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母女

蘭恬和蘭玉胭帶着霍萋萋回到鎮上的時候,縣裏可就出了樁大熱鬧,多年前高娶低嫁的一戶人家的主母帶着丫鬟找到了縣老太爺門口,說的不是和離,而是休夫。

霍家和秦婉芸這一茬當年也是頗為轟動的,一幹人看着與自己平起平坐的也算是村頭王屠夫李獵戶之流搖身一變就過上了能娶小妾的日子,感慨有之,眼熱有之。

秦婉芸到不是聲淚俱下地去人家門前撒潑了,她既說了心中有數,這一回要的便是個了斷,縣老爺的夫人與秦婉芸交好,對她家中那些個腌臜是也是略有耳聞,加之鄰縣據聞來了個京中的貴人,今上是嫡長,當初卻在個妾生子手上吃了虧,如今跟皇後是琴瑟和鳴,風向都是最恨那些個寵妾滅妻的,私下裏藏着還好,這捅了出來,可就注定不能善了了。

況且霍家也就仰仗着秦氏下嫁才有如今的體面,一朝翻臉,能看誰的面子,有些門路的人都是心中有數——能混個一官半職的,可都不會向着條不思進取忘恩負義的白眼狼。

去上訴的當日,秦婉芸便被縣老爺的夫人安排着在府中住下了。

向來是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裏,就這麽一宿的功夫,當初那天仙似的美人秦家小姐受不住委屈終于要休夫的消息竟就這麽傳遍了,自然有說秦婉芸閑話,諷刺她生不出兒子、虛榮不守婦道的。

但更多的人,卻也樂于去看因着娶了個好媳婦而一朝登天的霍家人重新墜入凡塵。

雲泥之別,永遠是值得議論的話題。

有人信誓旦旦地說自己當年便知這門不當戶不對的婚姻不會有好結局;有人道天道好輪回沒那樣的命便別想着入贅吃軟飯——他們仍當姓霍的是為了錢娶的秦婉芸;更有人說是霍家奶奶貪得無厭終究逼走兒媳婦,生生砸了自家陽光路。

霍家奶奶怎麽咽的下這口氣,她一向覺得入了他家門便該是他霍家人,是生是死,都由他們裁決,這一點秦婉芸從前一向做得不錯,就只是會袒護着霍萋萋,不叫其他人苛待她,如今卻是整出了這樣一樁事,叫他們顏面盡失,連當初那些個不如他們的東西都能踩一腳。

既然不能聽話,那便誰都別想好。

霍家奶奶大清早的便跑到了縣老爺府邸門口,賴在地上哭喊,說是秦婉芸教出了個沒點禮數的丫頭,原本有機會嫁到那高門大戶裏頭享福,卻中途除了幺蛾子,連累一家人受罪。

她說得含含糊糊,卻給了旁人足夠的空間填補。

迎親路過那一處的人那般多,為什麽光擄你不擄旁人?

一時間流言四起。

霍萋萋出嫁這事因着霍家奶奶的宣揚,也是有不少人知曉的,當初她也覺得越多人知曉越好。

女孩嫁了好人家,理所當然是要提攜家人的,這樣一來,他們家便更是高人一等了,那妾生子也有望找個好閨女,攀上門好親事,而不是娶個村姑碌碌終生——從前看不慣讀過書的秦婉芸,如今倒是覺得那高門大戶的女孩子好了。

如今這婚事成了醜聞,當初被炫耀過的人自然樂于去落井下石,便什麽話都出來了。

霍家奶奶成功拉了秦婉芸下水,以一種扭曲的方式揚眉吐氣,更是叫嚣着要幫兒子清理門戶,将生了兒子的小妾扶正。

蘭恬她們回來時,這事已然發酵成了這般模樣,聲聲議論,俱是不堪入耳。

白适攔着不叫她們直接去找秦婉芸,而是讓蘭恬先将秦婉芸安置在了她們之前住過的客棧,然後叫蘭玉胭去請秦婉芸和初晴過來。

白适的安排不是沒有道理的,蘭玉胭是正大光明地走去了找秦婉芸,在霍家奶奶的添油加醋中,她這個異鄉女子,也成了那身負怪力幫着秦婉芸仗勢欺人的存在。

這自然不算是過分的,不過一個異鄉人,這點兒談資,來得遠不如那認得的人的瑣事有趣,那些個對霍萋萋的讨論,字字誅心,未料竟也配稱作人言。

連帶中途路程,她們來回用了四日整,秦婉芸與霍萋萋相見已經是第五日。

四日裏,秦婉芸自然能聽見那些個流言蜚語,在秦家當小姐時的尊嚴硬氣與如今壓在她身上的各方面壓力,愣是叫她一滴淚也沒空流,直到母女相見,一句話尚未說上來,便相擁着淚水決堤。

秦婉芸抱着自家閨女兒,好半晌只說出了一句:“娘還能見着你。”

初晴也是在旁邊無聲落淚。

無關其他,只要能見着你,見着你完完整整站在這兒,那便夠了。

剩餘三人沒打攪她們說體己話,退到了外頭,蘭玉胭斟酌片刻,還是将在鄰縣聽見的東西講了——到時候秦婉芸回霍家清點東西,蘭恬也會跟着去,提前說了,總不至于像突然知曉那般大的反應。

說到底,蘭家的環境太好了,若不出來,永遠無法想象外頭是怎樣的險惡。

蘭玉胭也不由好奇,上輩子,蘭恬一個人遇着了這些東西,是怎樣處理的?遇神殺神,遇鬼殺鬼麽?

