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夢
那個略顯健碩的身影聽見叫聲一頓,急忙轉過身來,果然就是食堂做飯的胖嬸兒。
“羅老板,不好意思,俺這就走,這就走。”
胖嬸眼睛紅紅的,還用圍裙急忙擦了兩把,說完話就想走,羅冠傑雖然只對美女心動,但是憐香惜玉的習慣倒是不分高矮胖瘦,尤其想起胖嬸每次給自己打飯都多給幾塊肉,她算的上在白石溝對自己最好的人了。
“胖嬸兒,怎麽了,你哭了?”
“沒有,風大,迷了眼,俺打掃完廚房俺就回家。”
“不對,胖嬸兒,你沒跟我說實話,到底怎麽了?”
羅冠傑心裏悶的很,他從來到白石溝基本上就與外界失去了聯系,到不是沒有通訊,只是無人可說,他這麽多年交的不過是酒肉朋友,更何況總不能說自己被人欺負,還被豬攆,他這臉皮在便宜,也不能不要啊,如今只有這個胖嬸兒看着憨厚老實,對自己也沒那麽多成見,他也想找人發洩一下心中的不滿。
“羅老板,俺就想問問你,你能不能別開除俺?俺也不懂這裏的道道,俺可以再少要一點工資,哪怕晚發一點也行,俺不能沒有這個錢,俺家還有老人要吃藥,孩子還要上學,就指着俺這點錢,俺要是沒了工作……”
胖嬸兒說到傷心處,眼淚又止不住,大顆大顆的往下掉,羅冠傑最見不得別人哭,尤其胖嬸兒這種說的尤為真誠,他突然覺得這個女人應該挺不容易的。
“誰說要開除你了?你在這兒幹的好好的,又沒犯錯,開除你幹嗎?”
“羅老板,他們都說咱們豬場效益不好,之前因為沒錢就開除很多人了,俺是因為家裏困難,孟廠長照顧俺,才沒讓俺回家,今天聽說又死了好多豬苗,大家都愁的直嘆氣,這廠裏有懂技術的,有懂養殖的,就俺是個多餘的,但是俺能夠幹活,什麽都能幹,俺就怕豬場倒了,俺就沒地方去了。”
羅冠傑看着胖嬸兒對這份工作的渴望,他特別不理解:
“您就算不在這兒也可以去別的地方,這種工作多的是,您這麽勤快肯定好找,再說了,您丈夫呢?”
“俺家老頭子早就沒了,扔下我們娘倆還有俺婆婆,俺婆婆歲數大了,生活不能自理,俺不能去別的地方幹活,在這上班,俺還能回家照看她,給她做飯。俺兒今年高三,來年高考了,俺不能拖孩子後腿。”
羅冠傑腳不沾地生活這麽多年,還第一次見到生活的這麽苦的,他甚至無法想象一個做飯兼保潔的工資竟然能做這麽多事。
“胖嬸兒,您一個月多少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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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一千五百,現在效益不好,俺怕不要俺,俺說可以少點,一千二,俺每個月給俺兒五百塊錢,給俺婆婆拿藥五百塊,還剩二百能攢點兒。”
“那您家沒有別的開銷麽?”羅冠傑有點驚訝,這一千多塊錢就是他随便一頓飯錢,竟然可以養活一家三口,還有病號學生。
“農村人,沒有什麽開銷,吃的都是地裏種的,也不買衣服,這些錢仔細點花,也能行,俺沒本事,俺兒子舍不得花錢,每個學期還給俺帶回來不少錢,他說他花不了這麽多,讓我留着自己用,他要好好念書能考上大學,争取拿獎學金,俺兒子懂事兒,他知道俺沒那個本事也沒錢給他補課,他這回考試全縣第一名,他說這樣他就能去個學費低一點兒的學校了。”
