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老張

教室門口的垃圾桶旁,老張費力地在裏面翻翻找找,不一會,他就翻出幾個塑料瓶,又拿繩子捆了一捆試卷書本的紙,這才滿意地走回環衛工人休息室。

說是休息室,其實就是男廁所旁的一個狹小隔間,存放各種衛生工具都嫌擠,再塞個人進去就更費事了。

老張把拾掇來的寶貝扔在房間角落,正要關了門出去,迎面走過來一個學生。

男生理着平頭短發,穿着黑白色校服,懷裏抱着一指厚的試卷紙,道:“大爺,這是我和同桌做過的試卷,錯題都整理出來了,沒什麽用,您留着賣廢品吧!”

“哎!好!”老張點頭,接過男生手裏的東西。不禁感嘆:不愧是接受過素質教育的高質量學生!可真懂事!

收好之後,他闊步走下樓去,聽說校領導為個湖還大張旗鼓地舉辦了個什麽儀式,他得湊湊熱鬧去。

等他到的時候,湖邊裏三層外三層地圍着,擠不進去。

他在外圍繞了繞,只看見個石碑,勉強算是知道今天的主人公叫啥名。

擇夢湖?還整得怪洋氣的!

老張等學校領導叨叨完,又看了炸得滿天的煙花|炮|仗,覺得十分無趣,不知道這幫人興奮個什麽勁兒。

正琢磨着不如早些回家,他突然在人群外圍、靠近綠化壇的地方看見一個熟人。

他走過去,拍了那人的肩膀,道:“老金,你也來了!”

老金似乎被突如其來的一拍吓了一跳,眼睛瞪得溜溜圓,僵直着身子,頓了好一會兒才舒出一口氣,道:“啊,是啊。閑着也沒事幹。”

老張道:“就是!這一天天的,真沒勁。”

老金點點頭,沒再說話,杵在那裏跟個棒槌似的。對此,老張有些詫異,問:“怎麽一句話不說?往常這時候,你早吵吵起來了。”

老金呵呵笑着,極不自在,道:“沒什麽,就……”他支支吾吾,看着滿地的紅皮碎屑,眼睛一亮,道:“就剛剛放|炮,被掉下來的炮|仗筒子砸了腦袋,頭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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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砸了腦袋?那可不是小事!”老張急道:“我送你去醫院看看!別砸出個好歹來!”

“不用不用。”老金連忙擺手,制止伸手過來拉他的老金。

他解釋道:“沒多大事。我緩緩就行,你有事就先走,不用管我。”

老張過來扶住他。雖然老金這人平時話不着調,但此時還怪替人着想的,他也不好先走。

又停了一會兒,老金仍舊一副病病歪歪的模樣,挪一步都能要他半條命的架勢。

老張見勸人就醫無望,便道:“好歹去學校門口的醫務室看看吧。”

老金猶豫了一下,最終點點頭。

眼下夜黑得很透徹,四周靜悄悄的沒什麽人。很奇怪,老張在攙扶老金走出第一步時,他聽見一聲鞋底摩擦水泥地的聲音,拖的長長的一聲。

不過他沒太在意。

醫務室,校醫端着老金的一顆腦袋仔細看,問:“你砸哪了?”

老金伸出手指頭指了個地方,道:“就這兒。”

校醫又看了看,松手,關掉手電筒,道:“沒腫,也沒紅,摁了幾下你也沒說疼。沒事,回去多休息,歲數大了的人就這樣,哪裏都是毛病。”

老金應聲,随即生龍活虎地走出門去,對着老金道:“我說了沒事,緩緩就行,非拉着我來。”

“醫生看過才能放心。”老張道,“話說回來,炮|仗|筒子那麽高的落下來,砸了一下包都沒起一個,真是奇了怪了。”

老金嘿嘿笑着:“許是我腦殼夠硬。”

“行。那你回去吧。”老張沖他示意,随後道:“炸了滿地的碎屑垃圾,你明天掃起來得廢老大勁兒!”

聞言,老金眉頭皺了皺。他是掃外邊的,剛好就包括擇夢湖那片兒。想到什麽,他忙地拉住正要走的老張,央求道:“你明天幫我值個班呗!我那份工資給你。”

老張蹙眉,打掃教學樓就夠費勁了,他可不想找麻煩,正要拒絕,就聽老金道:“醫生剛讓我注意休息來着。這樣,你替我,改天我請你喝酒!”

“我呸!”老張笑罵,“你上次說要請的那頓我連一根毛都還沒見着呢!”

老金賠笑:“改天!改天都給你請回來。就這麽說定了啊,明天你記得去啊。”

老張嫌棄地擺手:“滾滾滾!”

