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養傷
這一下卻是觸了楚山浔的逆鱗,他單手掩住薄衫,一手重重地拍了她一掌。碧樹朝後翻去,重重跌在了地上。
“外頭的是死了嗎?還不進來把這瘋婦拉走。”少年暴怒地朝外呵斥着。
纖雲趕緊帶了兩個婆子,不由分說進了屋按住她,這些人手下動作極快,也不敢多看,當下就拉着還在哭喊的碧樹朝外院去了。
穿戴齊整後,他一口惡氣猶堵着,有心想直接發落了出去,卻也想着到底是多年的老人了,便吩咐纖雲道:“告訴莊大嫂子,将碧樹帶回去好生管教三月,罰沒半年月例。”
見識了主子的無情後,碧樹也不再多做掙紮。她被兩個婆子粗手粗腳地拖行過整個院落,又悔又怕身上也痛,只得低聲哀哀地哭着。過二院的時候,恰好被鵲影見着了,這陣仗着實讓人吃驚。
往常這麽嬌俏跳脫的二等丫鬟,如今就如具屍首般被人這樣粗暴地拖将出去。可見便是地位再高,丫頭始終只是丫頭,一旦犯了觸怒主子的大忌,如此下場也只是早晚的事罷了。
鵲影進去将莊大嫂子的來意都說與福桃兒知了,哪知她臉上卻不見有甚喜色,反倒是憂心忡忡,心事重重的模樣。正要去勸,廚房的卞媽媽來訪。
昨兒老太太來過後,卞媽媽只是回了趟自己家,今早趕回來要交班做午膳的,卻就撞着了這麽件大事。
卞媽媽老道,不過三兩句就看透了福桃兒心底的憂慮。本只是來瞧瞧傷勢,見了她被傷成這樣,也是頗為心疼她的境遇。
這是個難得的機敏懂事的好孩子,卞媽媽聽她說想要出府,嘆了口氣便勸解道:
“這世間女子啊,除了門楣第一便是相貌第二。莫怪媽媽說句大實話,浔五爺将來是要出将入相的人物,他同一般的纨绔浮浪不同。”
福桃兒摸了摸腕子,苦笑道:“公子似極是厭惡貌醜之人。他家世、品貌、才華樣樣皆是人中龍鳳,我這樣的若真做了通房,怕不知有多少姊妹要視我為眼中釘呢。碧樹姐姐的事,我是怕了。”
“這是你年輕見識淺了,媽媽與你說,這人心啊,最是異變難測。你莫以為貧苦人家的男子便一定能真心待你。公子便真的現下厭棄你,他的品行為人媽媽我還是清楚的,比起那些普通男子來,決計是良配。”
這一下也算說中了福桃兒心事,其實便是現下能離開楚府,她到底還是要尋個差使,難不成就有那天上掉下來的好郎君同她過活的?前路茫茫,可不知還有多少磨難無定候着呢。
見她低頭沉吟,卞媽媽又是長嘆一口,伸手将她散亂的發扶正,又補充道:“公子還小,等過兩年長成了。你也莫管老太太許不許,有機會速速替他生個娃娃,依他的性子,絕不會再冷待你的。你只要本分知趣,将來正頭主母來了,仗着老人的身份,也不會叫人壓得太狠了去……”說罷,又瞧瞧左右無人,附耳過去,輕言了句:“咱府上如今誰人當家,可不就是有庶子女的關系。”
“媽媽玩笑了。”福桃兒萬萬想不到卞媽媽會突然說這個,公子才十三歲,比她還小上兩歲呢。況且怎麽可能,要她替楚山浔生個孩子?!若被他聽了去,怕不會一箭釘穿了自個兒。福桃兒臉上青紅交加,顯然對這些大人的事情是聽不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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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傻孩子……”卞媽媽想到自己當年的錯失,不禁暗自唏噓。她瞧着時候還早,也是多年無人知了,今兒應景而發,索性将從前的舊事俱說了出來。
原來卞媽媽最早是楚老太爺的丫鬟,封氏進門前,老太爺就一直想納她。她年輕貌美不屑與人為妾,後來勉強嫁了個行商,婚後才發現丈夫抽喝嫖賭,苦日子足足過了二十載。而楚老太爺卻始終只有封氏一房夫人,連納妾都未曾有過。
“寧做英雄妾,莫為匹夫妻。這男人啊,品性才能最是要緊。你啊,真的要惜福啊。”
福桃兒聽了也是唏噓不已,難怪桂莊二位嫂嫂對這掌勺的媽媽頗為禮遇。她心裏頭知道年紀大的人愛追古憶今的,免不得便要代入到她身上去。可是又怎麽有可比性呢,卞媽媽這樣子,年輕時候定然是個美人吧。福桃兒知道她是好意,也不好順着她回道:“多謝媽媽開解。如今我也走脫不得,一切但憑老太太和爺安排,又怎敢癡心妄想呢。”
等卞媽媽回了廚房,一旁聽了半截的鵲影端了碗茶水與她,也說道:“媽媽說的良配倒是不假,你可沒見,往常災年荒年的,要捐銀捐物,公子恁小個人,恨不得将壓箱底的都送出去呢。”
“姐姐說的是。”福桃兒也不再多反駁的,只是暗自打定主意,全須全尾待滿五年,她就出府。