羅冠傑說不清現在是什麽滋味兒,以前他的圈子裏,都是在攀比誰的車貴,誰的妞正,他的那圈朋友學歷都是各種國外大學鍍金回來,誰有真本事,誰是渾水摸魚一目了然,他以前被他爹逼着去國外念書,結果因為不務正業,被強行勸退,回來之後,還是紙醉金迷,成天游手好閑,在他們這群人眼裏,學歷簡直是可笑的東西。
多少清華還是斯坦福回來的高材生都在給他們打工,于是他們形成了一個畸形的鄙視鏈,他們這樣不學無術的有錢人看不起有學歷的普通人,直到今天,他才意識到,原來學歷對于這樣家庭的孩子意味着什麽,他們看不起的,甚至不屑于得到的,竟然是別人的畢生目标。
“胖嬸兒,你放心,我不會開除你,什麽都時候都不會開除你。”
“謝謝你羅老板,真的,謝謝你,俺不知道怎麽報答你,你以後有什麽事就只管找俺,俺力氣大,什麽苦都能吃,俺就想在這個養豬場好好幹下去,這樣俺能照顧俺婆婆,将來俺兒子去念大學也能少挂念家裏。”
羅冠傑一時間百感交集,一直以來他都覺得這個養豬場是他的私人物品,他想要就留着,不想要就關掉,豬是死是活他不關心,豬場盈利虧損,他也不想操心,這個養殖場對他來說是可有可無,但是對別人來說,卻是全部的生活期望。
羅冠傑第一次意識道,原來這個豬場有沒有賺錢關系的不僅僅是自己的面子,而是影響到每一個員工的命運。當胖嬸兒向他投來期待而又信任的目光的時候,他不敢也不能拒絕。
他活了二十六年,第一次體會到什麽叫責任。
今晚,羅冠傑第一次知道自己肩上的擔子,他也第一次失眠了,他閉上眼睛就是胖嬸兒哭的通紅的雙眼,胖嬸兒長得不好看,但是,偏偏胖嬸兒眼角有一顆不大不小紅痣,他第一次見胖嬸兒的時候就注意到了,因為他媽吳夢雪在同一個位置也有一個一模一樣的痣。在他的記憶裏,關于他媽的印象早就模糊了,從他懂事兒,一直都是他爸忙工作,他寄人籬下在羅家看人臉色。
他那時候還小,總想念自己的媽媽。但是,他早早就離開自己媽媽呆在羅家,每個月只有那幾天可以見到吳夢雪,小時候他總問為什麽爸爸媽媽不能生活在一起,後來他懂事了,也就不再提了,但是關于他媽的印象也就停留在那顆紅色的小小眼尾痣。
這一晚他又做夢了,這次夢見的是他媽媽,他其實很少夢見他媽媽,因為從他懂事,他就被他爸帶回羅家,他與他媽見面的機會少之又少,每次見面他媽也不問他功課學習,只陪着他胡鬧。
夢裏的吳夢雪還是很年輕漂亮,在他的世界裏,爸爸不是只屬于他一人,而吳夢雪卻是他一個人的媽媽:
“媽,你怎麽來了。”
“臭小子,我就不能來看看你?聽說你出息了,都出來自己當老板了。”
“媽你聽誰說的,我是被趕出來了,你看我在這窮鄉僻壤的,誰都欺負我,連豬都欺負我。”
“你呀,早年媽心疼你在羅家不容易,也就慣着你,不問你功課,媽真不該那麽縱容你,現在好了,吃虧了吧,讓你啥都不學,現在被人看不起,還不是你自己作的。”吳夢雪一邊說一邊用手摸了摸羅冠傑的腦袋,仿佛羅冠傑還是七八歲的孩子。
“媽,你就別說我了,我知道錯了,現在想改也來不及了,你看我今天不小心犯錯,所有人都孤立我,我長這麽大都沒受過這樣的委屈,我該怎麽辦啊。”
“不懂就學啊,你天天就這麽混啥時候是個頭兒,再說了,我在下邊跟人家打麻将也不好吹牛逼啊,人家都說我兒子什麽大學,我兒子什麽企業,我每次一看你呀,一點長進都沒有呢。”
