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劉懷玉

天色稍晚,樓內燈火通明。

劉懷玉從後門走進教室,一眼就瞧見自家同桌歪着脖子,直勾勾地盯着他。

他不由得笑了笑,快步走到座位坐下,裝腔作勢地道:“下次你要做好事就自己去。我要再幫你送幾次,那老大爺該看上我了。”

楚歌吃過晚飯回來時,看見張大爺在翻垃圾桶,就整理出一疊沒用的試卷,想送出去讓人賣廢品。可她不好意思自個去,就央了同桌代勞。誰知這同桌戲份還挺多,楚歌咧着嘴笑:“放心,老大爺視力應該挺好的。”

“楚同學。”劉懷玉轉頭看她,“你這‘安慰人’的功力見長啊。”

楚歌沒理他。這時,上課鈴聲響起,劉懷玉撇撇嘴,盯着試卷發呆。說起來,他能認識楚歌,還是歸功于老楊。

年初開學,應廣大學生換座位的高漲呼聲,班主任綜合考慮了每位學生的成績分布,以及老楊自以為的性格特征、人際關系等,制定出一份座次表。

時至今日,劉懷玉都還記得,當初他第一次瞧見這份座次表,第一感受就是詫異,第二感受就是疑惑。楚歌?好像是這個班的。長什麽樣子?沒太大印象。之前說過話嗎?絕對沒有。

就這樣,在老楊的一頓騷操作後,劉懷玉的座位挪到了楚歌旁邊,兩人成了同桌。

開始那幾天,劉懷玉是渾身上下哪哪都不舒服。雖說他也算不上是能說會道、知交遍天下,但好歹還是混了幾個狐朋狗友,正常社交的能力還是有的。可他往楚歌跟前一站,就跟喪失了語言功能似的,完全不知道說什麽。後來就看開了,這不關他的事,是他的同桌天生就不愛說話。

時間就這麽流逝着,直到一場寒流來襲,劉懷玉一個一米八的大漢嬌滴滴地病倒了。感冒那陣兒,劉懷玉幾乎時時刻刻都在撸鼻涕,撸到鼻子兩翼通紅犯疼,撸到他懷疑自個兒腦殼裏裝的不是腦子而是鼻涕。

尴尬的事情來了,已經記不清那是節什麽課了,劉懷玉遍尋無紙,無奈地把流出來的鼻涕一次次地吸回去,聲音大到人還以為他嗦粉呢。就在猶豫着要不要撕張本子紙湊活時,有人從桌面上推過來一卷衛生紙,劉懷玉瞬間就淚目了。他小聲說了句“謝謝”,旁邊的人也小聲回了句“沒事”,然後從那一刻開始,劉懷玉看楚歌順眼了。

楚歌是真的不愛說話,哪怕他故意找話,她也跟天生就沒安接收器似的,完全接不到,時常是猶豫半天,最後吐出來一個“哦”字。

不過還好,他不在乎。

變化就是這麽在一朝一夕中産生的。劉懷玉漸漸發現,他這個溫順的同桌并不像他想的那麽溫順,比如他給她看高一時的照片,那時他還不是寸頭,留着那種一指長的炸毛發型,楚歌對此發型發表的評論是“嗯,挺精神的”,然後緊跟着補了句“挺像個精神小夥的”,繃不住地笑。

楚歌會和他開玩笑了,他還挺高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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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長了,端倪也就出來了。劉懷玉發現,楚歌不愛說話是有原因的,有人在針對他的同桌。

那是一天傍晚,因為被老師叫去談話,等他回到教室時,多數人都去吃飯了。他便自個下樓吃飯,誰知在路上看見一個熟悉的背影。

劉懷玉小跑着過去,在那人左耳朵邊喊了聲“嘿!”,然後惡作劇般挪步到右側,待那人反應過來,他笑着說:“怎麽樣?同桌,被我唬住了吧。”

楚歌翻了個白眼,道:“果然是精神小夥!”

劉懷玉被一招反殺,苦着臉道:“同桌,你不能這麽沒良心啊。我可是好心才跟你分享照片的。”

楚歌微笑。急得劉懷玉在一旁上蹿下跳。

這時,迎面走過來幾個女生,其中一個瘦削的高個子開口道:“喲!楚歌你挺厲害啊。找到人了?”說着,十分不善地看了劉懷玉一眼。

劉懷玉微怔,不知道刁洋陰陽怪氣是為哪般。他去看楚歌,發現楚歌冷着一張臉,繞過她們,往前走了。

刁洋嗤笑一聲,看着他道:“劉懷玉你眼神不怎麽樣啊,怎麽看上這種人的?”

