臉。

那的的确确是一張人臉,不是他眼花。那玩意兒面無表情地盯着屋裏,死人一般。準确地說,他正盯着大屋裏的百裏決明。百裏決明挪到哪兒,他的目光就挪到哪兒。百裏決明後知後覺地感到毛骨悚然,原來當他和裴真在經堂交談的時候,不止一個人偷窺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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