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種蠱

二十四

千夜界,城外,亂葬崗。

此刻還是朗朗明日,據酒館裏的人所說,要去寰君明樓,得先來到這。

蘇見深對張安的話,有五分信五分疑,但這寰君明樓如此古怪,想來其中或許真有些聯系。

蘇見深和公子懷到此的時候,亂葬崗外已經等着三四個人了。

黃土半山坡下,正是屍骨腐肉。

蠅蟲橫飛,蛆鳥覓食,人命成了它嘴裏的一塊肉,吸進肚裏的一口血,是如此的卑劣,曬在日頭裏,腐屍經歷日頭的這一番攪和,變了味,彌漫在茫茫的山野中。

遠處的人大約是受不了,老遠蘇見深便聽見不少人發牢騷。

“人怎麽還不來,臭死人了。”

“咳咳,去哪不好,偏得在這等着。”

“就是,作踐人呢不是。”

蘇見深低聲道,“這什麽寰君明樓,恐怕又是跟妖有關。”

公子懷望了眼腳下的腐屍,道,“拿人命換,利用的便是這人心的貪欲,天底下,又有多少人能克制心中所欲呢。”

蘇見深笑了笑,略點頭道,“你說的極是,人乃凡俗,自然沒有仙人的佛心,無欲無求這樣的境界,乃是少數。”

他話音一頓,看向公子懷,摘了片橫在他臉側的青葉子,捏着葉根,一面慢條斯理的摩挲着臉側,一面看着公子懷,緩緩道,“倘若是你,你想換什麽?”

換什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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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懷神色複雜,他拔開劍鞘,只露出半個劍面來,另半截仍舊藏在劍鞘裏,日頭直灑在劍面上,閃爍出一道刺眼的白光。

他的眼睛有一瞬間的失明,蘇見深見公子懷也不說話,便又問了句,“你想什麽呢,聽見我說的話了嗎?”

公子懷收起劍,看向蘇見深道:“我沒有。”

蘇見深驚詫了一瞬,道,“你難道無欲無求?”

公子懷轉眼看他,不答反問,“你呢,你想換什麽?”

蘇見深略作思索,道,“他們既然叫這些人吹噓的這樣厲害,你說他們,能讓死人複生嗎?”

公子懷怔了一瞬,“死人複生?這便是你想換的?”

蘇見深笑了一聲,也沒多解釋,略點頭,道,“嗯。”

公子懷見他似乎不想多說,便也沒問他,正說着,忽然聽見周身有些喧鬧,他擡眼一看,遠處正有幾個身着綠衣的男子,樣貌有幾分清秀,一副文人做派,舉手投足間皆有禮數,笑道,“多謝幾位對寰君明樓的捧場,如此,便請吧。”

只見他身後有一輛極寬敞的馬車,穿過了亂葬崗,穿過老樹林,行了好一會兒,方才到了。

眼前的寰君明樓如同碧玉畫屏,處在山崖之上,與周遭一切是如此的格格不入。

有人低聲道,“弄的如此神秘,我還以為這地方在天上呢。”

先前領路的男子早已在門前等候,那精巧細致的大門方推開,裏頭便有七八個美貌的女子持扇等着,眼看着他們下了馬,便上前接應,領頭的是個黃杉女子,她低眉一笑,道,“恭迎諸位多時,請幾位随我來吧。”

甫一進去,映入眼簾的乃是四角的漢白玉柱子,玉柱上盤旋着長龍,龍尾極長,擡眼看去一直延伸到了柱頂,頭頂的瓦片在火光的映照下恍若琉璃,在碧玉般的殿內,閃爍着金光。

蘇見深身側幾人無不發出驚嘆之聲,心道這一趟并不白來。

眼下殿內空無一人,那領路的姑娘忽然撫身道,“大人,人到了。”

只見放置在桌案邊的一本厚冊子,突然翻動了起來,眨眼間竟幻化成了一個男人。

那男子身形細瘦,笑道,“諸位舟車勞頓,想必累了,便請先坐吧。”

他輕揮了揮手,只見殿內放置的椅子瞬時間,移到了蘇見深幾人身側。

有個面容猥瑣男子,谄媚笑道,“想必您一定就是樓主江淮左吧,早年便已聽說過江樓主氣度不凡,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另一男子反駁道,“非也,我聽說江樓主已多年不曾管事,我猜,這位一定是樓主的左右手之一,縱裏千橫大人。”

那男子哈哈一笑,道,“樓主身份貴重,諸位若想見樓主,今日怕是沒什麽機會了,不過諸位既然來到寰君明樓,我想,便只是為了一件事,乃是為了成心中所願,旁的什麽,便也不重要了,是不是?”

那猥瑣男子一笑道,“自然,自然是了。”

縱裏千橫也不多話,道,“諸位心中有何願,便只管說出來,寰君明樓可一一為諸位實現。”

來此的人接是些凡夫俗子,要的不過就是富貴一生,位極人臣等功名利祿之事,眼看着要問到蘇見深,蘇見深下意識的看向了公子懷。

依照他和公子懷的計劃,便是先打入寰君明樓,才好接着查下去。

可他和公子懷,沒來得及說好,到底是誰先假意入這寰君明樓。

“這位公子,有何心願?”

蘇見深正出神,忽聽見縱裏千橫問道。

蘇見深的心願極少,他雖然自小在坐忘宗長大,修道修煉,其實心裏頭壓根沒有什麽了不得的念頭。

他想來想去,還是依着先前想的那般,問,“聽聞寰君明樓神通廣大,不知是否懂得起死回生之術。”

縱裏千橫聞言倒是怔了一瞬,而後道,“起死回生?公子心中所願乃是為了叫死人複生?”