平白得了一天假期,老金似乎高興過了頭,懵着頂子就往學校裏頭走,走出兩步才回過神,忽地頓住腳步,利落地轉身,走出了學校大門。

老張心有忿忿,但也不好跟個年紀一大把的病號一般見識,扭頭朝教學樓走去。

他頗有些郁悶,心道:自己還真是勞碌命!看來只能在休息室窩一晚上了。

不遠處的教學樓高大聳立,每扇窗都透着溫暖白亮的光芒,仿佛披着神聖光輝的殿堂。

一陣鈴聲急促促地響起,整棟樓忽地躁動起來,下一秒,出口就湧出一大群學生,三三倆倆,吵吵鬧鬧。

老張閃避一側,笑嘻嘻地看着他們,不由得感嘆:年輕真好啊。

等他回到休息室時,已經是夜晚傍十點,學生下了晚自習都走人了,跑校生回家,住宿生回宿舍,教學樓裏已然是空空蕩蕩。

老張把堆在床上的雜七雜八的東西收拾好,勉強算是擁有了一個睡覺的地方。

小床只有一米寬,五大三粗的男人躺在上面,憋屈得不行。他嘴裏罵罵咧咧,極不情願地定了個五點的鬧鐘。

老金要是不把酒請回來,真對不起他起這麽個大早替他去掃地。

次日清晨,已然上了年紀的老年機嘶啞着嗓子唱了一曲“今天是個好日子”,老張被成功喚醒,去隔壁廁所撒了泡尿,洗了把臉,就騎着垃圾車開去了擇夢湖那片地兒。

眼下這個時間點,整個校園都跟安了□□似的,安靜得不行。

沒有風,葉子沒有動,湖面連半個波紋都沒有,好像死了一樣。

老張半彎着身子,一下一下地用掃帚劃拉着,沒幾下就累得腰疼,忍不住在心裏把老金的祖宗十八代都問候了一遍。

他直起身,看向遠處,打算偷個小懶,歇一歇。誰知這一看,他就瞧見湖面上飄着個什麽東西,挺大個兒,黑一片白一片的。

老張猶疑地換了個方向,又往岸邊走了走,睜大眼睛,努力辨清這是個什麽東西。突然,他顫抖着擡起手臂,食指指向那處,聲音哆哆嗦嗦:“那……那是……那是穿着校服的學生!”

他尖叫一聲,心髒病差點原地複發。

老張本來想先通知學校領導來着,但他一個後勤部聘用的清潔工,有這些人聯系方式的概率約等于零。就這樣,他先報了警,又打電話告訴領班,領班又報給後勤部部長,就這麽一層層地報上去,總算是在第一時間通知了各位領導。

警車嗚咽着來,警戒線很快拉起來,警官法醫各司其職,案件調查工作穩步進行。各領導主動擔起責任,驅趕着一批又一批湊過來看熱鬧的人。

他們深知,這種事,要麽讓人什麽都不知道,要麽就讓人知道最真的事實,在案件未明朗之前,別說擇夢湖不讓他們來,就是學校他們都出不去。

老張作為第一個發現屍體并報案的關鍵人物,被叫去問話理所應當。但哪怕做好了準備,真看見穿制服的警察一臉嚴肅地朝他走過來,他這心還是跳得跟亂了節拍的踢踏舞一樣。

他慌得都快要哭出來了:“警官,我真的就是過來掃地的,我什麽都不知道啊。”

“不用慌,把你知道的原原本本告訴我們就行。”一名較為年長的警官擡眼瞥了他一眼,道:“我姓程,叫程對,你可以叫我程警官。”

老張哈着腰:“哎!程警官好。”

程對問:“姓名?年齡?工作?”

老張老實道:“本名叫張良,大家都叫我老張。今年虛歲六十三,是學校的清潔工。”

程對擡筆,繼續道:“你是幾點過來這裏的?”

“我五點整起的床,從教學樓到這裏大概五分鐘?十分鐘?”老張對時間有些把握不準,遂跳過,接着道:“因為知道湖邊岸上的垃圾多,我直接過來這裏打掃,大概掃了這麽大一片……”老張指了指右手邊的一塊幹淨地方,道:“就覺得有些腰疼,想直起身活動活動來着,誰知就瞧見湖面上漂着的屍體,吓得我喲。後來就報警,你們就都過來了。”

“有發現什麽異常嗎?”

“異常?”老張抓抓下巴,“還真沒有。”

程對又問了幾個問題,記錄好信息,才道:“感謝你的配合。如果你想到什麽,請立刻通知我們。”

老張瘋狂點頭,目送兩位警官離去。

“真是日|了狗了!攤上這麽個破事。”

老張整個人摔在床上,一口郁結之氣憋在胸腔,不上不下,卡得難受。

整個學校都被封鎖起來,老張出不去,掃完教學樓又沒事幹,吃過午飯就這麽在小床上癱着。

直到一點多,一個電話突然打進來。

他按下接聽鍵,語氣不善:“老金你還真是有福氣啊!”

電話那頭傳來嘿嘿的笑聲:“怎麽火氣這麽大?出什麽事了?”

“出什麽事?大事!”老張道,“學校裏頭死人了你知不知道?就死在新建的那個湖裏頭。”

老金似乎頓住了,随後依舊是嘿嘿的笑:“這我怎麽知道?也沒聽人說啊。”

老張哼哼兩聲,道:“警方和學校都不想往外傳,這麽大的事,得在社會上造成多大的恐慌啊。”

“那……”老金道,“沒人問起我吧?要不我明天還是不去上班了。”

聽到這話,老張心裏頭有些不得勁。本來擇夢湖那片是老金負責的,他是心善才去頂的班。現在可倒好,他這個好人得随時等候傳喚,老金反倒是在家享清閑。

這叫人怎麽忍?簡直不能忍!

越想越氣,越想越不能忍。正要破口大罵,突然靈光乍現。

老張倆眼珠子骨碌一轉,道:“怎麽能不來呢?姓程的警察今天早上還問你來着,說要給你錄個筆錄。你說你要不來,他就會認為你是心虛,肯定是做了見不得人的勾當……”

他還沒痛快完一張嘴,就被老金打斷:“怎……怎麽打聽我……問我做什麽……”

聽聽這害怕又心虛的聲音!

老張咧嘴一笑,道:“不問你問誰?這片本來就是你負責的,再說了,你前腳剛走,後腳就出事了。要說沒關系,誰信?”

“可我為什麽走你是知道的啊……”

“我怎麽可能知道?!”這次輪到老張打斷,“我是瞧見你出校門了,可你有沒有回來我可不知道!”

說完,他就潇灑無比地挂斷電話,随即笑得上氣不接下氣。

好你個金老漢!叫你享清閑!享你奶奶個腿兒!唬不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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