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 “違心話與真心話
【99】
陸鳴傾身,将縮成一團的池秋擁入懷中,輕撫着他的背脊。
這個動作,就像是他曾經犯病時,池秋滿是耐心和包容地抱着他那般溫柔。陸鳴的掌心溫熱,貼着池秋消瘦的身體,溫度随着時間逐漸傳遞給了池秋。
不算大的病房裏,他們只占據了一個小小的位置。
在這樣狹小的空間裏,池秋感受到了炙熱的溫度。可他在陸鳴的安撫下,依然沒有放松自己的力氣。
陸鳴的聲音随之響起,是恍如水中月的低沉:“你這樣會壓着傷口,池秋,擡起頭來。”
池秋沒有照做,他執拗地緊抓着自己身上單薄的布料,指節發白,拼勁全力地困住了自己。
陸鳴掐了下自己的手,痛楚能夠讓他更切身地體會到池秋的無助。陸鳴抱着池秋,多麽希望池秋可以依賴自己。哭一場也好,鬧一場也好,總比這樣悶聲地傷害自身要來得好。
但當他抱着池秋時,他發現池秋就是在哭。沒有聲音的哭泣,如同碎了一地的細石子,不起眼卻磨得人渾身疼。
而隐忍的身軀裏藏着數不盡的委屈,密密麻麻地堆積,積攢的傷心快要破土而出。
只是池秋不知道有誰可以接納自己的痛苦。他是一根被繃緊的弦,不需要利器切割,不需要撥動,自己便能斷裂在某一個時刻。
他備受煎熬。
為什麽?
為什麽他總是那麽倒黴?
是不是因為大家都不希望他複明,所以每次他決定 “複明” 的時候,就會被現實絆住。
15歲時,家中的矛盾迫使他放棄做一個健全的人;24 歲時,池夏的私奔導致他不得不繼續隐瞞;25 歲了,他以為一切都在往正确的方向走時,林宇明突如其來的毆打令他再一次失去了光明。
嗚咽聲是絞刑的繩,它快要把池秋絞死了。
他全身都緊繃着,破碎的感情是玻璃渣。親情也好,愛情也好,全部刺得他鮮血淋漓。
他在低谷中徘徊,不願意擡起頭。
夜幕降臨,窗外明月高挂,随後不知不覺地聚集起了一層烏雲。
借着微弱的月光,陸鳴與池秋一直僵持在原地。
護士來過兩次,都無奈折返。其間,她輕聲詢問陸鳴是否需要幫忙,每次都被陸鳴拒絕。
陸鳴陪着池秋坐在地上,把自己的西裝外套蓋在了池秋的肩膀上。他輕拍着池秋的背,說着許多好聽的話,不厭其煩地說。
如果黑夜太久,語言的溫度會堪比月亮。
池秋固守在自己的孤城裏,手指冰涼。陸鳴握住他的手,細細地搓揉:“明天我們先做個檢查,然後聽醫生的話配合治療,安心靜養,估計過陣子就會好。”
池秋無動于衷,似乎對自己的眼睛并不抱有任何的希望。
有時候瞎了就是瞎了,幾天好不了,幾年也好不了。上天已經給過他一次機會,是他自己的優柔寡斷,一忍再忍,徹底斷送了自己的人生。
見池秋無動于衷,陸鳴沉思了會兒。
他本來是想等明天檢查過後,再和池秋說的,但眼下,他提前把醫生的猜測說出了口:“池秋,醫生說你這個情況,短暫性失明的可能性很大。我查過資料了,确實有很多人會在意外事故後,出現這種情況,但都是短暫性的。”
池秋卻以為陸鳴在騙自己,不願搭話。
陸鳴唯有摟緊他,一遍一遍地重複:“不管怎麽樣,我都會陪着你,不要怕。我會陪着你到把眼睛治好為止,這裏不行我們就換地方,國內不行我們就去國外。”
哪都可以,一個地方接一個地方地試,他不會再把池秋獨自落在黑夜裏,他再也不會弄丢池秋了。
可偏偏就是這句話,戳中了池秋本就千瘡百孔的心。
池秋抖了一下,身體因為長久保持着一個姿勢而僵硬。當他終于擡起頭來時,他滿面的淚水觸目驚心,直白地把他的落魄公布于衆。
“池秋……” 陸鳴想捧着他的臉,想為他抹掉那些淚水,又怕弄疼他,笨手笨腳,不知所措起來。
池秋的眼淚不斷地掉下來,身體裏的器官都仿佛要扭打在一起,劇烈地疼。他用着力,唇齒是凋零在秋日的一陣風:“…… 為什麽你到現在還要騙我?”
多麽心碎的語氣,池秋連說話都困難。他艱難地喘着氣,咽下了哭音。
池秋也是真的沒想到,自己對陸鳴的用處居然如此之大,如此重要,甚至能讓陸鳴不惜說謊,也要費盡心思地讨好他。
為此,池秋既覺得自己心酸,又覺得陸鳴可憐。
他可憐陸鳴那麽多年都被仇恨困住,仿佛一只誤入漁網的魚,鑽着細小的網孔,連最後一點希望都不願放棄。
池秋的臉頰還腫着,哭泣時每抽動一次,他都覺得疼。
他們之間的距離已經被拉扯得很遠,池秋不想回頭,不想再挫敗一次。在虛情假意的婚姻面前,他根本玩不起。
他是個會傻傻交付真心的人,但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的真心在陸鳴眼中是棄之敝履的存在。
池秋厭惡這種感覺,這種随時會被推落懸崖的踏錯感。
…………
陸鳴的臉色煞白,對于池秋所說的 “騙”,他根本不懂。
他本能地解釋:“我沒有騙你,我現在所說的一切都是出自我的真心。”
池秋搖頭,對于虛無的諾言,他已經沒有期待了。他覺得自己同樣可憐,都到了這個分上了,陸鳴怎麽還要騙他?
