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打架
徐來看着他,眼神像一口井,呆呆的,沒有一絲波瀾。
太陽在兩人身後一寸寸墜入海面,天空上的藍紫色漸漸變得濃稠起來。
陸海原閉了閉眼,雙肩垂落。他決定放棄。
對徐來的追問還回蕩在耳邊,但陸海原已經慢慢冷靜下來,他想,自己幹嘛要對着徐來這樣做小伏?這麽多年過去,他連誰對誰錯都給忘了嗎?
一定是被剛才的落日給迷了心竅,才會說出那麽傻逼的話……
陸海原在心裏對自己一時的脆弱和迷惘感到羞恥不已。
後來,陸海原期待已久的沖浪也沒有沖,他直接扔下徐來,自己一個人面色陰晴不定地回了別墅。
直到第二天拍攝結束時,陸海原都沒再和徐來說過一句話。
廣告拍得很順利,當晚便收工了,導演和工作人員們一起吃飯,陸海原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在飯桌上喝得格外多。
深夜,陸海原被小林攙着回到度假別墅,徐來聽見動靜後從卧室裏悄悄走出來。
小林身為一個女孩子,撐着一米九多的陸海原顯得格外吃力,她把陸海原剛扶進門口便撐不住了,一個趔趄只好把陸海原卸在門廳處的地毯上。
陸海原手腳大張仰面躺在地上,閉着雙眼撒酒瘋。
“把……行李箱,給我,拿來!”陸海原伸出兩只胳膊在空氣裏胡亂揮動。
小林站在門口,沒換鞋,而是表情複雜地望了徐來一眼,表示自己不方便再待下去了。她和徐來兩人都擡不動陸海原,于是小林臨走前還特意叮囑徐來,讓他記得給陸海原在地上墊個枕頭,順便給他蓋床被子,免得着涼。
徐來一一點頭應下。
當小林離開別墅後,陸海原還躺在地上有勁兒沒處使地要他的行李箱。徐來按下陸海原四處胡亂抓撓的手,然後轉身去把他那個大箱子推了出來。
陸海原扒着箱子側面把拉鎖拉開,緊接着伸手進去,在行李箱底掏了一大把奶糖出來。
徐來一直蹲在他旁邊,呆愣愣地看着他一舉一動。
陸海原喝醉了也不忘自己正生着徐來的氣,只見他撿起一顆糖丢向徐來,“我不提你就算放過期了也不肯吃,你是有多嫌棄我送的東西……”陸海原頭發亂糟糟的,一邊拿糖丢徐來還一邊賭氣地嘟囔着,“給你,都給你……”
等陸海原把那一大把奶糖都扔完之後,他朝客廳的落地窗那邊翻了個身,迷迷瞪瞪地望着窗玻璃,沒再出聲。
幹淨的落地窗外是白色的沙灘和廣袤無垠的大海,一彎月亮挂在夜空中央,靜靜地照着人間的潮起潮落。
忽然,耳後響起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聲。
陸海原眯着眼睛轉回頭去,結果看到徐來挨着他席地坐下。月光中,徐來的面容都變得柔和清晰起來。
陸海原喉結一動,慢慢開口問道:“喂,那個男的,和你到底什麽關系?”
徐來和陸海原目光對上,表情茫然。
陸海原皺起眉道:“就是那個叫常瑞的,你怎麽認識他的?”
話音落下,屋子裏的空氣變得分外寂靜,徐來默默轉頭移開視線,沒回答。
這種程度的回避,陸海原已經控制好自己不會再生氣了,他借着醉意沒皮沒臉地繼續問徐來道:“你之前是和他住一塊?那你媽呢?”
陸海原翻了個身,枕着一波又一波溫柔的海浪聲低聲道:“就是那個經常抹紅嘴唇的阿姨,她去哪兒了?”
徐來還是沒說話,陸海原在一室寂靜中覺得自己眼皮越來越沉,就在他半睡半醒時刻,他聽到有個小小的聲音從耳邊響起——
“陸海原?”
