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楊明志
“3班,53個人,每個人5塊錢試卷打印費,共265塊錢。”楊明志在表格最下一欄寫上金額,遞給面前的人,道:“蘇老師,簽個字。”
蘇老師很利落地簽下她的名字,笑道:“楊主任還真是負責啊。”
“不負責不行啊。”楊明志也笑,“丢了一毛錢都得自己補上,可不能收錢收着收着自己腰包空了。”
蘇老師笑笑,道:“行,那沒什麽事我就先走了。”
楊明志擺擺手,算是默認。
蘇老師掩門而出,不一會兒,敲門聲響起。
剛收齊二十個班、一千多人的試卷打印費,楊明志正數錢數得飛起,誰知敲門聲聲聲入耳,硬是打斷他的節奏,不知數到了幾。
他無奈地嘆口氣,把手中一沓錢歸至一側,大聲道:“進!”
門咔噠一聲,開了。有個女生小心翼翼地探頭進來,往裏看了一眼,這才畏畏縮縮地走進來,站到桌前。
楊明志見是自己班的學生,也就沒客氣,将手中的錢一分為二,遞過去一疊,道:“楚歌啊,正好你來了,幫老師數一下。”
楚歌先是怔了一下,而後才伸手接過,開始數錢。
兩人數了一遍,又換過數了一遍,合起來皆是正确的錢數。
楊明志把錢整理好,塞進錢包,還好有些班主任給他換成了整錢,不然還真裝不下。他把錢包先扔在桌上,打算一會就給學校打印室負責人。
楚歌沒人理,也就不說話,存在感極低地站在一旁。她盯着老師的動作,看見白色襯衫的袖口卷起,鎏金的手表帶在腕處,棕褐色錢包上雕印着“Best wishes”的英文字母,整個人像是從西方走出來的溫柔紳士,即将送來最美好的祝福。
楊明志忙完,才道:“怎麽?來找老師什麽事?”
楚歌扭扭捏捏,好半天才道:“老師,我想換宿舍……直接換個班也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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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楊明志有些詫異,“怎麽要換宿舍?還要換班?是出什麽事了嗎?”
“就……”楚歌頓住,手指頭攪着衣服角,“就想換個地方。”
“今天已經四月六號了。”楊明志正色道,“馬上再過兩個月就要高考,你現在換宿舍會有很多麻煩,首先你不一定能找到願意和你換的學生,其次學校也不一定能找到空床位,就算有,人家已經住了多麽久,你一個生人住進去還要磨合,磨合不好怎麽辦?再換?還是直接給你換個單間?至于換班就更麻煩了,你的學籍就在九班,往後要填的表多着呢,通知起來也不方便。”
楚歌垂着頭。楊明志見如此,便将語氣放柔和,道:“是和同學有矛盾嗎?你先說說,我們商量着解決。”
楚歌還是低着頭:“有個同學看不慣我,處處針對我。”
“打架了?”楊明志問。
“沒有。”楚歌搖頭。
“那吵架了?”楊明志又問。
“也沒有。我沒跟她吵。”楚歌回答。
“那是她跟你吵了?”
“她也沒點名道姓地說,就是總嗆我,看我各種不順眼。”
楊明志松了口氣,沒打架沒吵架,事情不算大,遂往後仰靠在椅背上,道:“你做的對,就不用跟這人一般見識。現在是高考沖刺的關鍵階段,最重要的是學習。你就把心放在學習上,別的什麽也別管。知道了嗎?”
楚歌沒有回應。楊明志又道:“你要覺得委屈,就把那人的名字告訴我。我去教育她,說她幾句。”
聽到這話,楚歌慢慢地擡起頭,盯着楊明志的眼睛,道:“老師你說了她會聽嗎?她不聽的話我怎麽辦?”