蘇見深點頭,道,“是,不知寰君明樓是否有這樣的本事?”

縱裏千橫還沒來得及說話,便聽見那猥瑣男子谄媚笑道,“天下幽幽,莫如陰司,生死難求,得其所求,寰君明樓能主宰生死,你這心願,怎能難到縱裏千橫大人……”

他一面說,一面沖着縱裏千橫谄媚的笑。

縱裏千橫問道,“你要誰複生?”

蘇見深回道,“我娘。”

縱裏千橫聞言笑了一聲,道,“這天下,沒有寰君明樓辦不到的事,你要求的,我可以答應你。”

他說罷,又接着沖衆人道,“不過,我想諸位一定清楚,寰君明樓的規矩,這天下原就沒有白拿的東西。”

他一面說,神色一面沖先前那些姑娘示意,只見姑娘們緩緩端着一個又一個圓壺過來。

一個個圓壺打開,裏頭放着的,竟是一只只小蟲。

縱裏千橫道,“此乃生死蠱,種下此蠱後,生死半點不由天,而是由我寰君明樓,我不要你們的命,只要你們忠心為我寰君明樓辦事,今日種下此蠱後,可叫你們先行回去,七日之後,城外亂葬崗,自然有人接應你們,諸位所求的心願我給的了也收的回,倘若有人敢欺騙我寰君明樓,這代價,我想諸位一定是受不起的。”

縱裏千橫這番話乃是警告,先前坊間便有人傳過,說有人圖謀不軌,得了東西後,便騙了寰君明樓的人,幾日後便逃了,後來全家上下在一夜之間全部身首異處。

這樁事傳遍了街巷,整個千夜界的人都知道,有人聽縱裏千橫語氣頗狠,心中一時有些慌亂,問道,“千橫大人,這蠱蟲若種下去,這人身子可……可還受得住?”

縱裏千橫道,“只要你們忠心于我寰君明樓,此蠱蟲種下後與平日無異,但倘若是另有鬼心,這,我可不敢保證了。”

在座衆人知道寰君明樓的本事,先前雖有幾個膽大的,現下也不敢出聲了。

只見黃杉姑娘拿着一枚銀針,刺破了求願人手腕,而後将圓壺傾倒,蠱蟲聞着血味,緩慢的爬上手腕,然後順着那刺破的一個小口子,瞬間鑽入,一團黑影在暗黃的手腕裏竄動,然後,消失無影。

在場幾人見此狀,似乎是心有餘悸,有人想打退堂鼓,可到底是貪心,心裏想,不過是種蠱,總歸是死不了的。

蘇見深見此狀,看向公子懷,他神色中有話,道,這該怎麽辦?難道真要依了他們的意思,種蠱?這蠱蟲肯定有問題,難道真要為了長生不滅象将自個的命搭進去嗎?

他這一番話,公子懷自然是沒聽見,不過大致意思,從他的眼神中已經明白過來了。

公子懷輕輕安撫他,然後搖了搖頭。

蘇見深有些看不懂他的意思,種蠱的姑娘輕聲道,“公子,該伸手了。”

蘇見深正猶豫着,忽聽見公子懷道,“我來吧。”

蘇見深擡頭,目光微詫。

縱裏千橫忽然道,“你難道要替他種蠱?”

公子懷一面說,一面挽起衣袖,“是我還是他,對于寰君明樓并無分別,難道不是嗎?寰君明樓要的,不過是一個忠心辦事之人,對嗎?”

縱裏千橫大笑,“不錯,公子看得明白,只是天下人皆自私自利,像你這般的人,我平生所見極少。”

那種蠱姑娘聞言并不多話,見有人肯種蠱,便捏針要刺,誰知面前忽然伸出了一雙手來。

竟是蘇見深。

他顧不得別的,便伸手握着公子懷的手腕,他笑得很是牽強,不敢多說話怕惹人猜忌,話音裏有幾絲緊張,“哥哥,難道真要為我種蠱嗎?”

蘇見深雖是笑得柔和,可眼神炯炯有光,裏頭的意思公子懷怎麽會不明白,他這麽聰明,又怎麽會想不到這蠱蟲會有問題。

先前在酒館,那個斯文公子最後和他們說了一樁事,便是這些去過寰君明樓的人,無論先前如何風光,最後都會心甘情願的再次回到寰君明樓。

沒人知道這是為什麽,也沒人知道為什麽這些人求得功名,求得富貴之後,還要選擇回到寰君明樓。

可見,這所謂的生死蠱一定是有問題。

蘇見深握着公子懷的手腕漸漸發緊,其實此刻,連他自己也沒有辦法,和他們大打出手,然後和公子懷離開這裏?

這法子絕對是下下之策,不入寰君明樓,又該怎麽查長生不滅象?

這樁事如今查到了這,很顯然,有妖孽摻和的,後面還會查到什麽,蘇見深不知道,他只是有一種直覺,這件事越查只怕是越兇險。

但倘若那下下之策不用,便只得假意歸順,這蠱蟲是一定要種的,不是他就是公子懷。

他不待公子懷開口,率先伸長胳膊道,“這是我自己的事,自然是由我自己來。”

願是他求的,要公子懷為他入險,他怎麽能,怎麽能夠眼睜睜看着。

公子懷擡手握住蘇見深的手,那雙修長卻暗藏勁力的手,蘇見深一直覺得它很厲害,好像任何東西被他這麽一握,便可頃刻間消失殆盡。

就像那只捏碎的茶盞,就像那天晚上和他相握時他複雜而紊亂的思緒,就像現在,他的擔憂,他的緊張,他的不安,也通通都消失殆盡。

他看見公子懷沖他微微一笑,道,“長留,我是心甘情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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