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番外三風的抒情曲

接到李青嘉那通電話的時候，秦雨正在家裏打掃房間。拿着抹布擦拭完窗戶，7月的豔陽高懸于頭上，把整座城市烤得快要融化，他一邊看着運河上蒸騰而升的水汽，一邊擔心起在外面送貨的葉蘭舟。

窗玻璃都有點燙手了，可千萬別中暑了。

這麽想着，自己雖然被迫承擔起讨厭的家務，但可以享受空調的恩惠也值得了。蘭舟出門前威脅說，如果回家沒有看到窗明幾淨的客廳和收拾整齊的書房，就不給自己帶晚飯。

正當他拿起掃帚重整旗鼓時，客廳的電話突然響起。

拿起聽筒，裏面傳來了一個熟悉的聲音。

“咦，怎麽是你接的電話，我記得周三的排班是小葉休息啊？”電話線路那頭的李青嘉，聲音中略帶驚訝。

這女人的記性還真好。

海鷗快遞做二休一，周日為公休日，其餘的日子三名員工輪流休息，周三周六輪到蘇怡樂休息。

“今天上午替老板去參加運輸協會的會議，蘭舟頂我的班。”

“哦……午飯吃了嗎？”

“在協會吃過了。”

大約經過了5秒的沉默，然而秦雨并沒有聽到斷線的提示音。

“話說今年夏天可真熱啊。”李青嘉的話伴随着電扇的轟鳴聲傳來，“你那邊應該更熱吧。”

“熱啊，半點風也沒有，就像呆在烤爐裏一樣。”說着他放下手中的掃帚，把空調的設定溫度又調低了一度。

電話那頭當然沒能察覺自己的行為藝術，“你現在有空聽我說一會兒嗎？”

長途通訊的費用可不低，秦雨搬來椅子坐下，他預感這将會是一通漫長而重要的通話。

“其實這件事我是想單獨跟小葉說的，不過告訴你也無妨。”

又是一陣短暫的沉默，然後是輕微的沙沙聲，似乎是紙張翻動的聲音。

“我離開的這大半年裏，研究所裏有很多情報都沒能及時獲取。昨天我剛從凱莉這裏找到一份來自清淺區的受災報告，是去年我剛離開研究所的時候收到的。這裏面關于洪水失蹤人員的報告，其中一個人的描述，很像你跟小葉在找的那個……”

秦雨的心髒漏跳了半拍，電話線路那頭似乎感受到了自己的動搖，并沒有繼續她的敘述。

“老秦，你在聽着嗎？”

“嗯，青嘉你接着講。”

他說着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又換了只手握緊了聽筒。

“名字肯定是對不上的，報告裏只有這麽一句話——15歲從風臺區暮野孤兒院被收養。按照我的推測，那個喪盡天良的人口販子倒是沒有跟小葉說謊，周雲深确實是被清淺區的一對普通夫婦收養了，但是……”

她沒有繼續說下去。

那時候自己對李青嘉坦白過的心願，沒想到竟然因為這場天災得以實現。

“我問過清淺區的工作人員，這個人目前仍在失蹤名單之列，生還的希望應該不大……總之我還會多留個心眼。不過這件事，你一定要告訴小葉，還有……”

還有我內心的那些邪念和惡意，秦雨聽出了她欲言又止的話語。

“我會的。”他小聲回應着。

“你一定要告訴他。”李青嘉冷漠地抛下一句話，沒有道別就挂斷了電話。

夕陽西下的時候，葉蘭舟穿着海鷗快遞那件藍色短袖襯衫的夏季制服，帶着一身殘留的暑氣回來了，一同進屋的還有一個散發着刺激的香辛料氣味的餐盒。

“老秦，我回來了，今天的晚飯是烤肉哦，樂樂自己配的調料可比店裏的要美味百倍，快趁熱嘗嘗，我換了衣服就去儲藏室拿酒來……”

秦雨打斷了他的話語和動作。

“蘭舟你先坐下，我話要對你說。”

葉蘭舟原本還在絮絮叨叨地說着“是不是海鷗快遞要倒閉了？”之類的玩笑話，但是看到自己臉上的表情之後忽然閉上了嘴，乖乖地在他身前坐好。

秦雨深吸一口氣，然後他把李青嘉通過長途電話線路送來的消息複述了一遍。

“嗯，我知道了。”葉蘭舟平靜的表情讓秦雨有些吃驚。

轉念一想，畢竟他原本就做好了最壞的打算。

如果李青嘉的推測是正确的，至少那個人曾經擁有過一個幸福的家庭。

那是他與葉蘭舟夢寐以求卻無法得到的東西。

“蘭舟，我……”

“老秦……我今天有點累，先去休息了。”葉蘭舟低聲說道，“烤肉要趁熱吃。”

