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近身

“啊?”她是聽錯了嗎?主子這是叫她去近身伺候?福桃兒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擡頭茫然地瞧了眼他。卻見他神色冷冽中帶着些明顯的怒意不耐。

“聽不懂人話嗎?”對着她這張臉,少年頓時沒了任何溫和耐性,“本公子叫你晨昏過來伺候,白日随你去作甚,夜裏仍舊宿在二院裏。”

聽了這話,福桃兒心底裏更是驚疑,只是遲疑了片刻,少年便也懶怠再看她,自去書屋習字了。

這日夜裏,她一直思量主子突然轉變的用意。從前常聽阿娘說,送上門的姑娘,縱使個傻姑子,也沒有男人不要的道理。只不過,那些人不會疼惜,往往是抱個取樂的心思,玩過了也就扔了一邊兒了。雖然自忖着絕難入主子的眼,卻還是輾轉反側,一整夜都未曾怎樣睡好。

第二日天還黑着,約莫才寅初時分(淩晨3點)。福桃兒做了個噩夢,夢裏頭雪膚花貌的小公子變成個鬼怪,追在她後頭要咬她,還拖着要将她賣進土窯裏去。滿頭大汗得驚醒過來,外頭天色如墨,夜色正是最濃的時候,她卻無論如何也再睡不着了。

“怎麽了這是,心事重重的,這眼眶子也烏青着?”鵲影拿了早膳回來,見着她這模樣,免不得憂心起來。

“也沒什麽。”福桃兒細聲細氣地接過包點咬了口,“爺昨兒突然叫我晨昏伺候。”

這處也就是鵲影真心待她,福桃兒終是将心底裏的惶惑都說了出來。聽完了,鵲影少不得還是要勸她争取留在主子身邊。

後來見她真是無意作人通房,且提到楚山浔總是帶了些恐懼。鵲影也只能開口安慰:“若真是不願,如今也無法子,等上幾年,将來禀了主母,說不得還能得些陪嫁發送呢。”

卯正還差二刻,天邊終于泛了一線晦暗光亮。福桃兒不好再拖延,忙收拾幹淨,朝內院主屋去了。

在外間的纖雲才剛打着哈欠醒轉,從前畫沉在的時候,也最恨早起這差使。主子不論冬夏寒暑,總是卯正起身,作丫鬟的,便怎麽也得更早些起來準備了。

“爺淨面要用溫水的。”纖雲将外衫随意披了,瞧着極是困倦,她倒是真巴望從今後不必再有這早起的苦差,“我去你們屋裏再歇歇。”

進了主屋,福桃兒也就認了命,心底裏那些七上八下的紛亂念頭都暫放了一邊。不管怎麽說,當丫頭的,初來乍到,摸清主子的習慣偏好最是要緊,若被拿了錯處,福桃兒想了想前兩次的經歷,不免更加用心起來。

她看了看更漏,正滴在卯正差一刻了。先是輕手輕腳地依照纖雲的囑托,将要穿戴的衣服腰帶等從箱籠中翻出,搭在裏間的紫檀架上。又将塌下的夜壺拿去外頭倒了,洗幹淨手,再把銀盆、布巾、粗鹽等洗漱用具一一清點齊備,安放于桌上。

做這些事只用了一炷香時間,她小心得踮腳行路,竟連一絲兒響動都未曾發出。

而後才是去廚房要熱水,進了裏頭,見是一向頑劣的紅兒當值。福桃兒便知道還是得由她自個兒去生火燒水的。不成想,她剛蹲下身要去燃柴,紅兒連忙過來劈手奪下。連連喊她:“姐姐自歇着,且等着盛水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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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桃兒還怕她手慢誤事,卻連半炷香都不要,熱水就在鍋裏翻騰了。她拿個大木桶兌了點涼水,又提了另一個小些的,令裝了半小桶全涼的。提着兩個桶,手腕上的傷又開始隐隐作痛,她也顧不得了,正好趕在卯正差一點兒的時候,跨進了主屋的門。

只略略喘了口氣,就聽得裏間有熙索之聲,一看更漏,還真是挺準,卯正将将才過。

“問主子晨安。”福桃兒放輕腳步,掀了竹簾離床邊遠遠的。她本就聲調細弱,此刻怕驚擾了才醒的人,愈發放低了嗓子。因是頭次來服侍,她還是謹慎地行了個大禮,跪在竹簾邊,只是眼觀鼻鼻觀心。

“起來吧,往後每日晨昏同我去給祖母那兒。”少年盤腿坐在床榻上,朦胧紗帳後,舒展了身子打了個大大的哈欠,“往後不必再行大禮了。”

“是。”福桃兒趨着步子,到榻邊蹲下,拿起地上的鞋,要為他穿了。

卻被少年一把拂開,說了句:“這我自己來。”

知道他穿了鞋是要去處理內務,福桃兒過去将隔間的小門打開,裏頭放着倒幹淨的恭桶和夜壺。開了門,她忖着主子的性子,應當是要獨自解決的,便快步自去最外間候着。

楚山浔看着是睡眼惺忪,卻将這胖丫頭的一舉一動盡數收入眼底。對着下人,他懶怠多說,脾氣也是出了名的不好。這第一日來伺候的人裏,就是連心細的畫沉都被他說了兩句。他倒要看看,這醜丫頭能撐到幾時。

約莫過了盞茶時間,福桃兒一直小心得候在外間。等聽得裏頭隔間的小門推動的聲音,她立刻掀了簾子,抱着兌好溫度的銀盆,緩步走了進去。

在素面銅鏡前,服侍了少年淨臉穿戴。銀盆裏的水溫只比手溫高上些許,是夏日裏最舒适的溫度。今兒天氣悶熱,估摸着是要下大雨的樣子,她便特地挑了件衣擺利落的衫子,若要外出遇雨,也方便。

少年擡手,任她在腰間系上絲縧玉墜,又朝頭上綁了個暗紅梼杌紋的發帶。一切齊備,看了看鏡子中齊整貴氣的自個兒,楚山浔硬是挑不出一點兒錯處來。

末了,他只能看着頭上綁帶,蹙眉佯作別扭地問道:“我又不是小孩子了,怎的帶這個?”