那些不希望他複明的人中,陸鳴不就是其中之一嗎?
說什麽陪着他,說什麽帶他去求醫,都是假的。陸鳴要的,不過是一個可以聽話完成五年婚約的瞎子。如果他看得見,陸鳴會選擇他嗎?答案可想而知。
池秋永遠處于被動的位置,就連現在他要分開,都無法擁有一份完整的主動權。
池秋的弦被拉扯得只剩下一毫米,他崩潰了。
“我沒辦法,陸鳴我沒辦法和你繼續保持這段婚姻……” 他像個小孩一樣號啕大哭,捂着臉,不顧臉上的瘀青,痛苦地哽咽,“我做不到…… 你不愛我,你一點都不喜歡我…… 我做什麽你都不在乎,都在敷衍我。”
“池秋,我沒有……”
“我讨厭你像塊焐不化的冰,我讨厭你寡言的理智,我讨厭你按部就班地關心我…… 你就像在做一個任務,你連對我多笑一下都不願意,永遠都是我貼着你,永遠都是我喜歡着你……”
這就叫愛他?這就叫真心?
池秋失去了自己的淡然,哭着問:“陸鳴,你到底要怎麽樣才肯放過我?”
“……”
最後一句話,簡直捏碎了陸鳴的心。
可陸鳴早已做好了準備,就算他的心被池秋踏碎了,他也能自己拼補。
看着哭到狼狽不堪的池秋,陸鳴紅了眼眶:“池秋,你能聽我說嗎?” 他不敢對池秋用力,一雙手不知放在何處,“我的确是不想和你離婚,這是真心話。可如果你要離婚,我會離,這也是真心話。但是離婚後,我會重新追求你。我愛你,池秋,我愛你。”
池秋厭煩他的說辭,捂住了耳朵。他是如此煩躁,一字一句都聽不下去了。
這一聲愛,過于諷刺,他受不了,他心裏的痛是一場過分的噪音:“你放過我吧,我求求你,別再說愛我了。”
“池秋!”
“我不和你離婚了好嗎,我不提了,陸鳴你別再來找我了行嗎?你到底是想看我有多悲慘?”
陸鳴心中悲涼,他急切地開口,一個字都還沒說出口。
池秋吼着打斷了他:“你明明那麽不希望我複明!”
陸鳴愣了:“你說什麽?”
池秋閉上眼,聲音陡然下降:“你根本不希望我看得見,你憑什麽說愛我?”
這一聲聲的控訴,池秋像是用盡了所有餘留的力氣。
陸鳴的手僵硬,所有即将出口的話都斷在這一句中,他茫然地再問一遍:“你說什麽?”
池秋大口呼吸着,艱難地說:“是我親耳聽到的。你拒絕你舅舅給我找的眼科醫生,說你如果不是因為我看不見…… 你根本不會和我結婚。”
他在陸鳴不知情的狀況下,單方面地給陸鳴判了 “死刑”。
整個病房陷入了荒唐的沉默。
池秋縮在角落裏,真正的失明帶給他的折磨遠不止如此。他看不到陸鳴的表情,或許在知道自己二次失明後,陸鳴又恢複了那副冷冰冰的表情。
可自己看不見了,陸鳴不用演戲了。
池秋不安地蜷縮着腳趾,瑟瑟地握緊了自己的一雙手。他以為被戳破的陸鳴會離開自己,會放棄自己,會收回所有的謊話。
但陸鳴沒有,他甚至沒有生氣,反倒是意外的,他久久地松了一口氣。
“原來是這樣……” 陸鳴望着池秋,“原來你聽到了我們的談話。”
原來我們之間有着這樣可怕的誤會。
池秋哭得不能自已:“是。”
陸鳴升起了情緒,一把按住了池秋的肩膀:“池秋,那你聽清楚了。你和季宴琛去畫展的那天,你喝醉了。你回來後,親口告訴我,你看得見。也就是從那天起,我知道了你的秘密。”
池秋張了張嘴,忽而擡起頭來,怔住了。
“池秋,我沒有騙你。那一晚你告訴我,你将夏知言看得一清二楚。但第二天你卻不記得你醉酒後的事情。我隐晦地問過你,可你不願意戳破這件事,我也只好裝作不知道。”
“…… 我?”
陸鳴抓住了他的手腕,再到掌心,他蠻不講理地握住了池秋的手:“當時我并不知道你有什麽苦衷,但既然是你想要隐瞞的事情,我就有義務幫你。為此,我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絕舅舅,可是他很堅持,所以我不得不說出了那些違心的話。”
池秋的眼淚沒有停過,他不敢置信地聽着陸鳴說的每一句話,心裏的抽痛聲被降低了分貝。
他搖了搖頭,慢慢地,他回憶起了那一晚的狀況,他想起了陸鳴第二天的異常。
池秋哽咽地問:“你說的都是真的嗎?”
“真的!” 陸鳴的聲音也有點哽咽了,他重複着,“池秋,你當時聽到的每一句話都是違心話。而希望你複明,希望你再給我一次機會,希望你聽到我說我愛你,這才是真心的!”
這才是陸鳴真正想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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