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狂躁,絕望,宣洩

夏鳴有個大他五歲的姐姐,夏娟,就讀武漢大學二年級。

夏娟得知弟弟的病情加重,給學校請了一個星期假,從武漢坐火車回了成都。回到家,看見瘦了一圈的弟弟,眼淚馬上掉了下來。夏鳴只能強裝歡笑,伸出手在空中劃拉,拉住了夏娟的手,安慰道:“別這樣,又沒有說一定治不好,你一哭我心裏煩着呢。”夏娟趕忙收住淚,掏出給夏鳴買的特色小吃,兩姐弟‘嘻嘻哈哈’說笑起來,也不知真的是忘記了痛苦,還是兩個人都怕對方苦,強裝出來的。

吃晚飯的時候,夏鳴的母親方翠榮走過來一邊拉起夏鳴一邊對夏娟說:“吃完飯再耍,我做了你最愛吃的回鍋肉。”夏娟一聽,哈喇子冒了一口腔,她是個無肉不歡的姑娘。

坐上桌,夏娟習慣的先自己夾了幾筷子回鍋肉塞進嘴裏,咀嚼着,看着母親攙着弟弟坐上桌子,拉着他的手摸了摸碗筷的位置,然後坐在了弟弟身旁的椅上。夏娟這學期上學走的時候,夏鳴還能看見東西呢,電話裏只是說夏鳴病情加重,她以為至少還能看見什麽的,不清楚也沒關系,至少還能看見就好。可是,當她看着弟弟低垂着目光無神的望着前方,手在桌上摸索,摸着筷子安靜的等着,等着母親将食物放進自己的碗裏,這才低頭刨了一口飯菜。

夏娟一下子仿佛被什麽擊打的遍體鱗傷,疼得她一個哆嗦,眼眶紅了,嘴唇抖得差點讓滿嘴的回鍋肉抖出來。方翠榮擡眼瞪了女兒,那意思就是:還不憋回去,忍着,別讓你弟弟發現了,你是給他找堵不成?

夏娟鼻子酸疼,喉嚨也是幹裂的疼痛,滿嘴食物咽不下去,真正的難受。夏鳴偏了偏頭,敏感的豎起耳朵,問道:“姐,你咋了?”夏娟嘴裏含着食物,說話嗚嗚咽咽,掩飾了語氣中的悲傷,解釋道:“沒,看見老媽的回鍋肉,吃的急了,噎住了。”夏鳴聽了,揚起嘴角,沒說話,低頭吃飯。飯後,夏娟牽着弟弟回屋,兩姐弟繼續聊天的時候,夏鳴才小聲的說了句:“姐,你別難過,我還有光感呢,說明還有希望的。我都沒放棄,你們千萬別給我潑冷水呀。”看着嘴角含笑的弟弟,看着故作堅強的弟弟,他的雙肩明明在輕顫,卻把腰身挺得筆直,仿佛給自己力量,也給她們力量。夏娟再也忍不住,摟着弟弟傷傷心心的哭了起來。

第二天,一家人陪着夏鳴跑完省醫院,跑華西。最後診斷是一種罕見的視神經萎縮病症,那時候夏鳴眼壓很高,受盡了頭疼之苦,常常疼的嘔吐不止。

夏鳴住院了,醫生說持續的顱內壓過高會造成顱內出血,會危及生命。夏娟在醫院陪護了幾天,日子一天天暖和,他們的心卻随着病情一天天寒冷。學校批的假期快到了,夏娟來到醫院和弟弟告別。三月底,成都的天氣已經很暖和了,陽光明媚的。夏鳴住的四人間,床位在窗戶邊,夏娟一進來就看見裹着陽光的夏鳴望着窗外,臉上沒有表情,仰着頭,好像在看耀眼的太陽。

“小弟”,她在門口喊了一聲,以免突然走進吓着夏鳴。她用很開心的語氣對他說:“我等會的火車,我要回學校了,你要乖喲,不然暑假回來不給你買好吃的。”

夏鳴收回目光,把頭轉向夏娟的方向,她站在室內,他什麽也看不見。他尋着聲音摸到了夏娟的手,拉着她往窗戶旁推,嘴上說:“姐,你站在窗戶旁。”夏娟莫名其妙走過去,只聽夏鳴又說:“擺個姿勢呗。”夏娟問道:“幹嘛擺姿勢,還有別的人呢,怪丢人的。”夏鳴突然用手捂在嘴旁,對她小聲說:“沒事,他們比我還嚴重,啥也看不見。你快點,等會太陽下山了,我也就看不見了。最後一次看姐姐了,你一定要擺個漂亮的姿勢笑呀……”

