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小弟
聽完這個一樓老太太說的話,陸海原心裏第一反應不是奇怪,而是不爽。
他直起腰後撤一步,臉色明顯冷下來道:“不好意思,我沒聽明白。”
老太太搖頭“唉”一聲,嘆口氣道:“我都說是為了你好才告訴你的,不然你以為我願意當這個背後傳人瞎話的糟老太太?”
“那行,您繼續說,”陸海原抱着胳膊往旁邊牆上一靠,漫不經心道,“我今天倒是要聽聽他們家是怎麽個髒法。”
聞言,老人舔了舔自己幹癟的嘴唇,簡略思索片刻後說道:“四樓那對母子本來是住在隔壁a市的,然後不知道什麽原因,今年年前,剛過臘八,那女人就帶着孩子急匆匆地搬進來了。”
陸海原納悶道:“這些東西您都是從哪打聽來的?”
老人抿嘴一笑,“你看這你就不懂了吧,像我們這種小地方,就是住在隔壁的人放了個屁,大家都一清二楚。”
“……”陸海原理解不了,覺得很匪夷所思。
老太太被陸海原打了個岔,沒能撿起之前的話頭繼續說下去,而是把重點轉到徐來母親身上,“小夥子,你自己猜猜,那傻子的媽現在有多大?”
陸海原心想,葉美玲生他時是大齡産婦,所以他們兩人年齡差得有點多,但要是換作一般初中生的話,徐來媽媽今年怎麽着也将近四十歲了。
“四十吧。”陸海原瞎蒙道。
老人但笑不語地搖搖頭,随後伸出三根手指在陸海原眼前晃了晃,別有深意地說:“屬蛇,今年剛三十一。”
聽到老人報出的數字,陸海原飛快算了一下,緊接着有些吃驚地擡起頭,“不是吧,他媽十七就生下他了?”
老太太卻道:“什麽生的呀,那孩子根本就不是她的!”
“什麽?”陸海原表情更吃驚了,瞪圓兩眼看向面前的老人。
“她生不出孩子,碰巧撿到一個就自己養着了。”老太太垂眸停了一會兒,“話說那孩子也挺可憐的,他們娘倆剛搬到這兒的時候,也不知道那孩子犯了什麽錯,被他媽關在家裏生生關了兩個月,一步都不讓邁出屋,直到開學前幾天才把他放出來。”
聽完老人的話,陸海原猛地記起徐來家裏防盜門上那一道又一道沉重的大銅鎖,當初他還覺得奇怪,現在倒是有些明白了。
陸海原低頭想着徐來拿在手上那串沉甸甸的鑰匙,不知不覺就皺起了眉。
見陸海原開始走神,老太太清了清嗓子繼續道:“至于我不讓你跟他家常走動,還說他們髒,也都是有原因的。”
随着老人聲音漸漸壓低,陸海原的視線也慢慢回到老人臉上。
“你去他們家,沒聞到什麽怪味吧?”老太太突然莫名其妙地問了一句。
陸海原搖搖頭,“沒有,怎麽了?”
老太太面露鄙夷道:“就那個女的,其實是在夜總會當小姐的。”
“啊?”陸海原愣住,明顯不信。
老太太道:“啊什麽,就那個女的,天天大半夜才回家,穿着高跟鞋把樓梯踩得噔噔響,我在屋裏聽得清楚着呢!”
陸海原腦海裏忽然回響起前不久他和徐來的對話——
“我媽媽這個時間不在家。”
“那她什麽時候回來?”
“晚上,我睡着以後。”
……
陸海原心裏一下子變得複雜起來。
老太太自己像是說上瘾了一樣,還在滔滔不絕道:“其實我早就看出來那女人的工作不正經了,每天出門把那張臉抹得跟小鬼似的,身上穿的衣服也讓人沒眼看,有時候趁孩子出去上學了,她還把客人往家裏領呢!”
陸海原不想再聽下去了,他直起身準備走,卻被老太太一把拉住胳膊,“小夥子,你知道那個傻子是怎麽可以去上學的嗎?”
老人面色泛紅,兩眼冒着激動的光。陸海原漸漸發覺,在他面前的這位老太太大概是個獨居老人,太長時間沒有人和她說話,以至于當她遇到自己之後,嘴上一直喋喋不休的剎不住車。
老人還沉浸在有人可以聊天的興奮當中,只見她表情怪異地湊近陸海原道:“是四樓那個女的先勾搭上一個學校裏面的主任,然後才把她兒子給送進去上學的。你別不信,她把人領回家的時候,我從這門後邊的貓眼裏,可都清清楚楚地看到了!”
