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刁洋
刁洋快速地敲着手機屏幕,給男朋友發去一條消息:“我馬上就出去!愛你麽麽噠!”笑得嘴角都快咧到耳根了。
“喲喲喲!”韋皓月坐在刁洋對面的床上,兩只腳丫子在一盆溫水裏撲騰,忍不住打趣:“有男朋友的人就是不一樣哈!對着手機屏幕都能笑得這麽燦爛。”
“燦爛到我們這群單身狗的眼都快被閃瞎了!”
“哎喲哎,我們這是造了什麽孽,好好一個平安夜,居然淪落到在這裏吃狗糧。”
“就是,撐死我了。”
“嘤嘤嘤。”
……打趣聲此起彼伏。
這樣一群正值花季的女孩子,莫名叫人覺得,哪怕吵鬧、驕矜些也無妨,還更顯可愛活潑。
在如此攻勢下,哪怕是大姐頭範兒十足的刁洋也有些招架不住。她臉上爬着可疑的紅暈,不自覺地提高分貝來掩飾嬌羞:“你們真是的,太讨厭了。”
刁洋所在的宿舍是北校區标準的八人間,分四個上下鋪,每個宿舍都安了空調,在夏天最熱和冬天最冷的幾個月裏會由宿管統一開放,衛生間是樓層公用、專人打掃。總而言之,這是整個林城最好的高校宿舍,打着燈籠都難找。
宿舍在三樓,夏天沒有一二樓那麽多蚊蟲,平時也不像四五樓那樣因為水壓供不上去而斷水,或者說動不動就碰見細小得跟快要斷氣似的水流。這是一個非常适宜的生活環境。
由于高三初集體遷校,各班住宿人員難免産生變動,宿舍便被重新分配。如今過去四個多月,八個人已經磨合得差不多了,愉快的集體生活已不在話下。
正如眼下,嬉笑過後,大家又都各忙各的。真正做到了“合而歡,獨而樂”,堪稱宿舍生活的典範。
刁洋把錢包、化妝品、圍巾手套等物品一股腦地塞進書包,随意地扔在床尾,然後動作麻利地鋪好床,把床裏側的玩具熊塞進撐展好的被子裏。
做好這一切,她直起身看了看,嗯,挺像個人的,就是短了點。為了萬無一失,她又從衣櫃裏拎出件衣服,埋進被子裏。
刁洋看着她的作品,十分地滿意,不由得肆意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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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多麽完美的僞裝啊!
她轉身拉過韋皓月的手,眉眼彎彎,嘴角微微上揚,那是十分讨好的笑容:“月月啊……”
刁洋有個校外的男朋友,兩個人正在熱戀期,整天膩膩呼呼的,這是全宿舍都知道的事。不僅這次平安夜,之前七夕她也跑出去來着。因而,見人一張嘴,韋皓月就知道她要說什麽。
“我知道!”韋皓月果斷打斷,道:“又是讓我幫你打掩護、明早給你疊被子,對吧?”
“月月你真聰明。那就拜托你了。”說着,刁洋背上書包,一邊走一邊還不忘扭頭給韋皓月比個心。
刁洋手剛放在門把手上,正要擰了鎖出去,誰知門突然被一股力向裏推進來。她閃在一旁,打算等舍友進來再出去,可定睛一看,滿臉溝壑的大媽?緊跟其後的舍友?
宿管!楚歌!
“背着書包站門後幹什麽?”宿管大着嗓門道,“剛回來?”
“嗯。”刁洋點頭。
還沒等反應過來,宿管就已經推門進來,越過了她,朝最裏頭走。楚歌慢慢悠悠地跟上去。
刁洋緊張得汗都要出來了。她把書包輕輕地摘下,放在靠近門口的床鋪上,心裏盤算,是慢慢挪步過去把玩偶抽出來?還是一個箭步沖上去把玩偶抽出來?
同時,她又抱有某種期待,萬一宿管眼瞎呢,萬一宿管不稀罕管這事呢,萬一宿管根本不知道被窩裏塞個玩偶是什麽意思呢。
就這樣,她眼睜睜地看着宿管走到她的床邊,問:“四床是誰的?”
沒人回答。
宿管嗓門又高了一個度,還是那句話,“四床是誰的?”
刁洋眼看見衆人的目光有意無意地瞥向她,再不承認,保不齊冒出個指認的。于是她舉手:“我的。”
“你背着書包是打算走的,是吧?”宿管瞪她,“小姑娘家看着秀氣生生的,怎麽淨幹些丢人的事?你叫什麽名字?哪個班的?班主任是誰?”
刁洋何時被人指着鼻子質問過,火蹭地上來:“我是誰關你什麽事?你個宿管管得還挺寬!”