楊明志頓住,好不容易才找回自己的語言:“同學哪有什麽隔夜仇?說開了就好了,老師會好好跟這人談的,我們仨也能一起坐下談談。”
“那不用了。”楚歌道,“謝謝老師。”
說完,楚歌就要扭頭往外走,楊明志忙叫住她,道:“你要實在覺得不舒服,又不想讓老師摻和的話,可以考慮跑校。臨近高考,學校對跑校生的條件限制很寬松,要是你父母能保證早晚接送的話,你可以跑校,要家離的遠的話,可以在學校外邊租兩個月房子,讓你媽過來陪讀就行。”
楚歌愣了一會兒,突然苦笑幾聲,道:“不用了。謝謝老師。”
雖然對楚歌的反應有些奇怪,但楊明志也沒把這件事放在心上,他當班主任少說也當了十幾年,什麽風雨沒見過,就是男生打架打到去醫院縫針的都有,眼下只是女生間的小戲碼而已,過幾天就好了,等着看吧。
“哎!”楊明志再次叫住楚歌,從錢包裏抽出幾張飯票,道:“拿着吧,去教師餐廳吃頓好的。高興點,好好度過你最後兩個月的高中生活。”
楚歌猶豫了一會兒,見老師手一直伸着,便接過來,微微颔首,道:“謝謝老師。”
對話結束。事情解決。
楊明志往椅子上一癱,心中莫名升起一種“班主任正确處理學生問題”的自豪感。
正打算就這麽癱着歇一歇,電話刺耳鈴聲突然響起。
他一看來電顯示,忙地接起,期間唯唯應聲,不敢稍有異議。
片刻後,楊明志挂掉電話,喟嘆不已,但又立刻深吸口氣,站起身,套上西裝外套,将錢包鑰匙手機,還有中午慌忙草拟的演講稿揣在兜裏,慌裏慌張地走出門去。
雖說北校區自去年九月便迎了人來住,但其建設還未完備,許多細小的地方還需打磨。
這不,校區正中心的藝術湖前幾天剛剛建好,本來挑個時辰,通上水就行了,誰知校長提了個名,叫“擇夢湖”,這下可好,立個石碑通上水怕是不足以彰顯這湖的與衆不同了。
楊明志有些無奈,他這年級主任剛當上大半年,參加或主持過的典禮就不下幾十場了。正如眼下,他就又要去主持擇夢湖落成儀式了,真是腦袋疼。
楊明志應副校長的指示,拉了幾個科目組長,從會議室搬了幾套桌椅到擇夢湖岸上,又鋪了紅布,擺好話筒,配上瓶水。等忙完,也就差不多到點了,他趕忙掏出稿子熟悉,一會有三四個領導講話,他可得把場控住了,流程整順了。
天色稍晚,儀式正式開始。
他站至一旁,幾位領導端坐其上,底下是烏泱泱湊成堆的全體老師。
楊明志串場的也沒多少詞,因此還分出心來聽領導講了個啥,可說來說去也就那幾個意思,一是回顧一中過去幾年如何如何輝煌,二是當前階段如何如何關注提高學生成績,三是祝福一中越建越好、學生考出好成績等等。
真不知道有什麽好說的。楊明志內裏腹诽,表面笑嘻嘻,瞅着領導們講完了,天色也黑了,他便宣布進入下一環節,放煙花。
煙花爆|竹這種東西,美則美矣,就是轉瞬即逝,幾聲噼裏啪啦過去,毛都沒剩下。
衆人看了個熱鬧也就散了。副校長陪着校長走了,留他在這裏善後。他随手拎出來幾個倒黴的老師,央他們把東西提走,還真別說,一人一件物什,晃眼就搬完了。
楊明志和一衆人嬉笑着離開,待走遠後,他回頭看,發現只剩綠化壇前站着兩個人,烏漆嘛黑的,也不知道是誰。
他也沒在意,雖然四月夜寒入骨,但少不了幾個抗凍的看風景。
收拾好後,楊明志抽空回了班裏一趟,逮住幾個叽叽喳喳不學習的,教育了一番,這才驅車回家。
回到家,簡單對付兩口飯,又洗漱一番,便躺在床上昏昏欲睡。連妻子都打趣說,回家除了吃飯睡覺就不會幹別的事,真不如去住學校辦公室。
次日,卧室昏暗,忽的一抹亮光出現,伴随着陣陣振動。
楊明志迷蒙着眼,自被窩裏伸出手指,靈活地關掉鬧鐘。
誰知今天這鬧鐘抽風似的響,關也關不掉,他使勁睜開眼,往屏幕上看去。
好家夥!副校長!
他猛地坐起身,腦中瞬間清明,接起,還未來得及客套,對面便喊過來:“明志啊,剛學校後勤負責人打電話過來,說擇夢湖裏淹死人了,是個學生,已經報警了,你快過來。”
“好!”楊明志應聲,趕緊起床套衣服。
旁邊妻子悠悠轉醒,問:“怎麽了?”
“學校出事了,我得過去一趟。”說完,就拖拉着鞋出去,也沒理妻子說出的什麽事。
一路飙車到擇夢湖不遠處的主幹道。他忙跑過去,見警察已經撈了屍體上來。
“明志!”副校長喊,“你通知各班班主任過來,看看這是哪個班的。”
“不用通知了。”楊明志看了眼屍體,腿軟地癱坐在地上,聲音哆嗦:“那是我班上的。叫楚歌。”
确認死者身份,又對現場和屍體做初步檢測後,屍體便被拉去做進一步屍檢了。
各班主任被強制要求去管理學生,不得随意外出,減少消息的擴散。
楊明志也回了趟班裏,說了幾句“打起精神”“好好背書”“沒事別出去晃”之類的話,說完就打算出去找個任課老師過來看人,誰知被學生叫住。
他回頭。說話之人是楚歌的同桌,叫劉懷玉。
劉懷玉呈标準起立姿态,道:“老師,我同桌楚歌沒來。”
楊明志張張嘴,沒出聲音,最後不知怎麽的、很莫名地回了句“你學你的”,說完就往外走。
誰知背後響起腳步聲,越來越近。
劉懷玉小跑着到他跟前,兩個人在樓梯拐角站定,道:“楚歌從來不會遲到,她今天早讀沒來,這很奇怪。老師,她怎麽了?生病請假回家了嗎?”
