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是日,結束了一天疲憊的訓練,晚餐依舊是難吃的桌餐,依舊是吃了個半飽,到公共澡堂匆匆忙忙洗了個澡,沖洗去了一天的暑熱,夜風散去了白日的滾燙,帶着一絲微涼。
我約了東子在營地東面的月亮湖散步消食,我到得有點早,便選了塊幹淨的湖石坐下。
營地傳來的笑鬧聲聽上去很遙遠,周遭是難得的靜谧,夏蟲躲在草叢裏鳴唱,此起彼伏,形成交響,湖水澄澈,月影被波浪打碎成黃銅色的漣漪,突然起風了,吹得我一身雞皮疙瘩。
“想什麽呢?”
東子的聲音在後腦勺響起。
我轉過頭去,東子一身松垮的運動裝,什麽都不做就那麽幹幹淨淨地杵在那兒,夜色裏竟然顯得特別好看。
我使勁搖了搖頭,企圖将腦海中那個正犯着花癡的小鬼趕走,可那小鬼頭偏偏死賴着,抱着紅通通的臉頰喃喃自語。
“吃錯藥啦?
晃什麽腦袋?”
東子用一只大手固住我的頭,我一時無法動彈。
“有蚊子,一直在耳邊嗡嗡地吵。”
我解釋道,一邊故作嫌棄地推開他的手。
我和東子沿着湖邊散步,東拉西扯的,把彼此空缺的這三年慢慢填補起來。
東子說,他初中結識了一幫兄弟,沒事就打打球泡泡網吧,他爸媽這兩年生意越來越忙,根本沒空管他,他也就放飛自我,恣意逍遙。
我說,我就沒你這麽舒坦了,數理化讓我一度懷疑人生。
東子說,他們初中班主任特別勢利眼,誰家送禮了就對誰特別殷勤,成天在班上表揚,他就特看不慣這種行為,經常逃課以表抗議,為此經常被請家長,忽然有一天,他被班主任全班通報表揚了,他迷惑不解回家一問,原來是他爸禁不住總被班主任訓話,送了一份特別厚重的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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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我想了幾天都沒想明白,你成績那麽差,怎麽考來一中的呢?
東子說,還不是他爸用錢鋪路買來的借讀名額嘛。
我說,話說你轉學以後,我們都沒怎麽聯系了呢。
東子忽然不接話了,他靜靜地望着湖面,蹲下來找了塊石頭往水裏扔,石頭在湖面輕巧地蹦跶了兩三下,咕咚一聲沉入湖底,就如同那些年的不曾聯絡,就如同此刻沉默不語的東子。
或許是因為忙着戀愛,把我給忘在一邊了吧,被我這麽一提起,他一定挺愧疚的,所以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麽好,我心想。
為了緩解尴尬,我試圖換個話題,可又不知道說什麽好,只能沒話找話,于是乎心裏那個問題一下子脫口而出:
“東子,你是不是有喜歡的女生了?”
東子“唰”地轉頭看我,目光與我交彙後又躲閃到一邊,耳根就算在夜色中也能看出漲得通紅,嘴裏支支吾吾也不知道在說啥。
我心中一片了然,踮起腳尖拍拍他的肩膀,故作輕松地說:
“懂了,懂了,小夥子不要害羞嘛,有喜歡的人又不犯法,誰還沒個喜歡的人呢,你說是吧,哈哈。”
“你懂個屁……
不是,你也有喜歡的人了?”
東子問。
“是啊。”
我嘆了嘆氣,心口發澀,我喜歡的人啊,我終究只能和你做朋友了。
遠處營房的嘈雜聲漸漸減弱,哨音響起,教官準備查房。
我和東子很有默契地雙雙朝營房走去,各懷心事,一路無語。——軍訓告一段落,關于喜歡這個話題,我和東子都選擇閉口不提。
但我們之間,因為這次交談,發生了一些微妙的變化。
我們不再是能夠勾肩搭背的關系,因此每一次的肢體接觸我都會小心翼翼,甚至刻意避開。
東子似乎是察覺到我的變化,有好幾次我們吵吵鬧鬧,他想要像往常一樣輕拍我的頭,高高舉起的手就那麽尴尬地懸在半空中。
我極少在他面前提起顧怡靜,完全的鴕鳥心态,以為自己不問,就可以裝作不知道。
就做朋友吧,我不止一次和自己講,把這份喜歡的心情拼盡全力地摁住、收住、藏住,然後就可以回到原點,繼續吵鬧、拌嘴,彼此嫌棄,互相作伴。
這樣的心理建設做久了,下意識裏我竟真的覺得,我不再喜歡東子了。
難道少年的心,就像浮萍,是随着水波搖擺不定的嗎?
