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守宮砂

到藕生苑門口之時,楚山浔下了軟轎,看了眼落在後頭的福桃兒。見她形跑得容傷口狼狽,發絲都亂得黏膩得貼着臉側,忍不住皺眉道:“絹帕也沒帶嗎,還不快擦了。”

“是…這、奴婢、這就、就收拾。”剛停下腳步,福桃兒喘得話還說不完整,只覺天氣愈發炎熱,渾身上下都出了身透汗。

楚山浔說完轉身就朝內院跨去,她只得忙忙跟上,一路上手忙腳亂地擦幹了額間脖子上的汗,又整了整頭發衣衫,到的堂屋門前,才勉強齊整了些許。

“孫兒這是來的早不如來的巧,正肚裏打饑荒呢。”

“五爺快坐。”

老太太今兒早膳也正晚了些,見得嫡孫玉顏俊秀得進來,頭上暗紅梼杌紋的發帶顯得俏皮喜慶,她老人家忽想着十多年前,他還是嬰兒時,帶的虎頭帽,心裏高興,卻兀自喝了口香片茶,不去搭理他。

“給老祖宗請安。”

進得門去,福桃兒已經恢複了常态,又是那般怯懦無害地跪在地上。

“呦!今兒怎麽想着帶了她來?”見了她,老太太臉色轉陰為晴,放了茶故作親切地朝門邊招手,“丫頭快過來。”

“祖母選的人,孫兒怎麽敢真的疏遠呢?”楚山浔是真的餓了,朝祖母身邊一坐,便吃起油餅來,“不過是這丫頭身子不中用,前兒害熱病了兩日罷了。”

說着子虛烏有的假話,少年還眉眼含笑地睇了她半晌。

封氏不曉得因由,只當是嫡孫終于體諒明白了她的苦心,接納了這醜胖孩子。老太太拉着福桃兒的手,頗為欣慰地笑道:“好,真好。我就是瞧着這丫頭順眼,有福。明悟大師說了,這丫頭的八字能保你身安,佑你高中呢。”

“祖母說的是。”楚山浔含糊地附和,心裏頭把明悟方丈罵了聲禿驢。

“希妹啊,到屋裏楠木妝奁,有副小金镯子替我拿來。”

桂參家的領命去了,不一會兒便攜了首飾回來了。

“來,伸手。”封氏親自拉過福桃兒的左手,将一對玲珑可愛的蝦須金镯子替她帶上,及至見了她腕上明顯的傷痕,一時愣住,朝桂參家的使了個顏色,便替她放了袖子,“這對镯子,是浔哥兒娘還在世的時候,她娘家舅爺糊塗打的。小孩兒家家的,哪兒能帶這麽大的。後來在他七八歲上,帶過一陣兒。今兒給了你,也是個好意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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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這般貴重……”

福桃兒覺出手上分量,慌忙要去褪下歸還。一旁的楚山浔看她這沒見過世面的樣兒,心裏頭說不出生了些高高在上的隐秘暢快。他又吃了口蒸餃,狀似無意地說:“又不是甚值錢的,快收了。”

聽他不容置喙的命令着,福桃兒也就斂身謝了。有心想估這對镯子的價錢,卻因從未見過金子,實在沒有什麽概念。

“诶,這怎麽眼眶子底下黑黝黝的?”封老太太拉過她細瞧。

“啊?哦,是奴婢昨兒夜裏未曾歇好。”福桃兒摸了摸自己的眼周。

她正覺着老太太是關心自個兒,卻見封氏同桂參家的又對了個眼兒。老太太倒還好,只是笑的輕咳了兩聲掩飾。那桂參家的卻是笑的厲害,好一會兒才停了下來。

“桂姨奶奶這是想着甚喜事?”

