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 “荒唐噩夢

【75】

辦公室內,陸奉申氣到再次擡起手。

可對着自己的親外甥,他心軟了,第二個巴掌始終沒有落下。

他清楚,如果一個巴掌打不醒陸鳴,那再多的巴掌也是枉然。陸鳴是病人,和一個病人較真,沒有多大意義。

陸奉申明白,卻不想承認這一點。

他紅着眼眶,極力穩下自己的情緒,收起了手:“現在有個這麽好的機會,你應該幫幫池秋。你眼下這個情況,幫他也是幫你自己。再說了,他滿心都是你,你看不出來嗎?”

陸鳴無法回答這個問題,他索性選擇沉默以對。

“陸鳴,回答我。”陸奉申的掌心還在發麻,他第一次打陸鳴,如同身在吊橋,心有餘悸。

望着異常冷漠的陸鳴,陸奉申簡直是不敢置信。他等待了許久,依然等不到陸鳴開口應諾。

無聲之中,是陸奉申先一步認輸:“你變得這樣不近人情,其實我們所有人都有責任。但我和你外婆之前都與你說過,需要去承擔這份責任的人,不論是誰都可以,但不該是池秋。”

他想阻止陸鳴錯誤的行為,想及時糾正陸鳴扭曲的內心。可惜再多的努力,在陸鳴荒唐的複仇計劃中,全部無濟于事。

眼下,陸奉申好話歹話說盡,唯有痛心地斥責他,渴望喚醒他的一絲良知:“你利用池秋,卻無法愛他,甚至無法真心實意地為他着想,為他做一次正确的選擇。陸鳴,你覺得你是怎麽樣的人?你曾憎恨陸榮天逼死了你媽媽,但現在,你和陸榮天有什麽區別?”

“就像當初他利用你媽媽一樣,你也在做同樣的事情。”

陸鳴緩緩擡起頭,臉上的巴掌印明顯。他紋絲不動地站在陸奉申面前,沒有一點多餘的表情。現在,就連陸榮天這種垃圾,都激不起陸鳴的半分情緒。

沉默是鋒利的匕首,已然出鞘。

陸奉申見此,終于搖了搖頭,冷笑了一聲,他失望地說:“我以為你會變好,但其實并沒有,對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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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鳴想說:不對。

倘若是以前,他确實不會想給池秋治眼睛。然而現在,如果池秋是真的看不見,他會帶池秋去國外醫治。哪怕需要接受夏知言的好意,他也不會放棄這個機會。

陸鳴的的确确是變了,只是這種改變是由裏至外,微乎其微的。連陸鳴自己都看不清的內心,他人如何能得知?

此刻,陸鳴只清楚自己不能張口,多說多錯。他的默不作聲,成了對一個秘密最大的保護。

他也不覺得委屈,畢竟他本來就是做錯事的人。

陸鳴從一開始就不記得池秋,他是為了陸家的財産,為了報複曾經傷害過陸悠的人才決定追求池秋,與池秋結婚。

這一點上,陸鳴毫無疑問地欺騙了池秋。

哪怕他對這份婚姻有着百分百的忠誠,也無法抹掉他撒謊的事實。更何況,他明知池秋愛自己,卻無法回予對應的感情。

所以,陸奉申這一巴掌為了池秋打下來,那是理所應當。他看着眼前氣到心灰意冷的陸奉申,穩妥地用“自私”掩蓋了自己所有的不合理。

陸奉申在打過陸鳴一巴掌後,逐漸冷靜下來。他捏了捏自己的手,十分後悔。

其實陸奉申比誰都心疼陸鳴,也比誰都希望陸鳴可以恢複正常。

陸鳴從17歲開始,就去到國外和他一起生活。陸奉申是見證過陸鳴最艱難時刻的人,他永遠都無法忘記,在陸悠剛去世不久後,陸鳴不吃不喝地把自己關在沒有燈光的閣樓中整整兩天。