“行行行,打住。”陸海原深吸一口氣,掰開老太太攥住他胳膊的手,“說了這麽久,您不累啊?趕快回家喝口水休息休息去吧,我家離這邊也挺遠的,就不陪您聊天了,有空咱們再續,成吧?”
說完,陸海原頭也不回地轉身走出樓道。
那個住在一樓的老太太還扒着門框揚脖目送陸海原,殷殷切切地招呼道:“好好好,有空再聊,有空再聊啊小夥子!”
走回馬路上,天色已經全黑了,陸海原死活攔不到一輛出租車,無奈之下他掏出手機給自家司機去了個電話,司機說很快就到,然後陸海原站在路邊靜靜等起車來。
這一帶的路燈沒有幾個是亮着的,陸海原低着頭,腳下像在發洩什麽似的狠狠踢飛了一顆石子。
今天晚上的經歷對于他來說,全程像是做夢一樣。
先是和常斌撕破臉皮打了一架,接着徐來受傷,流了滿袖子的血。在醫院裏,塑料椅硌人屁股,等待徐來縫針的感覺焦躁又難受,陸海原仔細聞聞自己的衣服,仿佛上面還殘留着醫院裏那股難聞的消毒水味。
後來他參觀了徐來家裏的樣子,又從一樓古怪老太太口中得知他家半真不假的秘聞……
陸海原坐上車時,沉默望着車窗外,他見眼前夜色從荒蕪漸漸變得繁華,再想起徐來,陸海原心裏變得更加不知道是什麽滋味兒了。
次日,陸海原去上學前,鬼使神差地把葉美玲炖的那鍋紅棗紫米粥用保溫壺裝了滿滿一壺。
到教室裏,徐來已經坐在位子上了。陸海原從後面拍拍他肩膀,提出那壺粥“咚”的一下放在桌面上,面無表情說道:“我早上沒喝完,給你了。”
徐來早晨腦子比平時任何時候都遲鈍,他愣了足足有四五秒,才傻乎乎地歪頭問道:“這是……什麽啊?”
陸海原也不管是不是早自習時間,直接用壺蓋杯給徐來盛了一碗,“別問什麽,喝就行了,補血的。”
徐來被飄出來的白色熱氣吸引,他湊上去聞了聞,然後擡起臉看着陸海原興奮道:“香,好香啊!”
完、蛋。
陸海原咬牙閉了閉眼:什麽毛病,怎麽又想摸他腦袋了……
但大庭廣衆之下陸海原還是維持住了自己高高在上的霸主形象,他裝着不耐煩的樣子朝徐來揮了揮手,“轉過去喝,保溫壺不用還我了。”
“哦……”徐來不懂客套,又舍不得拒絕,最後聽話地點點頭,用兩只手小心翼翼地捧住保溫壺轉了回去。
随後一連好幾天,陸海原都變着法地給徐來塞東西。
有次他爸從外地帶回來一套限量版的鑰匙挂墜,一共五個,全部嵌在一個鋪着紅綢布的海綿墊上。
陸海原半夜趁別人全睡覺了,他自己偷偷爬起來溜進書房,在陸國盛書桌抽屜裏摸出那個裝挂墜的盒子,然後從上面毫不客氣地摳了三個下來。
第二天剛到學校陸海原就獻寶似的掏給徐來,表面上還故意裝出一副漫不經心的模樣。
……
日子就這樣悄悄溜走,轉眼到四月末,距離徐來剛轉學到八中時已經過去将近三個月了。
當時在班上不止陸海原他們那一撥混蛋欺負徐來,別的同學其實也都在隐隐孤立他。
做值日時,本來負責打掃教室衛生的人一共有四個,但徐來那一組值日生在當天放學後全部默契地消失,于是整個教室的衛生都留給徐來一個人做。
有一次,正好輪到徐來做值日的那天,陸海原打完球,和江達、楊卓銘回教室取書包。
偌大教室裏只有徐來一個人在彎着腰慢慢掃地,陸海原看到後覺得有點奇怪,但礙于江達和楊卓銘在場,他沒問出口,但也沒直接背包離開,而是坐在一旁桌子上低頭玩手機,時不時用眼角餘光偷偷瞥幾眼徐來。
江達和楊卓銘收拾好東西準備走人了,陸海原突然頭也不擡地開口道:“你們先走吧,我還有點事。”
江達道:“老大你能有什麽事啊?教導處的小眼鏡又找你了?”