“你老師、你父母就教你這麽說話的?”說着,宿管便十分蠻橫地過來拉扯刁洋的書包,五十多歲靠賣力氣為生的身板比十幾歲的嬌養丫頭強上太多,不消三個回合,宿管完勝。
争搶之間,刁洋的頭發亂得不成樣子,表情也愈漸猙獰,像是個瘋婆子。
宿管也不怵她,拿起掉落在床上的手機,按了下開機鍵,一條來自“親親男朋友”的消息提醒赫然屏上。
罪加一等!
宿管把手機扔回去,甩下一句:“等着班主任叫你家長吧!”說完,就摔門而去,完全忘了她來幹什麽的。
大戰落下帷幕。幾位看客小心翼翼地走到刁洋跟前,你一眼我一語地安慰。可刁洋似乎不吃這套,她猛地推開一衆舍友,沖上前去,啪地給了楚歌一巴掌。
沒有人攔,沒有人上前。
刁洋罵道:“我哪裏對不起你你倒是說啊,把宿管叫過來算怎麽回事?啊?”說着,她用力地推楚歌,直接把人推了個踉跄,還不滿意,繼續罵:“你哭着臉給誰看呢?我才是最應該哭的那個好嗎?”
楚歌左臉微腫,隐約能看到巴掌印。她低聲啜泣着:“我不是故意的。我是因為空調滴水才找……”
話還未說完,刁洋強勢打斷:“不是故意的就行了?我捅你一刀再說句不是故意的行不行?……”嘴像連珠炮似的射出傷人的炮|彈。
過去很久才消停下來。八個人躺在各自床上,思緒萬千。
刁洋氣得慌,故意很大幅度地翻身,把上下床搖得吱嘎吱嘎響。但不論她怎麽折騰,睡她上鋪的楚歌硬是沒有半點反應,活脫脫一個受氣包。最後她都累了,沉沉睡去。
翌日,刁洋有史以來最難堪的一天。
早讀還未結束,班主任黑着一張臉進到教室,拎出去好幾個昏昏欲睡的家夥,可謂是殺了全班一個措手不及。
班主任姓楊,名明志,又有“老楊”“三明治”等混稱。老楊是教數學的,早些年評上了“高級教師”的稱號,今年九月又剛競選上年級主任,眼下正猛足勁兒搞業績呢,管學生管得那叫一個嚴,其中就以他所帶的九班為甚。
老楊本是标準的五短身材,可此情此景之下,他冷着臉往講臺上一站,氣場直逼兩米八,底下五十多個人硬是挑不出一個敢與之對視的勇士。
只聽他在那裏罵罵咧咧良久,末了,才道:“刁洋出來一下!其他人繼續背書!大聲點!別背得半死不活的!”
話音剛落,教室立刻響起震耳欲聾的讀書聲,其中難免夾雜着幾聲比如“三明治叫刁洋什麽事?”“不知道哎!”“肯定犯什麽事了。”之類的八卦之音。
這頭,老楊引刁洋到辦公室。他往椅子上一坐,諷刺道:“跟宿管頂嘴,你挺厲害啊。啊?人家半夜給我打的電話!就你那班裏倒數的成績,還早戀、帶手機、逃寝?真不知道你來幹什麽吃的?!”
刁洋低着頭,咬牙切齒,不發一言。
“現在老實了,啊?”老楊瞪她,繼續道:“打電話把你爸媽叫過來,他們罵你一頓,把手機沒收掉,你做檢讨。或者你主動把手機交上來,承認錯誤,寫個三千字的檢讨,當着全班念一遍。兩條路,你自己選。”
刁洋想了想她那開個小賣部、酒喝的永遠比賣的多的老父親,毫不猶豫地選了第二條。下午,她把藏在枕芯裏的手機帶過來,交給了老師,并承諾會在第二天第一節上課前念檢讨。
老師也沒有客氣,将手機随便扔在抽屜裏,仍舊苦口婆心道:“你現在是個學生,主要任務是學習,趁早把不正當關系斷幹淨,心也收回來。你要表現好的話,我可以考慮把手機給你。”
這件事最終以刁洋失去手機和當衆檢讨結束。
但這件事的後續卻沒那麽簡單被結束掉。
由于沒有通訊工具,刁洋只能在兩周一次的期末假和男朋友見面,距離感有了,隔閡也有了。終于,在某次去網吧找人時,她撞破男友和第三者的親密場景,于是攤牌,分手。情路不順的她在學業上也是一塌糊塗,每周小考回回墊底,就沒有哪科是不挨批的,各個老師都拿“你無可救藥”的表情看她。更可笑的是,她那個恨不能泡在酒瓶子裏父親居然跑過來指責她,批判她的穿衣、性格、成績,他也不看看他自己是個什麽玩意兒。
那次事件過後,刁洋的生活急轉直下。她迫切地需要宣洩生活施加給她的負面影響,于是,楚歌順理成章地成了她的出氣筒。
被分手?楚歌的錯。若是楚歌不帶宿管進來,她就不會被抓包,就不會被沒收手機,那關系就可以好好維系,就不會被劈腿。被針對?楚歌的錯。若是楚歌不引宿管進來,她就不會一時沖動和宿管頂嘴,就不會被通報老師,就不會被各科老師針對……
經過漫長的自我洗腦,刁洋認為,她人生所有的痛苦和不幸都起源于那個夜晚,楚歌拉宿管進門的那一刻。
刁洋看楚歌越來越不順眼。楚歌月球表面一樣的臉真是倒胃口!楚歌對別人愛答不理的神情真是做作!楚歌對老師阿谀奉承的姿态真是惡心!