要不是他撬開門,進去把昏迷的陸鳴抱了出來,陸鳴可能已經死了。

陸鳴曾失去過活下去的欲望。

在那時,陸鳴的記憶還未完全丢失。他時常精神恍惚,對着空氣喊:“媽。”

也時常會在夢魇中迷路,哭着求饒和道歉,旁人怎麽都喊不醒。他被陸悠困在滿是血腥味的夢中,被陸悠用繩索死死勒緊脖子,無法逃脫。

陸奉申見他終日痛苦不堪,便試圖勸說陸鳴:“沒有一個母親會不愛自己的孩子,所以你要自己走出來。”

可剛說完,陸奉申就知道自己說錯了。

陸鳴突然和個小孩般號啕大哭,抓着自己的頭發将腦袋抵在牆上,痛苦地呼吸着:“媽,媽我不回去找他,我真的不去找他了!你別死,別死。我們好不容易決定要重新生活……我錯了,媽我錯了,我不找他,我不該說去找他……”

這個“他”是誰,陸奉申不得而知。

他幾次在陸鳴清醒時詢問,陸鳴皆是閉口不言。

陸奉申為了阻止他自虐,一把按住陸鳴的肩膀,但陸鳴極度驚恐地推開了他。陸鳴過度的反應無疑在告訴大家,事情遠沒有想象的簡單。

陸奉申看着即便是在夏天還穿着長袖的陸鳴,越來越覺得不對勁。他趁着陸鳴晚上睡着時,脫掉了陸鳴的上衣。這才發現,陸鳴身上布滿了大大小小的瘀青和傷疤,全部還未褪色痊愈。

陸奉申的動作僵持在一半,眼前的畫面仿佛一場認知內的滅頂之災。他不用想也知道,這些傷痕,都是陸悠留下的。

這個孩子,恐怕早就被折磨病了。陸悠的死,是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陸鳴的這種情況,對他的外公外婆造成了不小的影響。女兒離世,唯一的外孫還因為常年遭受虐待,精神出現了問題。

為此,老兩口整日以淚洗面,傷心不已。

陸奉申作為家中唯一正常的年輕人,擔起了陪同陸鳴就醫的責任。他讓陸鳴停學一年,然後他帶着陸鳴走了不少醫院,換了不少醫生,更是吃了不少的藥。

陸鳴則像個沒有靈魂的木偶,由着陸奉申帶他東奔西走。

偶爾,陸鳴會在看到路邊的小花園時,放棄“木偶”的身份。他會顧自走進花園,找到一條長椅坐下。在片刻的寧靜中,他喜歡仰頭看樹葉斑駁的影子,追尋陽光灑落時的蹤跡。

陸鳴的這種行為,仿佛是在小心翼翼地思念一個人。

因此,他通常會很安靜,安靜到似乎不會呼吸,像是怕打擾到誰。

而陸鳴總是這樣喜怒無常。

時而沉默不語,時而撕心裂肺地懇求陸悠的幻象。

陸鳴将陸悠的死,歸責在自己的身上。他的失眠很嚴重,仔細算下來,他已經很長時間沒能好好睡上一覺了。

今天,他坐在公園地長椅上,像是得到了短暫的放松,他自言自語,抑或是對着陸奉申坦白:“媽說過,要和我一起重新生活。是我丢掉了她,告訴她我一定要回國,我一定要去找他……”

陸奉申再次問:“他到底是誰?”

“我和他們一樣,都想丢掉她。”陸鳴目光無神,并沒有回答陸奉申的意思,“媽沒有做錯任何事,可她總是在被抛棄。最後,連我都要抛棄她。”

陸奉申伸手,想碰碰他的腦袋,又怕驚吓到陸鳴,心疼地收回了手。

陸鳴的視線落在地上,落在一只螞蟻身上,輕輕地說:“所以她才會懲罰我。”

是他執意要去找池秋的決心,徹底害死了陸悠。明明一切都已經朝着好的方向走去了,為什麽,為什麽還會這樣?