“……嗯?”陸海原閉着眼模糊地應了一聲。
徐來赤腳坐在地板上,月光灑了他一身,陸海原應聲之後又過去很久,徐來一直扭頭望着窗外,眼底有無邊的海和無邊的夜。
慢慢地,雲彩飄過來把月亮埋住,徐來在黑暗裏低頭掉下兩顆眼淚,他對着陸海原一側耳朵悄悄開口道:
“怎麽辦,媽媽她住在鐵籠子裏,我已經……好久沒有見過她了。
“怎麽辦啊……”
但不湊巧的是,陸海原已經睡着了。什麽都沒聽到。
……
或許是最近回憶過去的次數太多了,陸海原在夢裏又回到初中時代,徐來剛轉學到八中的那一年。
在隔壁技校上學的常斌經常在放學後找陸海原他們打球,而一場球打完之後,幾個人又經常會聚在水房裏抽煙放松,順便扯扯屁聊聊閑天。
那天陸海原他們幾個和往常一樣在水房裏紮堆,互相分完煙後,江達抿着煙屁股長吸一口,他眯起眼睛品了品煙味,閑不住地說道:“唉,跟你們說,上回我從我爸的煙盒裏偷了一根別人送給他的煙,說是硬貨,我貓在廁所裏抽了一口,靠,嗆得我差點沒把眼淚給噴出來。”
陸海原道:“什麽牌子?勁兒那麽大。”
江達搖搖頭:“不知道,就前兩天建設局那個謝頂的副局長給我爸揣了兩條送過來的,我連包裝盒都沒看清。”
這時一直靠在牆上默默抽煙的常斌出聲道:“達子,你爸是不是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不愁沒煙抽啊?反正總有人來送禮……不過你小子也不夠意思啊,你怎麽不挑着那些便宜的也分給我們兄弟幾個嘗嘗啊。”
聽了常斌的話,江達臉色有點不好看,他瞥了常斌幾眼,語氣發涼道:“就算總有人往我家送禮,我爸也不是什麽東西都收啊,況且這背後的彎彎繞,你懂個屁啊。”
常斌咧嘴一笑,“是,我們不懂,但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啊,電視上不經常這麽演嗎,想要求人辦事兒就捧個紅包到什麽什麽局長家裏,給人跪下都不成問題。”
常斌今天也不知道是從哪受了什麽氣,和誰說話都夾槍帶炮的,陸海原剛想開口轉移一下話題,就聽見常斌用一種稀奇的語調大聲嚷嚷道:“嘿,一提跪下這碼事,我突然發現老子長這麽大還沒被別人跪下磕過頭呢,你們幾個呢,是不是也沒受過這大禮?”
說完,常斌轉身看向他後面幾個跟班,那些人紛紛點頭應聲。
陸海原一直看着常斌,漸漸皺起眉來。
常斌一接收到身後小弟們的附和,轉臉就把目光對準角落裏一直默不出聲的徐來身上。
徐來像是有所察覺般微微向後縮了一下,但常斌幾個大步便邁到他面前。
常斌扯起徐來一只胳膊,嘴角露出惡劣又興奮的笑容回身看着衆人,“诶,這兒不就有個現成的麽!”
江達和楊卓銘一時都有點沒反應過來,但其他人明顯和常斌一樣激動起來,唯獨陸海原抱着胳膊靠在牆壁上,兩眼直直地盯着常斌後背,臉色多雲轉陰。
常斌把徐來拉扯到自己面前,按着徐來瘦削的兩肩就讓他給自己跪下,但徐來一直在掙紮,像是唯恐他人的手會碰到自己一樣。
一直跟着常斌的一個小混混見自家老大下不來臺,于是把嘴裏煙頭抽出來,朝還在常斌手下掙紮的徐來大步走去。他兩根手指間夾着尚未熄滅的煙頭,另一只手抓住徐來頭發,惡聲惡氣地說:“老實點,我們老大讓你跪就跪,你他媽一個傻子,還躲什麽?”說完,青年擡起手,指間紅亮的火星二話不說就朝徐來的臉上燙去!