蘭恬聽完了這些,倒沒像蘭玉胭所想得那般激烈,只是沉默了半晌,看向白适:“你早想到了是這樣的結果,是嗎?”

白适攤手:“若不教你們親眼看見親耳聽見,你們也是不會信的。”

真正看見之前,院子裏被護佑着長好的花兒永遠不會曉得野外的生活有多麽艱辛,鬼怪太多,縱然手握重劍,狹路相逢之時,也難免不曉得該如何去劈開一條路。

蘭恬還是看着白适:“那你們為什麽要擄她?”

她們是在山上過了一夜的,雖說接觸到的人不多,但蘭恬隐約覺得,這歸雁寨中有種違和感,看着實在不大像土匪窩——誠然她也不曾見過真正的土匪窩,但感覺上,總覺得有什麽不對。

霍萋萋對他們的感激是真真切切的,難免的,蘭恬便想到了蘭雙雙看過的話本裏的“劫貧濟富”。

是不是,歸雁寨的人也不過路見不平?像李家那樣企圖随便找個人的敷衍态度,霍萋萋即便嫁過去,也難以過上好日子。所以,他們是不是其實是出于好意?

白适沒有立即答話,倒是沉下了臉,好半晌,才道:“是駱鱗莽撞,不過既然已經毀了霍姑娘一生,多兩三個洗衣做飯人,歸雁寨也不是養不下——也省得再去搶了。”

“吱呀”一聲,初晴從門裏探出頭來,朝他們道:“蘭姑娘、玉胭姑娘……還有這位白公子,我們家娘子和小姐有話想與你們說,可以請你們進來一下嗎?”

白适倒是不顯得虧心,就這麽大大方方走了過去,蘭恬和蘭玉胭也只能跟上了。

哪怕霍萋萋幫歸雁寨說了好話,秦婉芸看到這罪魁禍首的人還是覺得膈應,倒是白适坦然表示是自己對屬下管教不嚴,給她們添麻煩了,并友好地表示歸雁寨願意收留庇佑她們,态度之神奇愣是叫也見過一些世面的秦婉芸目瞪口呆,險些活不出話來。

但這也是點出了秦婉芸的處境——這個地方必然是待不下去了的,三個弱女子,又該如何存活于世?

“不知你們可願南下?”

蘭恬驟然出聲,蘭玉胭已經,已經猜到了她要說什麽:“從前我也聽姐姐說了,家裏也得請一些見過外頭世面的女先生,免得姑娘們脫節。”

對于這一點,蘭玉胭有些訝異,倒不知蘭情居然會有這樣的念頭--蘭家不論是男先生女先生,都是蘭家的長輩。

但若果真如此,秦婉芸的出身學識,大抵也還是當得起這一點的,便是不适合,蘭家也不會在意多養幾個人--嶺南那些個村莊裏,不也有不少落腳的人是蘭家收留的?

只是如今也不是收留不收留給不給這口飯的問題了,南蠻南蠻,南邊多草寇,很多人即便不說,卻是打心底裏覺得南邊落後,縱然安居樂業,也有人偏要将你妖魔化的。

未出家門的女孩子自然不懂這些,可蘭玉胭上輩子,很不巧就接觸過那麽幾個“外人”,而他們中間,正巧就有那麽一位是有某種優越感的。

--當今太子齊昕,便是那個覺着自個兒肯娶蘭恬,“救對方于水火之中”,蘭恬合該感激涕零的。

蘭玉胭也拿不準秦婉芸到底是個什麽态度,如今這狀況,真是土匪草莽二中選一了。

只是秦婉芸還未開口,白适便道:“不想蘭姑娘竟是嶺南人士,久仰,久仰。”

蘭恬一頭霧水,全然沒想到一個山寨裏的小頭目居然會對出了嶺南沒幾個人在意的嶺南蘭氏說“久仰”,這也是在算不得好事,仿佛蘭氏也是個什麽聳人聽聞的土匪山寨一般,聽着怪膈應人的。

只是白适這話說得還頗為真心實意。

秦婉芸也是一怔,瞧着蘭恬的目光帶了茫然:“嶺南,是那個蘭氏?”

一個知曉不稀奇,有了第二人知曉卻是稀奇了,像秦婉芸這樣深閨之中出來的大小姐,按理說是不應當知曉蘭家的。秦婉芸卻很快給她們解了惑,聲音依舊是那樣子的溫婉平淡,卻藏了些許多年前就埋下的敬仰:“家父曾說起過幾名同僚,但凡是蘭家出來的,都以蘭家為傲。”

一日是蘭家人,一輩子都是,蘭家人永遠不會背叛蘭家,蘭家也不會輕易舍棄家人。以彼此為傲,終身維護,無疑是極好的關系。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秦婉芸的選傾向,也就很明顯了。

霍萋萋跟着自家娘親,而初晴追随這雙母女。

一切敲定,既然如此,白适也不會再去多做挽留,他對蘭家表現出了興趣,卻也沒多嘴來問起,只叫她們路上小心,并表示霍萋萋随時可以上山取回自己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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