暗紅梼杌紋的綁發綢帶确實同他的請冷氣質不符,襯得少年愈發唇紅齒白,若是不開口時,正是個畫裏頭走出來的仙童似的。

他随口這麽一問,福桃兒卻慌得心口一顫,不知是犯了他哪點忌諱:“奴婢是聽得老祖宗快要生辰了……”正要俯下身子請罪,卻被楚山浔揮揮手壓了回去。

從銅鏡裏恰能瞧見那胖丫頭低眉順眼,瑟縮驚駭的模樣,同他意氣張揚,眉眼精致的樣兒直是兩個世界裏來的。‘雲泥之別’,楚山浔腦子裏突然閃過這個詞,也就覺得自己這打扮尚算不錯。

一切準備齊全,福桃兒注意到他每日裏總是先去習武再回來用早膳的,便試探地問:“是現下用膳嗎?”

纖雲第一次來的時候,便直接端了粥菜點心進屋。等楚山浔洗漱完了,粥菜也都冷了。他也不去說破,自去外頭騎射。回來卻見纖雲已經端走了未曾動過的早膳,在外間自顧歇着,最後當然是被他疾言厲色地斥責了一頓。

下人最要緊的就是能體察主子心思,又不過分呱噪逾矩。楚山浔心裏漸漸有些滿意,語氣也和婉了些:“等辰時去藕生苑用罷。”

“是。”說完,她猶自低着頭跟着。見少年跨進書屋,便又默默當先一步,先倒了一盞溫水,接着捏着石墨,在硯臺裏磨了半池濃黑。這是上好的徽墨,她手法熟練仔細,生怕弄壞了好文房。

原以為她只是個粗陋的南蠻村女,卻似是做慣了這等備筆墨的事情。楚山浔心中泛起一絲疑惑好奇,卻只是一閃而過,懶得去過問個下人的過往。

備完了筆墨紙硯,也不見小公子有什麽吩咐。福桃兒也搞不清楚如何進退,只得縮在一處梁柱邊上,雙手交疊于身前,垂首靜立。

外頭日頭剛起,萬丈晨光躲在烏雲後頭,才剛照徹天地,就被黑鴉鴉得又擋了回去。書屋裏唯有漱漱的翻書筆落聲,窗外偶爾傳來一兩聲鳥鳴,裹挾着緩緩的熱風。

楚山浔一旦坐下讀書,便是整一個時辰都未曾怎麽動彈分心過。福桃兒也就這麽恭敬得侍立了一個時辰,期間她也不用喊,自會瞅準了空檔上前或是添水或是研磨裁紙。

起初她還是一眼旁的都不敢多看,就怕被他發覺責罵。而後,站得實在太久,總也有些無事空茫起來。她偶然撇了那書籍一眼,便驚覺這少年唇角微動,竟是在默背典籍。

福桃兒也就得空留意了幾次,發現十數頁詩文,他竟總是一炷香時間就會揭過,這等記性,幾乎便是過目不忘的速度了!從前只聽阿爹說過,卻不想世上還真有這種人。着實令人稱奇。

“幾時了?”少年阖目揉了揉酸澀的鼻尖,他起身仰頭伸展,全然沉浸在書中存疑之處,想着得空去請教闵先生。

“辰時快過了。”福桃兒早已備好了長柄的油紙傘,遞過塊幹淨的涼帕,“外頭都吩咐好了,爺可要坐軟轎?”

“怎不早些叫我。”少年胡亂抹了把臉,轉身就朝外跨去,“坐的甚轎。”

老太太雖起的不早,辰初卻一定要傳膳了。藕生苑在府裏的正中軸靠南,而幾位公子的院落卻多靠北邊,也好方便進出的。尋常正常步速從漠遠齋過去,夏日裏沿着各處回廊,都要走上一刻多。

“是奴婢唐突了,想着讓轎夫跑,便要快些。”福桃兒邊快步跟着,一邊三言兩語地說了句。

到的門口,楚山浔略一猶豫,還是坐了軟轎,走大路直奔南邊的藕生苑去了。

天上黑沉沉的壓着一大片烏雲,兩個轎夫身子壯,擡着個沒長成的小公子,跑起來風一樣,卻也絲毫沒颠着人。

可是邊上的福桃兒人小腿短的,卻是跟得極為勉強。還沒到湖邊的園子裏,她就滿頭大汗,喘得上氣不接下氣了。

軟轎上的楚山浔看在眼裏,倒是想着她後背的鞭傷。這般熱的天氣,若出了汗焖着,恐怕傷口要不好。

“你…”

“主、主子…”福桃兒以為是嫌她跑得慢了,扒着轎子的竹框,話也說不連續,“有、有何…吩咐…”

有心想叫轎子慢些,卻又怕誤了時辰。楚山浔甚至想着叫這胖丫頭坐轎算了,他跑着倒也輕松。可再想一個堂堂世家嫡子,若跟這個丫鬟轎邊跑着,那簡直不成體統。

“無事。”最後,他只是揮手作罷,閉目養神,也不再多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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