秦雨看着餐盒中因為放涼了而失去光澤的烤肉，拿手抓了一塊放在嘴裏。受到葉蘭舟誇贊的烤肉已經變得僵硬，香辛料的刺激讓他不停得咳嗽，好不容易睜開眼睛擡起頭來，餐廳裏早已沒有了葉蘭舟的身影。

餐桌上放着一杯白開水。

拿起杯子仿佛救命靈藥般一飲而盡，但是喝下去的水分馬上從眼角流出來。

這一切都是那塊烤肉和香辛料的錯。

那盒烤肉最終還是喂給了垃圾箱。

秦雨走到葉蘭舟的房間外，聽到了細小的抽泣聲。打算敲門的手舉起來又放下去，重複了三遍之後終于放下有些酸脹的手。

雖然沒有完成對李青嘉的承諾，但他也不忍心在葉蘭舟的傷口上撒鹽。

就讓那片無人察覺的黑暗永遠埋藏在心底，永遠不見天日吧。

他正轉身準備離開，卻聽到身後的房門吱呀一聲打開了。

“老秦……”略帶鼻音的呼喚讓他停下了腳步。

秦雨不敢回頭，只是小聲說道：“早點休息吧，明天還要上班呢！”

“老秦你看，這是今天樂樂在早市上買的。”

他只得轉過身來，順着葉蘭舟手指的方向，看到窗口不知道什麽時候挂上了一個風鈴。

小小的橙色玻璃制品十分精美，上面描繪着着金盞菊的圖樣。

葉蘭舟的眼眶還是通紅的，臉上卻努力擠出了一絲笑容，似乎是想寬慰自己，卻如同鞭子抽着自己的心口。

他用手撥動着風鈴，叮叮當當的響聲有些刺耳。

“樂樂說這種風鈴只有被自然風吹動才能發出最悅耳的聲音。可惜這兩天熱的出奇，都沒有一點風。”

海鷗快遞的窗口也挂着一個藍色的風鈴。

“玻璃工坊的老板說買二送一。”雖然今天輪到休息，但蘇怡樂還是起了個大早坐在窗邊，一邊用彩色鉛筆在素描本上畫着，一邊說道，“這種鐘型的風鈴是很少見的款式，外形仿造的是高城區大鐘樓的那座銅制大鐘。”

平日內向而沉默的後輩，在聊起自己喜歡的話題時也會神采奕奕，多說了好幾個字。

如果自己沒聽錯，他似乎是說了“買二送一”這個詞，那麽剩下的那個風鈴不久後就應該出現在淩泉區的某扇窗戶邊。

秦雨突然想到了李青嘉的電話。

“你一定要告訴他。”

真是站着說話不腰疼。

自己內心的真情實感，當然是熱烈慶祝自己素未謀面的情敵生死未蔔，秦雨甚至想開一瓶酒慶祝一下。

——我很開心啊，這樣蘭舟你就能留在我身邊。

這樣的話充滿了腦海，卻一個字也無法說出口。

“老秦？”蘇怡樂似乎察覺出了自己在發呆，放下手中的鉛筆，在秦雨面前揮了幾下手，接着問道：“今天蘭舟哥怎麽沒來？”

“他身體不舒服，請假了。”

“中暑？”

“嗯。”

“這天氣又悶又熱，一點風也沒有。”乖巧的後輩說着，用手撥動着風鈴。

潮濕而沉悶的空氣中充滿了熟悉的叮當聲。

葉蘭舟似乎一整夜沒睡，早上頂着一副黑眼圈被秦雨勸回了房間。

這樣的狀态感覺随時會翻船，為了海鷗快遞的聲譽和自己的生命安全，還是不要出勤了。

秦雨扶着搖搖欲墜的葉蘭舟躺下，拉好窗簾，把空調的溫度調高。

一回頭就看到床上的人迅速陷入了夢鄉。

“老秦……烤肉……”

還說着奇怪的夢話。

也許在葉蘭舟的夢裏，時間又倒回了昨天那場愉快的烤肉派對中。結束了一天的忙碌，享受着美食和美酒，聽着老板和樂樂如同說相聲一般的對話，歡聲笑語充滿了整個空間。

噩耗未至，希望尚存。

秦雨在床邊坐下，一邊替他蓋上毯子，一邊握住有些冰涼的手。

直到時間催促他不得不出門的時候，才戀戀不舍地離開。

“好了臭小子們別在這裏閑聊了，快點開工……咦，今天小葉沒來？”

老板神出鬼沒般地出現在兩人身後。

“嗯，他有些中暑，今天請假。”順着蘇怡樂的話，秦雨随便編出個理由敷衍着。

老板卻好像誤解了什麽，點起一根煙用銳利的眼神看着秦雨，語重心長地說：“年輕人還是要節制一點。”

貼心的後輩主動提出要替葉蘭舟頂班，卻被老板阻止了。

“天這麽熱生意不會好，今天要送的東西也不多，就我一個人去吧。”老板的話讓兩人都吃了一驚。

“這是天太熱了還是吃錯藥了？”秦雨小聲對蘇怡樂說道，并且收獲了老板的白眼。

“你這家夥給我回去好好照顧病人，如果明天我見不到活蹦亂跳的小葉，你就給我免費加一個月的班。”

