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能偶爾笑一笑，多半是對女朋友……

江榴從小就喜歡寫東西。

以前讀初中的時候，周泊辰初三，江榴初一，家裏人要他每天和她一起放學回家，要他好好照顧這個妹妹。

那時十五六歲的男生們有使不完的力氣，每天放學都在籃球場上打籃球，周泊辰也不例外。一群男生穿着球衣，揮灑着青春的汗水。籃球落入籃筐時撞到籃板的聲響，一次又一次地回響在夕陽西下的操場上。

每天江榴都等周泊辰一起回家。

小姑娘就坐在不遠處的臺階上，認認真真地在小本子上寫東西。頭也不擡，也不看他一眼，寫得特別特別認真。

當時學校裏幾乎沒有女生不喜歡周泊辰，知道他每天放學都打籃球，經常聚在籃球場邊上圍觀，周泊辰進了球，她們便忍不住歡呼，等他打完一場，便争着來送水送毛巾。

周泊辰習慣了，樣樣照收不誤。然而每每看到坐在臺階上的那個小姑娘，穿着藍白校服，低着頭一個勁地寫東西，好像全然不感興趣似的，他便有些說不出來的不爽。

後來有一次，所有人午休不在教室的時候，周泊辰無意路過她的教室，卻頓了頓腳步，然後漫不經心進了她的教室，漫不經心翻了翻她常寫東西的那個筆記本。

上面密密麻麻的字。故事名字叫做《青藍天空》。

寫的是一個在森林裏迷路的小女孩，遇見了一只孤獨的獸人。那只獸人是少年的形态，把迷路的小女孩從虎口中救了下來以後，小女孩就一直跟着他了。獸人少年讓小女孩住自己的山洞，給她找來最溫暖的動物毛皮，晚上給她烤火為她守夜。每天清晨獸人少年就爬上樹，看看有沒有來找小女孩，帶她回家。小女孩跟獸人少年講森林外那個美好的世界，那片遙遠而青藍的天空。兩人在森林裏相處了十天，終于有許多人來找小女孩了，可是小女孩卻不想回家了。她想留在獸人少年身邊，想要和他一起去看那片青藍色的天空。最後獸人少年冷漠地将她趕走。因為獸人少年原來被禁锢在這片森林中，他是百獸之王，必須要掌管這片森林，除非死，不能離開這片森林。

小女孩離開了森林，她答應獸人一定會再回來，可是卻再也沒有回來。兩人約定好在那個地方一起看遠方青藍色的天空，最後也只有獸人少年自己，守望着那片青藍的天空。

周泊辰沒想到自己竟然看完了整個故事。

翻到故事的最後一頁，最下角有一行小小的字，筆跡還透着稚嫩。

“如果周泊辰哥哥是那個獸人，我是那個小女孩。那我無論如何，一定會回去找他的。”

這句話寫得有些好笑。周泊辰看到，難得略略挑了挑唇角。

心裏卻是有些說不清的微妙感覺。

後來這個故事也不知道去了哪裏，江榴高中的時候就在雜志上寫了一些文章，筆名是石榴。那些文章周泊辰都看過，卻獨獨沒有這個故事。

連周泊辰自己都不敢相信，他竟然對一個小姑娘胡亂編的故事，記了這麽多年。

也不知是因為那個故事最後的那句話，還是別的什麽。

·

三個多小時的講座進行到一半，臺上的特聘講師絲毫不覺得疲憊亦或是口幹舌燥，依舊激情澎湃，下面的新生們都已經瞌睡成一團。

不是聊天講話，就是閉着眼睡覺。

江榴前後左右的新生都不認識，因為她剛才跟着周泊辰走，所以現在身邊不是舍友，也不是同學。她一個人抱着書包坐了很久，因為隔得太遠，也聽不清講臺上特邀講師的聲音。

最後，她只好拿出紙筆，試着寫寫稿。畢竟編輯萌萌催得緊，拖了整個暑假的稿子，現在必須趕着完成。

雲石廣場的燈坐落在廣場的四個角，導致廣場中心的光線很昏暗很黑，必須壓得很低才看得清紙上的字，江榴握着筆寫下了第一個小章節，就聽見身邊傳來軍靴踏地的聲響，緊接着有人在她身邊停住了腳步。像是一道陰影，完全擋住了雲石廣場本就昏暗模糊的燈光。

江榴還沒有反應過來，手裏的稿紙就被抽走了。

她怔怔擡起眸，看見了身邊男人暗影中棱角分明的臉龐。

周泊辰出現的那一瞬，前後左右竊竊私語的聲音霎時寂靜了下來。女生們都紛紛挺直脊背，目不斷地瞟着周泊辰，掩飾不住滿眼的興奮激動。

江榴不敢看周泊辰，垂着眸低聲道：“教官。”

他兩指捏着她的稿紙，淡淡道：“這麽黑寫字，不怕傷眼睛？”

江榴怔了一下，還沒有說話，周泊辰已經直起身，“好好聽講座。結束了找我領。”

說完，周泊辰拿着她的紙，轉身走了。

江榴覺得自己這一天的軍訓，被針對得尤其嚴重。

周泊辰走了以後，身邊的女生都在有些激動地竊竊私語。如果她們有手機在手，一定無時無刻都在拍周泊辰。

江榴只好抱着沉甸甸的書包，一直坐到了晚上九點半，講座結束。

把手機分還給各位同學，便可以解散回去了。同宿舍趙楚聲和姜晨晨準備去食堂吃趟夜宵再回去，錢琳越跟男朋友打電話去了，林朝曉和另外一個女生已經沒了影。江榴一個人去找周泊辰，要回她的稿子。

