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同睡
十六
蘇見深靠在他身下愣神,滿眼是他寬闊而溫和的胸膛。
油燈下修長的身影被拉長,一個人的影子是孤寂的,茫茫長生,總算在他身側又添了道影子。
公子懷是惜字如金,只說了這麽幾個字,便打算就寝了,畢竟這一夜,着實忙活了太久,眼瞧着天也快亮了。
蘇見深看見屋內那唯一一張榻,他雖從未與旁人同床過,但眼下卻是情非得已。
油燈裏的火光輕微搖曳,公子懷就這麽坐在油燈下,他沒拿銅鏡,就這麽徒手,三下兩下摘了绾發的玉簪。
一襲墨發徒然散開,蘇見深乍然見到他這模樣,方才還揚起的嘴角,便漸漸收斂了起來。
他不是不想笑,是沒了那心思。
公子懷随意的将玉簪放在八仙桌上,墨發披肩,半張臉沉在那燈影裏,只聽見他輕聲道,“早些睡吧。”
蘇見深有些發愣,“啊”了一聲後,忽然看見他往榻那走,道,“你睡那,那我睡哪?”
公子懷道,“你若是不介意,便也睡這吧。”
他的聲音輕飄飄的吹到蘇見深的耳朵裏,蘇見深更傻了,“你的意思讓我與你同睡?”
公子懷鋪好衾被,笑道,“怎麽了?你和我,睡不得?”
蘇見深當然沒有這些窮講究,倘若是秦愈或是別人,他都不會有此一問。
只是換作是公子懷,他心裏總難免生出旁的心思,他這不得旁人所知的心思,是萬不敢拿到明面上來說的。
“當然,當然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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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懷側身笑說:“既然不是,便別磨蹭了,一道上來睡吧。”
雖披着一件單衣,可蘇見深光裸的身子在黑夜裏仍然十分晃眼,他顧着和公子家說話,連衣裳也沒着急穿,就這麽坐在八仙桌旁,瘦白的胳膊搭在桌邊,聲音有些僵硬的說道,“你,你先睡就是了,不必管我。”
蘇見深瞥了眼公子懷,見他沒說話,似乎是為了想聽他解釋,便又添了一句,道,“我,我還有些事未曾想明白。”
公子懷這才轉過了臉,蘇見深坐在油燈旁,半裸的身子在公子懷這一轉眼裏,瞧了個清清楚楚。
公子懷從床邊走了過來:“還有何事未曾想明白”
蘇見深其實不過找的借口,他只是不想叫他發現自己內心那不可言說的心思,想到要和他共枕一張床,他有說不出的緊張。
聽公子懷這麽一問,他看着油燈,随口胡亂道:“我只是,只是在想,明日該怎麽面對張老爺,他是不是已經發現了你我的身份了?”
公子懷一面聽,一面靜靜點頭,像是頗為贊同的模樣,聽他說完後,神色忽然認真,道:“你可知你為何想不明白這些事?”
蘇見深不假思索:“為何”
公子懷看着他,眼裏有幾分笑意:“我過去結識過一位道長,他修行近百年,曾與我道,這個晚睡的人,腦袋通常都不大靈光,你與其在這裏胡思亂想,不如明早與我一道去查探究竟。”
弄了半天,原來是拐着彎的說他笨啊。
蘇見深起了氣性,他兩指頭比劃出了一個高度,道,“我師父修行也近有百年了,他日日都要操心三天界的事,總是宗門裏最晚睡得,你說的道長和我師父比,至多多出這麽這麽長的時間,可我師父卻是天下頂頂聰明的。”
他站起了身,一副要和公子懷好好說道的模樣。
蘇見深偶有這樣的時候,二十歲的人像個小孩子似的,為這些事争論。
這是他的天性,他天性裏有一份塵封多年的稚子之心,或許是多年前蘇家突遭大變的那一日埋下的,也或許是八歲閉關的那一日埋下的,記不清了,一直暗藏在內心的最深處,在不見天日那麽多年裏隐隐作祟,嗡嗡回響,卻一直少有機會重見天日。
公子懷瞧他這樣,勾起了嘴角,是真的覺得有意思,才情不自禁的笑了,“說你一句笨,你就急了?”
這一回蘇見深倒看見他笑了,他自己也愣了,他不知道說什麽好了,好像總是也說不過他,便幹巴巴的回了句,“随便你怎麽說。”
公子懷笑意淺淺,“我看你有閑心和我說這些,倒不如趕緊穿好衣裳,早點歇息,明日可再沒這些閑心思的。”
他說罷便轉過了身便掀開了衾被,歪過頭問蘇見深,“你要睡裏邊還是外面?”
“随便吧。”
公子懷便沒再多問,人便躺了下去。
公子懷這一不說話,屋子裏便安靜了。
八仙桌上放着兩件衣裳,白的那件是他的,青色的那件是公子懷的。
蘇見深忍不住想,他為什麽要把衣裳脫給我穿,又為什麽願意和我同睡呢?