往後幾日間,福桃兒便同鵲影、玉露三人同宿在二院裏,也無人來差遣她做活了。她漸漸終于能仰卧躺着了,也沒聽裏頭叫着回外院去住。
二院就緊靠在主子的內院一側,福桃兒每日閑着也無事,總是幫着人做些針鑿縫補。她的傷還不宜多走動,鵲影便叫着白日坐在自己塌上,也好開窗瞧瞧外頭。兩院臨得很近,每日卯初她便會聽到內院裏起身出門的動靜,也見着兩回一個叫祁大年的漢子,好像是來教公子習武的。
這小公子年僅13,卻日日能堅持早起,倒的确是同世家公子不一樣。福桃兒有兩次臨窗見他過去,兩個正好望個正着,她總是飛快地喚聲‘公子安好’,便不敢再多看得躲回了窗子後頭。
就算卞媽媽和鵲影都說自家主子是難得的善人,她卻絕忘不了兩次重罰,見了他總是要發怵。
什麽英雄妾、匹夫妻的,這些俗世女兒的大好寄望都與她這般模樣的無關,那些妻妾間的争鬥陰私委實是駭人聽聞的。如今五年之期怕是走不脫,便留下掙個銀子積攢養老也好。富貴險中求嘛,心裏不安的時候,福桃兒便這樣偷偷自語着鼓氣,也只能這般想了。
卻不知,這幾日她家主子的日子可不好過。楚山浔每日總要在晨昏二時中去祖母處定省一次。他素來在外人和仆從面前少言寡語,出口即是板正的言談,卻唯有在祖母面前,總是說些閑話,可謂挖空心思地要哄着她老人家。
自從那日祖母來用膳後,也不知怎麽了,他再帶着纖雲去問安之時,老太太不是阖目養神,就是三言兩語滿臉冷淡地打法了孫兒。起初楚山浔還擔心是不是身子不适了,到的問了桂參家的,才知道原來是心裏頭的芥蒂。
聽說前兒三哥在外頭為個要□□的清倌人同府衙裏頭推官的庶子争了起來,将人家少爺從二樓木梯上推了下去。那推官雖只是個正七品的,卻專掌一地罪案刑獄,到了竟是在外辦差的老爺親自寫了信,才沒鬧大了這事。
“也真是祖宗保佑,铮哥兒沒真把人打壞喽。”桂參家的繪聲繪色地像是見着了這場面似的,“五爺您說,咱老爺好歹也是常同京官打交道的,竟要同個推官低頭。”
“他犯的事,祖母怎麽像是同我置氣?”楚山浔客氣地讨教。
“老太太倒是同我說了兩句。”桂參家的暗自偷笑,不時偷觑小公子的面色,“她怕您往後也要學那位的樣兒,什麽香兒粉兒的愛往院裏拉,偏就是瞧不上她老人家安排的人。”
少年先是愕然,繼而沉吟良久,點頭回說:“您回去讓祖母寬心,就說孫兒知錯了。”
是以這日晌午,福桃兒傷勢好多了,正在二院裏幫着灑掃潑涼。水用完了,便去外院井邊吊水。原本是小丫頭紅兒幫着一并做的,這會兒子卻不知人往哪玩兒了。她瞧了瞧自己猶包着紗布的雙腕,猶豫了下,還是将水桶慢慢放了下去。
可等朝上吊的時候,才升起不多,半桶水就給晃了去。手腕處傳來一陣痛楚,只怕是傷口要裂了。正在要放不放之際,一只瘦削纖長的手握住了麻繩。擡頭看去,竟是自家主子站在面前!
“傷好全了,就亂跑動”少年三兩下就将水桶提了上來。
“多謝五爺關心,好多了。”對于主子破天荒的主動搭話,福桃兒是驚比喜大的多,她想上前接了桶,卻被他揮手擋開了。
福桃兒只得惴惴地跟在他後頭,朝內院裏去。紅兒回來的時候,正撞着兩人一前一後的,公子顯然是在替那胖丫頭提水桶,因為從未做過粗活,一大片水責染上了他的下擺。
紅兒瞧的大氣都不敢出,只呆呆侍立在旁,等他們過去後,不住地朝福桃兒的背影觀望。想起從前不知作了多少差遣她的事,免不得心裏七上八下得跳蹿。
進了二院,楚山浔學着仆婦平日的做法,将一大通涼水潑在青磚地上。一股子沾着水氣的塵土味彌散開來,院裏頓時涼爽許多。他随手将木桶朝廊下一扔,回頭瞧見胖丫頭一臉油汗低頭望地,便招手說了句:“你進來,本公子有話說。”
主屋外間,楚山浔洗淨手臉,捧着纖雲泡好的涼茶,靠坐在紅木太師椅上,上上下下打量着面前的胖丫頭。
就見她還是穿了三等丫鬟的薄麻衣,顏色淺灰不起眼。來了這兒半月,眼見的是瘦了一大圈。可還是魯鈍蠢胖的模樣,尤其是她幾乎淡的看不見的眉,細長無神的眼睛,看在楚山浔眼裏簡直醜的不似人類。有那圓潤的鼻子,怎麽看都像田野裏的豬一般。
楚府有點品級的丫鬟多是精心挑選過的,不比尋常人家的閨女。其實福桃兒的長相放在大街上,也就是個不起眼的中下之姿,絕不至于醜到讓人不适的地步。可看在錦衣玉食的楚山浔眼裏,那就真的是一言難盡,慘不忍睹了。
少年腦中盤旋過祖母日常的諄諄教誨,修長手指扣了扣青瓷杯盞,強迫着自個兒對着她吩咐:“明兒往後,晨昏二時你來替換纖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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