剛才周泊辰說，他在今天早上軍訓的體育館前面等她。

上千號新生轉眼便各自飛奔回各自的宿舍了，鬧哄哄的校園漸漸安靜下來，江榴走在小路上，隐隐還能聽見秋蟬的鳴叫。

到了今天早上軍訓的體育館前，她看見了周泊辰。

周泊辰站在不遠處，正在和誰打電話。

他一手放在兜裏，身影挺拔颀長，路燈照下來，影子拉得很長。

江榴慢慢地走過去，在離周泊辰不遠的地方停了下來，等他打完電話再過去。

夜色很深，四下裏光線都很黯淡，但江榴還是看見，周泊辰握着手機，不知對方說到什麽，他似是淡淡笑了一下。

除了清冷寡淡，周泊辰很少有別的表情。能偶爾笑一笑，多半是對女朋友。

江榴站在不遠處等着，看着自己的腳尖。說起來，她其實對周泊辰的女朋友并不陌生，那個姑娘叫岑曉，江榴、周泊辰和岑曉讀的是同一所高中。周泊辰和岑曉是同班同學。

岑曉是在江榴十五歲那年搬來的，穿着純白連衣裙，她父母都是老師，尤其是父親，還是大學老師，在他們住的那個小區很受人尊敬，連江榴的母親出出進進遇見了都要笑着打聲招呼，“岑老師，早。”

那年周泊辰在一中讀高二，岑曉也轉來當地一中讀高二。兩人在同一個班。岑曉剛轉來沒多久就被評為校花，她長得美，雖然每天紮着頭發穿校服，可總是能給人不一樣的感覺。有時候她紮丸子頭，有時候紮馬尾辮，後來還把發尾燙卷了。可饒是這樣老師也沒有說過她，因為她的成績排名永遠和周泊辰貼在一起。

周泊辰是年級第一，她是第二。

這些事情都是還在初中部的江榴從別人口中聽說的。那年江榴初三，馬上要中考了，理科一直拖後腿，一家人都急，江父江母都不太懂那些什麽生物化學物理，偏偏姐姐江茜也是文科生，看到就頭痛，只好請家教來給江榴補習。

然而江榴基礎沒問題，唯獨做題不會變通，家教每次來，就跟她從頭到尾把課本複習一遍，然後拿工資走人，半個月後成績沒有半點提升，江父江母直接把那個家教開了。一家人又再次犯愁了起來。

後來也不知怎麽，江父江母想到了周泊辰。

周泊辰是一中理科重點班的第一名。雖然周父從來不會有所炫耀，可是周泊辰的繼母許倩無時無刻都會和自己十五歲的兒子周亦說，“要像你哥哥一樣啊，給媽媽考個年級第一回 來。你不比哥哥差的，知道嗎？你只要努力，就一定能比哥哥還優秀。”

周亦和周泊辰沒有血緣關系，周亦原本也不姓周，可是周泊辰的繼母許倩嫁給周父以後，就迫不及待給自己兒子改了姓，當時小區裏的人還議論了一陣子。

周父是主任醫師，每日早出晚歸，家裏的事情都是許倩一手打理。然而許倩永遠都想要自己兒子比周泊辰優秀，明裏暗裏都想要把周泊辰踩在腳下，這是全小區的人都知道的事情，偏偏周父似乎什麽都看不到。

周亦和江榴在同一個班。他成績中等，普普通通，但在玩上沒有人比得過他，滑板、沖浪、溜冰以及各種游戲樣樣在行。班裏人都叫他“滑板小王子”。因為他特別喜歡把滑板帶到學校，放學的時候帶着一幫人去滑U臺。下課課間的時候還在走廊滑，溜得很快，而他更喜歡滑着滑板擋住江榴的去路。

當時臨近中考，周亦聽說市裏開了一家新的溜冰場，想邀請江榴一起去。江榴沒有答應，她每天放學就補數學，還有那些物理化。距離中考還有一百天的那個晚上，江父江母和姐姐江茜一直認為，如果有周泊辰，江榴的數學和物理化一定能提上來。

就這麽，江父江母就一起上陣，把周泊辰請了回來，讓他給江榴補習理科。

江榴每天去高中部找周泊辰，他們班下課以後，等人都走光了，周泊辰就在教室裏給她補課。也是從那之後一直到高三畢業，周泊辰放學再也沒有去打過籃球。

補課的時候，周泊辰就坐在她的左邊。那時十七八歲的周泊辰已長成高高的少年，依舊是清冷寡淡的樣子，等她做題時手裏轉着筆，卻并不顯得輕浮，反倒有些專注的沉穩。他每次都用最通俗易懂的方式教會她，并且告訴她解題思路，再讓她做專門相同的習題。

後來過了很多年，江榴都還記得那年窗外夕陽如血浸染，灑落在教室裏。周泊辰坐在她身邊，她記得他棱角分明的側臉，挺拔的鼻梁，垂着眼睫時沉默不言的樣子，和當初第一次去他家，看見他低着頭拼航模時的模樣一樣。

教室裏很寂靜，只有筆尖落在紙上的沙沙聲。春天傍晚的微風拂過窗簾，夕陽映照着江榴的臉龐。兩人靠得那麽近，她都能聞見他身上那種和這個年紀的許多男生不同的，幹淨的味道。

補了大約一個月的課後，岑曉也跟着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