羅冠傑雖然沒什麽本事,也沒什麽志向,但是他很少掉眼淚,從小到大,不管他怎麽被羅冠旭揍,他永遠不會低頭服軟,更不會掉眼淚。他很小的時候就知道,哭,只是軟弱的表現,別人不會因為你的眼淚同情你,反而會因為你的軟弱,欺負你更加肆無忌憚。
久而久之,他覺得自己什麽都不在乎,什麽都不往心裏去,沒人關心自己,反倒是落的自在。
可是今天,吳夢雪對自己的撫摸,讓他重新回到兒時童年的記憶,那時候他還有媽媽,還有人關心他,也有人寵愛他,他還是那個犯錯有人撒嬌的小孩,他鼻子有點酸,一仰頭,生怕眼淚從眼眶裏掉出來。
“媽,別說我了,說說你吧,你在那邊咋樣啊,總也不來看我。”
“切,看你幹嘛,看你泡妞兒,還是看你花錢啊,我知道你過的不錯就不來打擾你了,你放心媽在那邊過的挺好的,倒是你啊,一直以來也沒人照顧你,你老大不小了,有合适的,就找個伴兒吧,年輕的時候,媽不懂事兒,總覺得有錢就好,可是到死我才明白,有些東西比錢重要,你爸給不了我,媽希望有人照顧你,知冷知熱,心疼你,別跟媽似的到死才明白這個理兒。”
說起他媽往日的遭遇,羅冠傑這次真的有點繃不住,他不是沒有感情,只是這親情友情愛情對他來說,才是真正的奢侈品。他從來都是裝作不在乎,不想要,實際上他比誰都清楚,他心裏最柔軟的地方永遠都是空着,他多希望自己的心裏也有那麽一個讓自己心心念念牽挂的人,家人也好,愛人也罷,從來都是求而不得,他也習慣了,只是午夜夢回,心裏傳來鈍鈍的痛是多麽清晰,多麽深刻。
“媽,你放心,我過的很好,你看我現在都能自己在這生活了,不需要什麽人照顧,真的。”
“放屁,你在這過的什麽狗屁日子,你真當老娘瞎了,你這天天讓豬攆,還得給豬伺候月子,兒啊,白瞎你這模樣兒了。”
“媽,你別說了,你兒子我長的再俊也是個豬倌的命,對了,那些豬仔死了,我也很心疼,但是現在我也沒辦法啊,他們現在都說我,孤立我,可是我也沒說錯啊,反正體弱多病的死了就死了啊,難道我還能讓他們起死回生?”
吳夢雪看着自己這個任性的兒子,輕輕拍了羅冠傑腦袋一下:
“放屁,那些豬仔死了是沒辦法起死回生,但是你能不能不讓它們死?再說了,凡事要講究精誠所至,金石為開,你當初早産生下來像個貓仔一樣,我要是也讓你聽天由命,咱娘倆現在已經泉下團聚了。”
吳夢雪長的漂漂亮亮,但是性格頗為豪爽,只是當年一步走錯,到最後也落得紅顏薄命,羅冠傑看着他媽,他真的舍不得吳夢雪離開:
“媽,要不你現在帶我一起走得了,在羅家這麽多年我過的什麽日子,雖然吃喝不愁,但是羅家的一條狗走丢了都有人噓寒問暖,我在他家算什麽?不過是個多餘的人,媽,我跟你走,咱倆在陰間一起生活,好不好?”
“好你個大頭鬼,你他娘沒人要,老娘可不是,下面追求老娘的人多了去了,帶你這麽大個拖油瓶幹嘛?你別來耽誤事兒。”
羅冠傑看着自己好像被嫌棄的抹布,被人推來推去,洩氣的耷拉着肩膀,半天不說話,吳夢雪看着兒子自己失魂落魄的樣子,心疼的說道:
“小傑,媽不是不要你,不到時候,你要好好活着,羅家欠媽的,你要替媽好好拿着,媽希望你快樂,別灰心,好好幹啊,媽要走了,下次再來看你。”
羅冠傑舍不得吳夢雪,一擡胳膊就要抱住吳夢雪,可是一頓劃拉,懷裏只有一團空氣,在一睜眼,天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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