難道真的只是熱心腸嗎?
他看了眼榻上的公子懷,暗黃的燈光映進了床帳裏,微微映出了公子懷的側影。
他閉着眼,似乎真的累了,也并不打算為他這番行為解釋什麽,任由蘇見深一個人在這裏胡思亂想。
他低頭,拿起了那件青衣,江南散錦的布料,摸着比手都軟和,有錢人的東西,就是好。
蘇見深望了眼公子懷,“你不冷嗎?”
公子懷閉着眼,真是一副要入睡的模樣,道,“不冷。”
蘇見深斟酌了好久,還是沒忍住問道:“二公子,有一件事,我一直想不明白……”
他頓了頓,開口:“你,為什麽要待我這樣好”
公子懷忽然沉默了,微光裏,他緊閉的眼睛,緩緩睜了開,他望着頭頂的床架,神色渺遠,或許是想起了什麽,微微出了神。
好半天,才開口說:“你覺得不好嗎?”
“沒有!”蘇見深幾乎是在公子懷說完後的那一瞬,趕忙回了。
大約是知道自己聲音大了些,他又解釋說,“沒有,二公子是個好人,我只是希望,二公子莫要事事為我着想,多為着自己才是。”
公子懷望着頭頂的雕花床架,架子上的雕花一圈又一圈,他的聲音裏似乎有種別樣的情緒:“你只要,不怪我就好。”
“怎麽會?”
蘇見深覺得奇怪,他不知道公子懷為什麽會這麽想,待想開口再問,卻聽見他說:“早些睡吧。”
公子懷翻了身,單留一個背影對着蘇見深,燈影下,冷壁前,依稀看清那雙黑亮的雙眸,它在黑夜裏出奇的明亮,幾乎可以看清瞳孔中倒映的影子,可是卻看不清眼眸中所藏的心思。
蘇見深見公子懷似乎真要睡了的模樣,便不再多言,匆匆收起衣裳,公子懷的衣裳自和他的不一樣,只是這麽低頭,便已聞到萦繞在鼻尖的淡淡花香。
為什麽他身上會這樣香,難道這世上真有人天生自帶體香嗎?
蘇見深吹滅了油燈,慢慢的走向了榻邊。
公子懷喜歡睡外側,他身材高大,蘇見深也沒看太清,便壓着了他的腳,他下意識的往公子懷的方向道,“對不住,我沒看清。”
他聽公子懷沒說話,便也沒再說了,爬到了裏側,這才躺了下來。
衾被裏還是冰涼的,蘇見深覺得自己的腳像是塊散發寒意的冰塊似的,但他也習慣了,他往常自己一個人睡得時候,也是如此。
衾被像是捂不熱似的,睡時和起時幾乎是一個樣。
不知是不是因為他落了水緣由,蘇見深閉上了眼,卻毫無睡意,他躺在公子懷的身側,像是躺進了一片花林,滿鼻子的香,把他的瞌睡蟲都牽走了。
他微微睜開眼,床榻靠北,不得月光半點恩寵,吹滅了油燈,他連公子懷的側影也看不清了,睜大了眼睛,也只依稀看見了一個輪廓。
也不知道他是睡着了還是沒睡着,蘇見深躺在冰冷的衾被裏這樣想,然後百無聊賴的翻了個身。
忽然,他似乎發現了什麽。
蘇見深試探性的将腳向公子懷那靠了靠,那地方暖得簡直像火爐。
他擡眉看了眼公子懷,雖然他什麽也看不見,可忍不住心想,這個人手這麽冷,身子卻是這麽熱,躺進衾被裏才這麽一會兒,就像是個大火爐似的。
若是平時蘇見深自己睡便也罷了,可身旁竟有個火爐幫忙,他不知是被這火爐吸引,仰或是別的,總之有些克制不住的往他身側擠了擠。
他剛想閉眼,公子懷便動了動身,想來是往外挪了挪,蘇見深忽覺得周身的熱氣瞬時間消失殆盡。
他瞥了眼公子懷,而後凝神屏氣,小心的又往他那擠了擠。
剛覺得暖和了些,便聽見公子懷冷不丁的開了口,“你怕冷嗎?”
蘇見深見自己的心思被公子懷發現,幹笑了兩聲,“你還沒睡啊?”
公子懷“嗯”了一聲,微微動了動身子,側身低頭看他:“你怕冷嗎?”
蘇見深趕緊往後挪了挪,解釋道,“是有點,我一冷就有些睡不着。”
公子懷拉過枕頭,一個側身轉過去,身下幾乎與他貼的極近,蘇見深頓時感到周身熱乎了起來,而後聽見公子懷說話,他的聲音很低,幾乎是在他的耳朵根:“現在可還睡得着了?”
蘇見深怔了怔,他下意識的覺得嗓子眼有些幹澀,吞了吞口水道:“睡,睡得着了。”
“睡得着就快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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