劉懷玉使勁憋住,結果未遂,道:“你有病吧。”說完,就要繞過她們往前走。

刁洋被下了面子,惱怒地抓住劉懷玉的胳膊,留長的指甲刺在上面,惡狠狠地道:“她是給你下什麽蠱了?讓你這麽護着她?”

劉懷玉甩開她,留下句“真是有病!”,轉身離開。

這群人好像不太正常的樣子,一個發瘋的,還有幾個看人發瘋的。

自打這件事過後,他看見刁洋陰陽怪氣的次數明顯增加。

楚歌始終不理。劉懷玉開始會回幾句過去,後來煩了,也不搭理。可刁洋就跟看不懂別人臉色似的,鼓足了勁上來惡心人。

想到這裏,劉懷玉扭頭去看楚歌,發現她正咬着筆帽,一副“這題難死老夫了”的糾結表情,他不自覺地笑了笑。

楚歌好像從來沒有将不好的事情放在心上,這還挺好的。

劉懷玉如坐針氈般掙紮了兩節晚自習課,期間跑神看了場煙花表演,最後勉強算是完成了老師布置的試卷作業。

臨近放學,劉懷玉往旁邊瞥了一眼,輕笑,果然,同桌又在寫日記了。

楚歌平時不說話,寫日記卻能寫出很多字來,常常不消一月便能換一個日記本。正如今日,她寫了滿滿一頁。正偷瞟着,誰知楚歌突然放下筆,抓起剛寫好的那一頁,刷地撕下來,揉成團放進口袋,然後又重新寫了個日期。

劉懷玉覺得女生的心思真是難懂,好不容易寫了那麽多,稍有不滿意,就通篇否定。當即笑笑,利用下晚自習的最後幾分鐘發呆。

之後便是正常的下課,回宿舍,早起,趕在六點二十之前到教室早讀。

可他的同桌居然沒來。

這很不正常!

劉懷玉踱步到韋皓月座位旁,站定,問:“楚歌請假了嗎?怎麽沒來?”

韋皓月詫異地回頭看了一眼,座位上是空的。她搖搖頭:“沒有吧,昨天晚上還在宿舍來着。今早沒注意,收拾好就跑過來了。”

“哦。”劉懷玉點頭。他又去問另一個女生,得到的也是一樣的回答。

是不是想太多了啊,他這樣想着。又過了一段時間,老楊黑着臉進來。按照平時,若是誰遲到,老楊肯定會拎出來不留情面地批評一頓的。可是很奇怪,劉懷玉确定,老楊特意往這邊看,肯定看到這個位置沒人的,可他什麽也沒問。

于是劉懷玉站起來,叫住敷衍幾句就打算離開的老師,道:“老師,我同桌楚歌沒來。”

老楊沒直接回答,說了句不搭邊的話。

更奇怪了。他追出門去,誰知班主任一本正經地告訴他,楚歌死了。

班主任又說了些什麽,他腦子嗡嗡的沒聽清楚。只感覺到兩行熱淚流下來,他卷起袖子擦了擦。

他從教室後門進去,後排的刁洋看過來,表情帶着不屑,嘴巴張張合合。她又在出言諷刺了。

劉懷玉很難過,他為楚歌感到難過。

他回到座位,看看前牆上方挂着的時鐘,掏出紙筆,寫下幾句話。

“經親眼所見,刁洋曾多次對楚歌進行言語霸淩,造成楚歌身體和心理上的傷害。楚歌的死亡,刁洋絕對脫不開幹系。還望各位警察細細調查。”

落款:楚歌的同學。

劉懷玉将紙撕下,疊好,放在校服口袋。

鈴聲響起,吃飯時間到,什麽都不知道的人說笑着出了教室。

劉懷玉穿梭在人群中,遠遠地看見湖邊幾位駐足的警察。他跑過去,換上一張好奇的臉,問:“這是怎麽了?怎麽攔起來了?”