為什麽會有楚歌這樣的人存在?!為什麽楚歌這樣的人還會有男生護着?!
行動往往是思想最直接的體現。
刁洋開始對楚歌言語譏諷、處處針對。
不過她始終認為,她既沒有動手也沒有動腳,只是嘴皮子上動一動、眼睛挑一挑,是構不成任何法律上的傷害的。
直到楚歌死了。直到警察尋她問話。直到她得知,有人舉報她長期傷害和霸淩楚歌。
那是次年四月七日,周二,上午第一節課。
上課前幾分鐘,刁洋剛被一位同班男同學粗魯地告知“楚歌昨晚溺死在擇夢湖”的消息。隐隐的、莫名的不安湧上心頭,可她随即否認,楚歌是死是活與她有何幹系?屁事都不會有。
誰知上課還沒幾分鐘,她就被老楊叫了去。
楊主任的辦公室內。
“我們查過女生宿舍樓一樓大廳的監控,楚歌于昨晚9點47分出去,沒有拍到回來。屍體是今日清晨大概5點15分被校清潔工張某發現,同時,法醫基本确定,楚歌是溺死,死亡時間大概是昨晚十一時。”程對開門見山,道:“你和楚歌是室友,現在請你認真回憶一下,昨晚發生了什麽?為什麽楚歌要在門禁前出去?”
聽到此處,刁洋莫名松了一口氣,緩緩道:“昨天晚上,楚歌回來宿舍的時候,我們正在聊天。她進來一句話都沒說,直接爬梯上床,撐被子睡覺的。平時宿管查寝都是借着走廊的光探頭進來看一眼,問一句‘人齊了沒’,宿舍長韋皓月回答一句‘齊了’。昨天就很正常,我們親眼看見她上的床,就以為她在,誰知道她什麽時候又出去的。”
程對道:“楚歌回到宿舍的時候,你們正聊的什麽?”
“就……”刁洋怔了怔,道:“就女生之間那點話題呗,追星、衣服、鞋子,還有……保養護膚什麽的。”
“具體內容呢?”程對追問。
“具體內容就愛豆出的新歌、市北新開的國際影城,還有明星代言的化妝品之類的,亂七八糟的聊呗,想到什麽說什麽。”
“那聊天內容有提到楚歌嗎?”
“沒有。”刁洋回答。
她沒有提到楚歌的名字,如果楚歌因為那三兩句話死了,那也是楚歌想太多的緣故,怨不得她。
“你确定嗎?”程對繼續追問。
“你什麽意思?”刁洋被問得不耐煩了,砰地拍桌而起,雙手壓在桌子上,跟下一秒就要掀桌子幹架似的。“你是在懷疑我嗎?你認為是我們幾個把她逼死的是嗎?”
程對眼神示意她先坐下,而後道:“我們接到舉報,是你,刁洋,長期對死者實施霸淩,有過多次言語上的攻擊,造成死者心理上的巨大創傷……”
“這個人胡說!”刁洋怒道,“我沒有霸淩過她!這就是不知道哪個嘴賤的瞎逼逼。你不是警察嗎,你怎麽能相信這人的一面之詞呢?”
程對依舊不急不緩地道:“這個你放心,我們做事講究證據,絕對不會相信個人的一面之詞,當然也包括你在內。”
之後又問了很多,刁洋始終一口咬定,沒有打過她,沒有指名道姓地罵過她,出其量就是說話沖了點,而已,絕對不是霸淩。
刁洋走回教室的時候,第一節課已過去小半。物理老師正在講臺上唾沫橫飛地講題,看見人進來還頓了頓,她沒理,徑直走到座位,坐下。
後面老師講了什麽她一句也沒聽進去,反倒是老楊喊韋皓月出去的聲音吓得她一哆嗦。
刁洋大半節課都在思考,難道對楚歌做的事真算得上是校園霸淩嗎?不算的吧。畢竟她也沒做什麽。況且,從某種程度上說,她也是受害者不是嗎?明明一開始是楚歌的錯啊。怎麽能怪她呢?不能怪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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