“沒有。”楊明志低聲道。
“那她怎麽沒來?”劉懷玉追問。
“她……”楊明志的聲音有些變調,“她死了。”
“老師你在開什麽玩笑?”劉懷玉的眼神宛若在看智障,仿佛在說,你是不是腦殘?這種玩笑也能開?
可他真的沒有開玩笑。楊明志雙手按在劉懷玉肩膀上,低頭道:“楚歌她真的死了,就在昨天晚上,是淹死在剛修好的那個湖裏的。”
劉懷玉瞪大了眼,滿眼的不可置信。
昨天還跟他聊天的學生今天就沒了,楊明志心中也不好受。他低聲道:“這事你先別往外說。警察正在調查死因呢,若是傳得沸沸揚揚,引起不必要的恐慌就不好了。”
劉懷玉沒有應聲,眼中含着水光。
楊明志的心微顫,他聽到這個消息只是吓軟了腿,好像并沒有掉眼淚。
“你先回去吧。”楊明志拍拍劉懷玉的肩膀。
劉懷玉轉身過去,胳膊袖子在臉上一抹,進了教室。
楊明志則是找了物理老師過來,坐班看人。而後再去現場。
消息并不是很好。由于學校的疏忽,離擇夢湖最近,且最有可能拍到案發現場的攝像頭并未開啓。諾大一個北校區,居然只開了校門口、男女宿舍樓、餐廳等區區幾個。
這是楊明志第一次知道這種情況,或許曾經察覺過,只是潛意識覺得沒有必要。
由于是不大不小的學校負責人,再加上整好是死者的班主任,楊明志被安排去佐助警察。
先是旁聽了警察問話清潔工老張,再就是警察分兩組,一組去宿舍查監控、問話清潔工,另一組就是去教室,問話死者的舍友和同窗。
楊明志被分配去引警察去教學樓,并提供相對隐蔽的談話場所,這個很好解決,他的辦公室。
現在的時間是七點半左右,學生吃飯的時間,整個教學樓鬧哄哄的。
一行人進到辦公室。楊明志忙招呼人坐,接着便翻箱倒櫃,找出班級名單和分寝名單,放在警察們的面前。有個姓程的警察正在接電話,楊明志也不好開口。
待這人挂掉電話,看了眼名單,便道:“先叫這個刁洋過來吧。”
接着又是身為宿舍長的韋皓月,再接着就是他。
由于警察說班主任在這裏可能會影響學生的回答,所以他只管憑吩咐做事,絲毫不知道他被叫到這裏,是因為輪到他了,還是有人牽涉到他了。
程對示意他坐下,開口道:“楊主任,您平時一定很忙吧,這又是年級主任又是班主任的。”
楊明志苦笑兩聲:“以後怕是想忙也忙不起來了。”出了這種事,他這個班主任可是要首當其沖,挨批受罰解衆怒的。
程對直接道:“昨天下午楚歌來找過你吧,你們都談了些什麽?”
“她說她想換宿舍,原因是有人針對她。我問她是誰,她也不想告訴我的樣子。我又問她那人是怎麽針對她的,是打她了,還是罵她了,她都說沒有,只說是有人針對她,故意說話嗆她。我以為是女生間鬧別扭,肯定幾天就好了,再加上換宿舍換班都很麻煩,就沒答應她。”
“有什麽不尋常的、奇怪的地方嗎?”
“沒有。”楊明志肯定,道:“我當班主任十幾年,吵架打架的,要求換同桌換宿舍的都見過,也沒發現昨天跟以前有什麽不一樣的。”
“那你認為楚歌是個什麽樣的人?有可能自殺嗎?”
“是個安安靜靜的人,作業按時交,成績也不錯。對了,就是有點膽小,有次我抽她上黑板講題,她結結巴巴塊要哭出來一樣。至于自殺?不太可能。”
又答了些問題,他被通知說就這樣。然後繼續叫楚歌宿舍的學生過來例行詢問。
裏面在談話,楊明志守在門外。他靠牆站着,有些疲憊,衣服還是昨天的,臉也是昨天的。
他突然想起打印費還沒送過去,一摸口袋,空的。他也沒拿出來過啊,怎麽就沒了。
想着還有時間,他忙撥電話,壓低聲音道:“文秀啊,你在家嗎?”“在啊,你看看卧室有沒有我的錢包?”“沒有啊,那沒事了。”“你說學校出了什麽事?啧,死人了,就新建的那個湖,淹死人了。”“倒黴就倒黴在死的是我班上的學生。”“晦氣?也不能這麽說,畢竟死者為大。”“是啊,牽連就牽連吧,這主任不當也罷。”“對,今天回不去了。”“那就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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