一位警察過來道:“不該問的別問。上一邊去。”

劉懷玉嬉笑着道:“叔,你告訴我呗,是不是出事了?”

“走走走。”警察上來抓住他的胳膊,把他往外邊拽。

劉懷玉驚叫着,手指靈活地把紙條塞進警察的衣兜。成功後,他就賠笑着跑開了。

他伸手進去時,警察明顯詫異了一下,所以警察會看見的。

劉懷玉冷着張臉回到教室,好死不死地碰見刁洋來找茬。

刁洋攔住他,陰陽怪氣道:“你對楚歌還真是好啊。這麽關心她在哪?怎麽,你就那麽追出去,三明治沒罵你?就沒問你們是什麽關系?”

劉懷玉沒有回答,反而問:“你就不關心她在哪嗎?”

刁洋呵呵兩聲:“我關心她幹什麽?”

劉懷玉環視一周,四周都很嘈雜,沒人注意他們。他湊近刁洋耳邊,壓低聲音道:“楚歌死了。昨天晚上死的,就淹死在新建成的那個湖裏。”

刁洋似乎想驚呼,被劉懷玉制止。他食指放至嘴邊,做出一個“請安靜”的手勢,然後低聲道:“是真的。如果沒有意外,警察馬上就來找你問話了。第一個喲。”

一切如劉懷玉預料的那般。從上第一節課開始,陸續有人被叫出去,先是刁洋,然後韋皓月,等楚歌宿舍七個人被問全了,就到他了,身為同桌的他。

進到班主任的辦公室,正對面坐着幾位警察。劉懷玉看了看,沒有他塞紙條的那位。

“楚歌的同桌?”為首的警察問。

“是的。”劉懷玉抿嘴,補充道:“我早上給你們遞了個紙條。”

程警官作恍然大悟狀:“隊長說的那個學生就是你啊。”

劉懷玉點頭,道:“你們查的怎麽樣了?需要我回答什麽問題?”

程對似是驚訝這人的配合程度,道:“你為什麽要舉報刁洋呢?”

“刁洋經常沒事找事,光我見過的就不下二十回。每次楚歌都不理她,但刁洋就是跟分不清是非對錯的瘋狗一樣,見了人就咬。陰陽怪氣,狗嘴裏吐不出象牙,滿嘴噴糞……”

劉懷玉是真的在為楚歌考慮的,這是程對的初步形成的想法。所以他詳細道:“你說的這些我們都有了解。但就已掌握的證據來說,楚歌的死和刁洋并沒有直接的關系。楚歌是自己走出來的,刁洋有明顯的不在場證明,我們只能說,刁洋對被害者造成了很大的心理傷害,并一定程度上促成了楚歌走出宿舍,或者自|殺的行為。還有就是……刁洋還有幾個月才成年,即便構成霸|淩,也不會有很嚴重的處罰。”

“都這樣了還治不了她嗎?你們不能因為沒抓到刁洋捅刀子就認為她沒罪啊,啊?刁洋不該對她的死負責嗎?難道就不該有人對她的死負責嗎?”劉懷玉哭嚎着。

“你先冷靜。刁洋雖未成年,但已滿十六周歲,法律會懲罰她的。”

“懲罰?說幾句罵幾句,再打兩下掉幾滴淚嗎?這是能抵得過楚歌受的委屈還是她丢的命?”

程對沉默,良久道:“我們現在還在調查。楚歌究竟是自|殺、他|殺,還是意外,都還不确定。你先冷靜,請相信我們。”

劉懷玉不說話。程對又道:“你再想想,有沒有其他可能對案件有幫助的?”

“有。”劉懷玉立刻道。

程對等一幹警察為之一振,就看見這小平頭抹幹淨臉,對他們說:“楚歌特別喜歡寫日記,幾乎每天都寫。昨天也寫了,那是臨近放學前的幾分鐘,楚歌寫了滿滿一頁,但是她刷地撕掉了,又開始寫新的。”

警察都很興奮,隐隐覺得日記本會是很大的突破。

劉懷玉帶着人回座位拿日記本,短短幾步路,心很不安。

他很害怕,他很害怕楚歌真的是因為刁洋死掉的,那他會自責死的,因為在曾經的十幾二十次的親歷中,他沒有一次帶楚歌走出來過,他只是告訴自己,楚歌不在乎,楚歌很堅強,所以一次又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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