楊卓銘見陸海原一直低頭看手機,以為他要去泡妞,便調侃道:“我看不是小眼鏡,是哪個小美女吧?”
陸海原裝作擡腳踢他們的樣子,“一天天的屁話怎麽那麽多,都給我快點滾蛋。”
見到陸海原的反應,江達和楊卓銘彼此一副了然的表情取笑他幾句,随後嬉鬧着走出了教室。
聽着那兩人漸漸走遠的聲音,陸海原坐回桌子上,莫名感覺有點發窘。
他抓抓頭發看向徐來,結果見他半天過去了還沒有掃完,而且因為胳膊受傷的原因,動作一直慢吞吞的。
後來,陸海原看他一個人做值日實在是費勁,于是上前直接一把搶過徐來手裏的掃把,然後悶頭吭哧吭哧地幫他把衛生全做完了。
而徐來一直杵着墩布杆立在旁邊愣愣地看,既不說話,也不靠近。
其實他以前一直都很怕陸海原,又有點讨厭這個人,所以總是下意識地遠離他,見到陸海原就會躲着走。
即便前一陣陸海原帶他去醫院縫針,後來又把他送回家,最近這些天還三五不時地送東西,但在徐來心裏依舊有點抗拒陸海原。
把教室全部打掃幹淨後,陸海原叉腰站直身體,擦了把腦門上的汗。他一轉頭,結果見到徐來又拿那種惴惴不安的眼神望自己。
陸海原不樂意了,他心想:這都叫什麽事兒啊,費力還讨不着好?
在徐來有些緊張的目光中,陸海原一步步朝他走過去。
當時太陽還沒落山,傍晚粉橘色的夕陽落進教室裏,把後黑板上一道小小的彩虹照亮。空氣中漂浮着細小的灰塵,陸海原剛剛擦過的地面還沒幹透,水光淋淋中反映出兩人相對站立的倒影,一大一小,一高一矮。
陸海原故意和徐來挨得很近,他居高臨下盯着徐來的頭頂道:“人啊,要懂得知恩圖報。所以我剛才幫你做了值日,你拿什麽報答我?”
徐來上半身盡力後傾,和陸海原保持距離,他垂着視線搖搖頭,“不知道。”
陸海原就不樂意看見徐來有躲他的意思,于是湊得更近道:“你認我做老大吧,我收你當小弟。”
徐來迷迷糊糊地擡眼看向陸海原,“什、什麽意思?”
陸海原:“我說,從今往後,你就是我的小弟,當小弟的,要永遠跟着老大,同時,老大也會保護小弟,不會讓別人欺負他。”
徐來的耳朵只抓住了“保護”和“欺負”這兩個詞,他小心翼翼地問陸海原:“那……那你以後還欺負我嗎?”
“……”陸海原被徐來問得一時語塞。
“誰、誰欺負你了!我以前那都是逗你玩兒的,”陸海原睜着眼睛說瞎話,“你自己想,要是沒有我拉着你,你能這麽快就适應轉學以後的日子嗎……”陸海原在徐來直直的注視下硬撐着說完一番話,耳根都差點紅了。
最後,陸海原眼睛瞄着窗外兩三朵淺粉色雲彩,別扭開口道:“行了,你也別盯着我了,我保證,你當我小弟以後我就再也不欺負你了,這樣成嗎?”
……
夢裏的回憶被漸漸亮起來的天光照成一片空白。
陸海原隐約記得,定格在腦海中最後的畫面是徐來松開一直緊緊握着的墩布杆,然後朝他動作很輕地點了點頭。
當陸海原徹底清醒過來的時候,別墅牆壁上的鐘顯示時間為九點半。
大塊落地窗外,太陽已經升至半空。
海鷗盤旋飛過蔚藍如洗的天空,椰子樹在海風裏輕搖慢擺,白色沙灘的邊沿,海浪聲一陣接着一陣地拍打着海岸。
陸海原睜開眼,又眨了眨,覺得脖子僵疼。
他發現自己就這樣躺在地板上睡了一夜,徐來連個枕頭都沒給他墊。
屋子裏很靜,靜得像只有他一個人。
陸海原盯着頭頂雪白的天花板發呆,随後他突然笑了一下,自言自語道:
“徐來,我以前可是你老大啊,你怎麽能這麽對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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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