秦雨只得遵從老板的命令，走到公司門口的時候才反應過來，原本作為員工福利的早餐，今天沒有吃到。

秦雨回到家中時已近中午，老板口中的“病人”已經完全恢複了活蹦亂跳的樣子。

“老板真是個好人啊！”得知提前下班的原因，葉蘭舟如此感嘆道，讓秦雨一時不知他是在說真心話還是在嘲諷。

睡飽了的葉蘭舟面色紅潤，已經完全看不出清晨那副慘白如紙的樣子。

看着面前的笑臉，昨天沒能說出口的話似乎又到了嘴邊，但秦雨仍然想做最後的反抗。

“老秦，昨天你要說的話，還沒有說完，對吧？”葉蘭舟笑着讀出了對自己的審判。

已經來不及回頭了。

“蘭舟，我總是擔心，擔心某一天那個人會從天而降，把你從身邊帶走……直到李青嘉的那通電話讓我徹底松了一口氣。”

“我之前說過想放你自由，可是你回來了。你為什麽回來了呢？我會把你永遠困在這裏……”

把自己內心的黑暗全部吐露出來，撕裂的痛苦傳遍了全身。向李青嘉坦白這一切的時候還沒有感受到這種程度的壓力，但面對葉蘭舟，說出的每一個字，每一句話，都像一把利刃穿透了自己的心髒。

秦雨感覺眼前一黑，身體不自主地滑下，卻被一雙有力的手臂支撐住了。

秦雨想到了小時候的事。

從小家裏的教育方針就是，想要的東西就要自己去争去搶，如果争搶不到就要去偷去騙，用盡最惡劣的手段達成自己的目的。

“小雨，你哥哥的個性實在太軟弱了，我們以後就只能靠你了。”母親語重心長的告誡時常回蕩着耳邊，他沿着父母安排好的人生軌跡走着，直到他與李青嘉相遇。

人生的車輪就這樣偏離了車轍，走向了另一條道路。

“老秦，我原來可不會吃嘉嘉姐的醋。”葉蘭舟在耳邊輕聲說着，險些讓好不容易站穩的秦雨又一次摔倒。

“不過我後來發現我既羨慕，又嫉妒她……我跟你是一樣的啊。”

人類都是一樣的，自私又任性，希望獨占自己鐘愛的事物。秦雨想抹去葉蘭舟心中的殘留的過去，葉蘭舟也對李青嘉刻在自己身上的痕跡耿耿于懷。

“我們都是笨蛋。”秦雨用略帶嘲諷的語氣說着，雙手緊緊地扣住了葉蘭舟的後背，感受着懷中的心跳。

“你聽，外面下雨了。”葉蘭舟的聲音伴随着雨聲傳來。

室外大雨如注，室內風光旖旎。

懷揣着明天還要上班的社畜心态，秦雨本不想做的太過火，但今天的葉蘭舟卻格外地熱情。

似乎是因為互相之間解開了心結，原本對這種親密關系感到害羞甚至有些抗拒的葉蘭舟，仿佛變了個人一般，不斷用主動的親吻訴說着對自己的渴求，直到聲音變得沙啞。

而秦雨對他向來是予取予求。

兩人就這樣斷斷續續地碰觸，就這樣錯過了兩個飯點。

最終把秦雨從溫柔鄉裏拯救出來的，并非空空如也的肚子，而是對于加班的恐懼之情。

“蘭舟……”

“嗯？”

“我覺得這樣不行……再這樣下去，下個月我們倆都要加班了……”

眼前毫無情趣地浮現出老板那張憤怒的面孔，秦雨不禁打了個寒顫，咬咬牙從溫暖的地方退出去，然後不顧迷迷糊糊的葉蘭舟的抱怨，拿毯子把他包裹住，摟着他跑進了浴室。

雨依然沒有要停的跡象，窗外已經升起點點燈火。

秦雨體諒着被自己弄得腰酸背痛的葉蘭舟，自告奮勇系上圍裙，用上畢生所學弄出了兩碗涼面，甚至收獲了美食家的稱贊。

“就是鹽放多了，雖然夏天是應該吃鹹一點，但是吃太多鹽對身體不好……”

明明這張嘴剛才還在不斷央求着自己的撫慰，現在吃飽了就開始批評起自己寶貴的勞動成果。

秦雨忍不住湊上前去把它堵住。

加班就加班吧，他心想。

醒來的時候已是淩晨，秦雨看着身旁葉蘭舟那張熟悉的睡臉，俯身感受了一下他平穩的呼吸，然後輕手輕腳地起身披上外套。

大雨已經平息，打開窗戶，涼爽的海風驚動了窗邊的風鈴。

海風吹動風鈴發出如同天籁一般的聲音，仿佛在演奏一曲優美的抒情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