“喂。”一道還在變聲期的男聲突然從衆人背後低低響起。
陸海原靠着牆壁直前身,他往前走了幾步,撥開圍在一起的人群,然後一直走到中途停手的那個青年面前。陸海原盯着距離徐來皮膚不足幾厘米的那枚煙頭,忽然扯起嘴角笑了一下,“玩兒這麽大,真合适?”
青年像是有些畏懼又像是有些沒面子,他偏過頭不看陸海原雙眼,強撐着反怼一句:“你現在他媽的裝什麽好人?”
陸海原眯了眯眼,臉上笑意逐漸加深,他正對着青年,開口說的話卻是對旁邊常斌說的,越來越緊繃的空氣中,只聽他慢悠悠地說道:“常斌,你帶來的這個朋友,我看着不怎麽順眼啊。”
常斌在隔壁技校裏也是個不好惹的硬茬,聽完陸海原的話,他低頭轉了轉自己手上戴的骷髅戒指,再擡起頭時,臉上已經換成另外一副無賴無畏的表情。常斌朝陸海原咧開嘴角道:“小原啊,我們不過就是逗這個傻子玩玩兒嘛,你至于這麽認真?”
“玩玩兒?”陸海原朝着常斌走近幾步,眉骨下面的雙眼裏射出一股子懾人的狠勁兒,“這兒他媽是我的地盤我的人,什麽時候輪到你們玩兒了?”
“啧,”常斌低頭扒拉幾下自己頭發,表情明顯變冷道:“陸海原,你這麽說可就沒勁了啊。”
“愛他媽有勁沒勁,老子早就看你們不順眼了。”陸海原伸手指向水房門口,“帶着你那幾條狗趕緊給我滾,以後再也別來我們八中打球。”
陸海原剛說完,常斌擰着眉毛就炸了。
他上前一把揪住陸海原的領子,兩眼狠狠瞪着他道:“操,我他媽還早就看你不順眼了呢!一個二個因為家裏有點臭錢,就拽得跟二五八萬似的,你以為我們真他媽稀罕來這個破地兒打球?!”
陸海原揚着脖子俯視常斌,冷着臉一字一頓道:“不稀罕來就滾啊,打球還打得那麽爛,一、群、弱、雞。”
一句話說完,常斌被徹底激怒,伸手一個左勾拳就把陸海原的臉打得偏向了一邊。
水房裏陸海原這邊的人總共有7個,常斌帶來的人是12個,見到雙方老大開戰,他們也很快朝對方陣營撲了過去。
陸海原沒學過什麽跆拳道柔術之類的,但他從小到大打過的架不計其數,知道挨打時用什麽地方接最不顯疼,也知道打人時專打哪個位置能把人打到哭着叫媽,況且還有身高上面的優勢,所以陸海原即便先挨了一拳也沒落到下風。
可常斌也不是個軟柿子,既然能在技校裏呼風喚雨,那打人和挨打方面的經驗肯定也不會少,他和陸海原相互幹了十來分鐘的仗,竟誰也沒能打得過誰。
最後,還是聞聲趕來的保安把他們給拉開了。
鬧劇變殘局,兩個保安押着一群鼻青臉腫的臭小子們挨個記下他們的班級姓名等信息,至于常斌一夥人,更是上交到了更高一層,讓兩所學校的負責人交涉。
夕陽西下,四月傍晚的風裏涼意漸濃。
少年們因為打群架而變得激動不已的情緒,因為教導主任口中“叫家長”三個字而逐漸冷卻下來。
最終,陸海原他們一群人耷拉着腦袋走出學校大門,而在隊伍末尾,江達走在徐來旁邊,突然瞪着兩個眼珠子停下。
他指着徐來胳膊用超高分貝驚呼一聲:“我靠!小傻子,你怎麽流血啦!”
聽到聲音,走在隊伍最前面的陸海原,心裏猛地“咯噔”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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