他好痛苦,痛苦到既思念池秋,又怨恨自己。

他總是能想起陸悠被人開膛破肚,血淋淋挂在牆上的場景。整面牆都是血,是猩紅色的,它們不斷地出現在他的夢中。

行兇的殺手很快就被逮捕了,是個剛從監獄裏放出來沒多久的變态。他說,是陸悠主動開的門,是陸悠說她想死。

如果說陸悠的人生是一朵殘缺的玫瑰,那她希望以盛開的形式,永遠留在別人的心裏,再也不會被抛棄。

所以殺手成全了她。

陸悠也曾溫柔地對陸鳴說過:“你敢回去找他,我就死給你看。小鳴,我要是死了,就是你害死的。”

這一日的夕陽來得格外早,陸鳴再也沒開口說過一個字。

看着陸鳴失神落魄的樣子,陸奉申沒辦法安慰他。陸奉申不是醫生,他不敢亂說話刺激陸鳴。

忽地,路邊開來一輛雪糕車,放着音樂,停在花園的入口處。好多小朋友歡喜地圍了上去,拿出自己手中的紙幣去交換雪糕,快樂的聲音打破了沉悶的苦澀。

陸鳴的目光居然随着它動了動。

陸奉申捕捉到這一點,趕緊問他想不想吃雪糕:“你小時候可愛吃那種甜死人的雪糕了,我給你買好嗎?”他見陸鳴難得點頭,趕緊起身,迫切道,“在這等我啊,千萬別亂走!”

陸奉申小跑過去。

結果他才興沖沖地買完雪糕,一回頭,陸鳴已經翻過了圍欄,直接跳入了花園的湖水中。湖水很深,他縱身躍入的時候,濺起了不小的水花。

周遭圍滿了人,湖上的天鵝驚叫着游開。

陸鳴閉着眼,感受到冰冷的湖水蹿入自己的耳朵和鼻子,纏綿地包裹住他,窒息的痛感是無聲的。

湖底的顏色深沉,猶如沉寂的煉獄。他的內心充滿恐懼,卻渴望着解脫。

但這是一場失敗的自殺,陸鳴很快被熱心的路人救了上來。

當他口中吐出第一口水時,人間的景色清晰……他居然還活着?

陸奉申又氣又惱地打了他:“你在幹什麽?!”

這一聲怒吼如雷貫耳,将陸鳴的神志扯清醒了不少。陸鳴開始流眼淚,抽泣着發抖,嘔出了第二口水。

很快,他再次暈了過去,等他醒來時,他已經在醫院的病床上了。

周遭是昏沉的白光,如棉絮般飄浮在上空,幹淨到不沾染一絲世俗的肮髒,連塵埃都落地生花。

也就是從這一刻起,陸鳴內心的痛苦不堪便消失了。

他死過一次又一次,這次是真的“死”了。他把懼怕的、自責的、思念的,以及任何高漲的情感,統統封閉在記憶深處,關上門,上了鎖。

他變成了另一個陸鳴,從另一種意義上好轉了起來。

如今,27歲的陸鳴身上所剩下的東西,唯有歲月沉澱的刀尖,刺在陸奉申身上。

更刺在了池秋的心裏。

門外的池秋一下子沒站穩,貼靠在牆上。

為了不驚擾到辦公室內的兩人,他慘白着臉,拿起自己的導盲杖,急燎燎地去到了離辦公室較遠的待客休息室中。這裏聽不到陸鳴辦公室發出的聲響,也不會被路過的人發現。

池秋抱着手裏的保溫盒,咬緊着牙,雙腿發軟。他頹然地坐下,不知不覺地低下了頭。他看到自己的一雙手正在顫抖,保溫盒不受控制地掉在了地上,碰撞出沉悶的聲響。

“咚隆”——和池秋一顆心翻滾在地上的聲音一樣,頃刻間沾滿了灰塵,無人想拾起。

他看着地上的保溫盒,眼眶發熱,淚水早已經模糊了視線。

陸奉申斥責陸鳴的每一句話,都清晰回響在他耳側,餘音久久不散。如若可以,池秋多麽希望,這只是一個荒唐的噩夢:一覺醒來,他委屈訴苦,而陸鳴依舊愛他不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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