夜晚的臺燈孤獨地亮,我将這點細碎的心事認真記下,将日記本塞到了抽屜最深處。——正式開學後,班級選班幹部,因為中考語文分數高,被班主任指定做了語文課代表,還有一個語文課代表是周琳,為什麽會有兩個課代表呢?
我的困惑在60本高高摞起的練習冊前找到了解答。
搬作業是個體力活,尤其是對于周琳這樣瘦瘦小小的女生來說。
我看着周琳捧着練習冊顫顫巍巍的樣子,實在不忍,便叫上東子幫忙。
男女生之間的力量懸殊果然巨大,東子捧起一大半練習冊,還能身輕如燕地和我們插科打诨,我和周琳落了個清閑。
男生大抵貪玩,為了搶時間去操場打籃球,東子每每還不待我們把作業收齊,就捧着一大摞練習冊飛奔出了教室,等我們趕到語文老師辦公室的時候,哪還見他的影子?
只留下一摞練習冊歪歪扭扭地躺在辦公桌上喘息。
我一面将練習冊擺放整齊,一面和周琳瘋狂吐槽:
“我和你說,東子這人特別不靠譜,你看看這練習冊給擺的!”
周琳笑嘻嘻地說:
“你就知足吧,好歹是幫了我們大忙了。”
“诶,對了,你和東子初中一個班,你們熟嗎?”
我問。
“初中他坐我後桌,人挺好的,和班上女生關系都不錯。”
周琳說。
這只花蝴蝶!
我腹诽,又接着打探道:
“聽說他初中天天泡網吧,還…
早戀?”
“剛上初中那會兒,他确實像個問題少年。
他有個青梅竹馬,關系很親密,是我們隔壁班的,長得特別漂亮,校花級別。”
終于,猜測被多方認證了,我心裏酸澀一片。
“其實,我在初中就聽說你了。”
周琳并沒有發現我的異常,繼續和我唠嗑,“初二省作文競賽,你拿了一等獎。”
“陳年舊事,不值一提,哈哈。”
我謙虛道。
“倒不是因為這件事,當時我拿了特等獎,沒怎麽關注其他選手。”
呵呵,要不是看到周琳一臉真誠的模樣,我差點以為她是資深“凡爾賽”呢……
周琳大概沒有察覺到我滿身滿臉的尴尬,繼續自顧自地說着:
“當時我們獲獎的文章不是都登在《作文輔導》那本雜志上了嘛,有一天我看到東子趴在桌邊很認真地在看書,湊近一瞧,是在研究你的文章呢!
我問他這是怎麽了,居然在研究作文?
你猜他什麽反應?
他興奮地舉起雜志,指着你的名字說,何羽茜,我最鐵的朋友,她文章寫得超棒!”
不得不說,經過周琳的這一番描述,我內心一陣暖意湧了上來,原來在幾乎斷了聯系的那幾年,我還是他心裏最“鐵”的朋友。——高中的數理化更難了,我常常對着練習冊上看不懂的題目發呆,或是盯着一旁呼呼大睡的東子嘆氣。
真羨慕他,看上去無憂無慮的,考分個位數還能睡着覺。
不過……
東子長得是真好看啊,睡熟了的他褪去了平日裏的嬉皮笑臉,安靜的側臉近在咫尺,眼睫毛又密又長,還在輕微地顫着,眼睛微張露出濃黑的瞳仁……
不對,他怎麽忽然醒了!
我趕緊轉過頭去假裝寫作業,臉頰不好意思地燒了起來。
右手邊,某人揉了揉惺忪睡眼,忽然将腦袋湊了過來。
“我記得我睡覺之前,就看你在做這道題。”
我無精打采地耷拉着腦袋,無精打采地說:
“太難了太難了,腦細胞快不夠用了。”
東子又将頭湊近了些,一字一句地讀着題目,我都能聞到他發梢洗發水的味道,頓時心跳如鼓槌。
“看不懂,我為什麽要去算兩顆行星之間的距離?
難道火星真能撞上地球不成?”