夏鳴迎着陽光看過去,夏娟的輪廓擋住了光線,形成一團模糊的影子,夏鳴很認真的揉了揉揉眼睛,笑了。

夏娟再也忍不住,擡起手擋住了眼睛,她不願讓弟弟看見她的淚,她忘記了夏鳴再也看不見別人的眼淚。她無聲地哭着,站在暖暖的春日裏,落着淚。她記得那時候夏鳴只是一動不動的看着她,好像真的是要把她的模樣記在心裏,很認真的看着。然後,他輕聲的說:“姐……我看見了……看見你笑了……真美……”

兩個月後,夏鳴的眼睛完全看不見了,母親傷傷心心的哭,姐姐也傷傷心心的哭,夏鳴愣是忍着沒掉淚,還不停安慰這兩個女人。夏鳴本就是個性子冷漠,顯得安靜的孩子,失明後,就更加安靜了。母親開始很不放心,心想這孩子才十六歲,這麽大的打擊不會想不開吧。後來發現夏鳴除了不愛說話,不愛出門,每天該吃飯吃飯,該睡覺睡覺,漸漸她也就習慣了。

日子總要過,夏鳴自我安慰,人前裝的沒事人一樣,可是回了屋子,他就變成了另一個人。他對于未來完全沒有希望,他不停想着自己會不會和其他瞎子一樣,眼球亂顫,眼眶萎縮,翻着白眼,想着他就覺得渾身發冷。什麽也看不見,他只能用手摸,摸自己的眼眶,摸自己的睫毛,心情煩躁的時候就直接用手指戳眼珠子。疼得他一個激靈,渾身發顫,然後滿意的笑了,原來自己還會痛呀。

他在黑暗中反省自己,十六年,他就像一個孤獨旋轉的陀螺,沒什麽朋友,接近他的人都被冷漠的外表撞飛。變成這樣,連個關心他的朋友都沒有,他是個失敗者,徹底的失敗者。他獨自旋轉着,脫離了大衆,往一條滿是荊棘的道路上奔走,不想回頭,不願回頭,也無法回頭。他也覺得自己惡心,随着對許諾的思念,越發的感覺內心有一種破殼而出的沖動,他開始明白一件事,他不會接受女人這種生物了。眼睛瞎了,身體卻沒有因此消停,青春期的男孩開始晨\勃,夢中色彩依舊,許諾奔跑在綠茵場上,揮灑汗水,狂放的笑着。可是,睜眼卻是一片黑暗,再回想,夢境就變得模糊起來。

他嘲笑自己,同性戀呀,別說許諾接受不了,還是一個瞎子,誰願意一輩子找個拖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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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無生趣…………

有一天,當他獨自坐在屋裏,一個念頭就冒了出來:這麽活受罪,還不如死呢。

這個想法冒出來,夏鳴竟然覺得無比的輕松,心坎裏堵着的某的東西突然就落了下來。

夏鳴發洩的時候會無意摳自己的眼球,用疼痛來麻痹自己,于是,眼球不堪重負,發炎紅腫,眼睛腫的像兩個核桃,睜都睜不開。去醫院,醫生說是懷疑人為的傷害,方翠榮才突然意識到,這個看似乖巧的兒子已經處在崩潰的邊緣了。

可是,他們沒有時間将全部的精力放在夏鳴身上,生活的壓力接踵而至。

生病期間,昂貴的治療花掉了父母一輩子的積蓄,親戚朋友那裏也是借了不少錢。錢花了,病沒治好,反而更糟糕,這讓夏鳴的父母非常沮喪。成績優異的寶貝兒子,本來是這個家未來的希望,這下子天災人禍的,父母開始擔憂今後百年,這麽一個瞎兒子該怎麽辦。沒等夏家緩口氣,禍不單行,夏鳴的父親下崗了,成了待業中年,這一下,這個家是徹底的亂套了,崩盤了。父親郁悶,開始喝酒,喝完酒就和母親吵架。夏鳴上來勸阻,兩口子心裏憋了不少壓力,連帶着對夏鳴也沒有耐心,發火,甚至推倒。久了,夏鳴也不勸了,只要他們吵架就将自己關在屋子裏,心裏再也不能自我暗示裝作平靜,他再也不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緒,急着找到宣洩□□發出來。

他的耳旁是無休止的争吵,他的眼前是絕望的黑暗,他才是那個需要發洩的人,他要發洩,心口疼的快要讓他窒息。他開始砸東西,走路被桌椅磕了碰了也會發脾氣,一點不順心就開始抓什麽丢什麽,然後将自己關起來,不吃不喝也不出去。

一時間,原本淡漠的孩子成了狂躁症,誰見了都不敢多說兩句。夏鳴狂躁了,夏鳴父母倒是不吵了,兩個人開始為兒子古怪的性格頭疼起來。有天,夏鳴母親端着晚飯進了夏鳴的房間,屋裏很黑,她随口說了句‘怎麽不開燈’,剛說完立刻意識到自己的失言,趕忙不做聲,自己開了牆壁上的開關。

打開燈把方翠榮吓了一跳,屋裏滿是狼藉,滿地的碎紙,夏鳴坐在碎紙中撕着手中的書,那是一本高中課本。

“你瘋了。”方翠榮上去奪走兒子手上的書,氣憤道:“幹嘛拿書出氣。”

夏鳴目光垂在地面上,面無表情,只是冷淡地說:“沒用了,留着占地方。”

方翠榮搖搖頭,蹲下來安慰道:“兒子,別多想,吃飯吧。”

“不想吃……”夏鳴回答,不再多說。

方翠榮壓抑心中的傷感,軟言相勸,什麽生活還要過,什麽一切往好的想,什麽我和你爸會照顧你一輩子,啰裏吧嗦一大堆,突然手上端的碗碟被掀翻,只見一直安安靜靜的兒子突然揮舞着雙手,聲嘶力竭的喊叫:“出去,出去,吵死我了,出去。”

夏鳴揮舞的雙手不小心打在了方翠榮的臉頰,火辣辣的,兩個人都被這一聲響動鎮住了。方翠榮捂着臉頰,這些日子的苦和痛一湧而上,她哭喊着:“我想嗎,我想嗎,我也不願自己的兒子變成瞎子,我還指望這孩子為我養老,所有的夢一瞬間都破滅了,我不難過嗎?家裏為了你,欠了好幾萬,你爸下了崗,家裏沒有錢,還得借錢給你買藥,你這樣對得起我們嗎,你還有一點良心嗎?”

方翠榮哭喊着,捂着臉‘嗚嗚’做聲。地上一片狼藉,飯湯倒在地上打濕了滿地的紙片,碗碟掉在地上碎成一片一片。

夏鳴坐在其中,也像破碎的,破碎的笑容,破碎的心。他雙手按在地上,碎瓷片紮進肉裏,很疼。可是,越疼他越往下使勁,幾乎是哀求,“媽,求你,出去,讓我靜靜。”方翠榮看着兒子跪在地上,雙手不停地抖,心裏後悔剛才的失态,捂着臉轉身退出房子。

她坐在沙發上發呆,茶幾上的玻璃下壓了幾張照片,有夏鳴的,烏黑黑的眼珠子透着靈氣望着鏡頭。她盯着兒子照片上的眼睛,眼淚一個勁的往下淌,淚水開了閘門就再也止不住,心裏埋怨老天爺怎麽這麽不公平,倒黴事全讓他們家遇上了。越想越傷心,全然忘記了夏鳴目前不能刺激,自顧自己哭。夏鳴的父親回家時,看見老婆一個人哭得昏天黑地,以為出了什麽大事,趕忙跑進來問怎麽回事。夏母邊哭邊說今晚的事,夏父聽着也覺得頭疼,做父母的已經傾家蕩産,為了孩子,只希望他能開心地活下去,孩子這樣不懂父母的心,着實讓夏父瞬時間沮喪起來。

安慰了老婆,夏父準備好好和兒子談談,敲了半天門沒有動靜,一拉門把手,鎖着的,突然就慌了神,大喊:“夏鳴,夏鳴,我是爸爸,開門呀。”見裏面沒動靜,後退幾步就往門上撞,撞了好幾次才撞開門,只見夏鳴倒在地上,眼睛和牙關緊閉,滿臉煞白,手腕處一灘鮮血,一半傷口已經凝上血塊,一半傷口還在‘汩汩’往外冒血,手腕旁一個滿是鮮血的碎瓷片。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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