得,我就沒指望他能做出來,我将他的腦袋強行推開,繼續與一堆天體物理學公式較勁兒。
很快,我的難題被解決了。
學校要求每班組建“一對一”互幫互助學習小組,和我一組的是個理科學霸,他叫鄭澤楷,看上去冷冰冰的,完完全全就是那種高冷學霸人設,高中畢業後看臺灣偶像劇《惡作劇之吻》看着江直樹的那張撲克臉,我總能聯想到鄭澤楷。——鄭澤楷雖然是個冰冷“面癱”話也不多,但講題目的時候非常耐心,不懂的題目經他一點撥,竟然變得很簡單。
不過大多理科生有個通病,就是文科很爛,我們兩個在學科方面形成完美互補。
所以有很長一段時間,只要是下課,我就會跑到鄭澤楷的座位虛心請教,有的時候鄭澤楷遇到文言文或者試卷上答不出來的題目,也會來找我求解。
期中考試,我們的綜合排名都明顯提升。
因為我們這個一對一互助小組成效顯著,被老師拉出來當正面典型,甚至還要求我們分享互助學習心得,鄭澤楷把兩張作文紙推到我面前,求人的語氣竟然還能波瀾不驚:
“800字心得,謝謝!”
這一幕恰好被東子看到,他拿起稿紙拍到鄭澤楷面前,語氣頗為不善:
“心得,心得,當然得你自己寫啊!”
鄭澤楷面不改色,并不打算搭理的樣子。
我見狀,趕緊拿過稿紙,笑嘻嘻地說:
“800字,小意思,馬上就要期末考了,物理還要麻煩你幫我拎一拎重點呢!”
有來無往非禮也,我也是有私心的。
然而,一旁的東子卻用一副奇怪的眼神看着我,盯得我有些發毛。——學校組織元旦彙演,我們班要出一個合唱節目,主唱定了東子和聰鳴。
周一中午,班長兼導演拉着主唱去學校附近的商貿街選演出服裝,聰鳴拉着我一起去,大夥兒逛了很久,終于選定了一家性價比高的禮服租賃,班長給東子挑了一身黑天鵝絨的西裝,他換裝出來後,我聽到旁邊兩個女店員驚嘆的聲音,循聲望去,目光也不由一滞,平時看慣了他穿運動裝,只覺陽光帥氣,穿上西裝後,我恍惚看到擁有深邃眼眸、雕刻般五官的霸道總裁從書裏跑了出來。
我看着霸總一手插兜,朝我信步走來,一張俊臉慢慢向我靠近,就在我仰着頭準備閉眼的時候,一個響指把我吵醒。
“大寶同學,你的臉怎麽這麽紅啊?”
美夢被驚醒,眼前的東子正一臉好笑地看着我,用唇語說着三個字“猴屁股”趙東嶼!
我真的是白癡,才會覺得你帥!
我朝他翻了一個超級大白眼兒,轉身心煩意亂地翻着衣架上的一件件衣服。
身後傳來試衣間簾幕拉開的聲音,聰鳴穿着一身銀白色的長裙款款走了出來,她身材窈窕,面龐姣好,與東子站在一起頗有一對璧人的既視感。
“我選人的眼光果然不錯,你倆光憑顏值就能碾壓群雄。”
班長插着腰,頻頻點頭,老幹部視察工作似的。
聰鳴朝東子望了一眼,看上去有幾分嬌羞。
回去的路上,聰鳴挽着我的手,悄悄問我:
“茜茜,你有喜歡的人嗎?”
我沒吭聲,因為喜歡的人就在身邊。
我不想被她發現我喜歡東子這個事實。
“不說話就當你是默認啦!”
聰鳴聲音忽然提高,不大不小剛好可以被身後的東子聽到,“你喜歡誰呀?
是不是鄭澤楷?
我看你們很熟的樣子。”
“噓,你小聲點!”
我心裏有些不舒服,連忙去捂聰鳴的嘴,她像是意識到自己大聲了似的,連忙又壓低聲音說,“不好意思啊,我有點激動。”
我腹诽,我喜歡誰關你什麽事,你瞎激動個什麽勁兒?
剛剛她看東子的眼神,喜歡之情溢于言表,問我有沒有喜歡的人,也無非是想試探我和東子的關系,我不喜歡這種試探,并且非常反感她剛剛故意提高音量企圖讓東子聽到的小心思,“你喜歡趙東嶼?”
我問,不打算和她繞彎子。
“哈,被你發現了。”
聰鳴回答得倒也幹脆。
“他有女朋友的,那個女生也是我的好朋友,非常優秀的一個女孩子。”
我直白地告訴她。
所以,勸你還是放棄吧。
因為對方是顧怡靜,不然我才不會把東子讓給別人。
自那天以後,聰鳴漸漸和我疏遠了,我并不以為意,因為一個男人就夭折的友誼,呵,不要也罷。
然而,事态的發展超出了我的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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