楚山浔到底是年紀小,全然不懂她們意會的事情。福桃兒起初也不懂,可她畢竟有兄嫂,瞧了桂參家的神色,驟然間便是恍然大悟起來。這下子,她本就因奔跑而有些潮紅的胖臉,不由得紅得要滴出血來。

封氏遂笑着将這一段岔了過去,同孫兒問起些功課考學的事來。

無人再去注意到,一旁侍立的福桃兒漸漸有些神色痛楚起來。

她後背的傷還未痊愈,方才被汗水浸透了遍,本以為挨了過去就沒什麽的。這會兒許是心裏頭燥熱緊張,濕熱的裏衫也捂得久了,只覺背後的十道鞭傷陣陣刺痛,漸漸的又是那種熟悉的灼燒感。

更糟的是,老太太畏熱,吃了兩口早膳便着人在堂屋屋角置起了冰。這一下,冰火兩重天,更是叫大汗之後的福桃兒身子難受起來。就連肺裏頭,都好像有些作癢。

她心知傷口不好,桌前的祖孫兩卻正是相談甚歡,天倫融融。所以是絕不敢在這當口,發出一星半點不适的聲響的。

可是福桃兒幼年曾受寒發過兩年的百日咳,冷風兒催逼着未愈的舊傷,站得一會兒,終是忍不住,輕輕咳了一嘴。

她忙捂口,慌亂得垂首後退了步。那咳聲被擋在喉間,又如何是人力能止的住的,反倒是将個雪白的胖臉催得彤紅一片。

封氏轉頭瞧了瞧,朝桂參家的示意:“你帶這丫頭去偏房稍歇二刻。”

老太太囑了桂參家的查探些事,這會兒倒正巧借了這歇息的名目,将人領了去。楚山浔挑眉望了望福桃兒厚實的背影,心道這胖丫頭身子骨也太弱了些,難道真是傷口又不好了?

因為到底是自己看書遲了的緣故,他心裏頭便生了些淺淡的愧意。左側眉睫疏忽而過地輕皺,眼眸深深地凝望着門口,看在封老太太眼裏,便只以為小孫兒是大了,會疼惜人家姑娘了。

偏房裏涼塌邊,福桃兒被單獨和兩個老媽媽留了下來。

“請姑娘解了外衫,背朝上躺了。”

她先還有些茫然,等那兩個老媽媽行事畢,才明白過來,桂大嫂子原是帶她來驗身子的。她身量不高,肉卻不少。那光裸的胳膊腿露在人前,是刺目的雪白,同她那雙粗糙裂紋的雙手不同,身子白嫩的就好像塊上好的羊脂玉。

那上頭還留着幾日前縱橫交錯鞭傷,兩個老媽媽只是瞧了瞧,将傷勢鞭數記在心頭,連問都不曾問她一聲的。

“姑娘忍着點。”

熾熱滾燙的朱紅色液體滴在腰窩處,福桃兒忍着沒有呼痛,那灼熱頃刻間便冷卻凝固,滲透在她後腰腰窩裏,成了一點殷紅的記號。

她曉得這個,一旦點上,無論經年磨洗,雨淋汗濕,都絕不能抹去。

這東西是專驗女貞的,叫守宮砂。

世間唯有兩種法子能抹去。一為陰陽交合,二則剝皮死滅。

“全好了,姑娘得罪了。”

兩個老媽媽瞧着兇惡,手腳卻是極快極輕,瞬息功夫,不僅驗了身點了砂,連她背上舊傷都重新處理上藥,弄了個完備。

福桃兒了無睡意,見她們自去尋桂嫂子,便獨自一個靜立在藕花池邊。

藕生苑頗大,此刻池邊靜谧無人,幾十朵或白或粉的蓮花開得正盛。天邊的烏雲愈發濃厚,壓得人心頭也悶得難受郁卒。她靠着池邊一株參天垂柳慢慢蹲下,伸出的胖手不停得顫抖,出賣了心底壓抑的情緒。

她想摸一摸這聖潔高貴的蓮花,可最近的那朵卻總是差一掌的距離。那張面無表情的臉上卻突然泛起濃烈的悲涼難堪,細長的眸子望着蓮葉出神,凝聚起模糊的水霧。

就因為是孤兒,從小她便要學會看至親之人的眼色。又因為姿色粗陋,鄰裏東家也從無人善待偏幫。如今又為了養娘的藥錢,不得不與人為奴。她一個清清白白的姑娘家,竟要被人赤身裸體地驗身點砂。封老太太雖看重她,待她好,卻也非是良善好意。

在這世上,除了過世的福老爹,也只有容姐姐……還有……

天邊又是幾道悶雷滾過,轟隆隆得壓過她的心頭。福桃兒從懷裏摸出那個玄色繡金祥雲的荷包,腦子裏閃過那個男子的身影,真的是他嗎?

她腫胖的小臉皺起,甩甩頭想要将那人的身影抹去,雙手卻把荷包捏的愈發緊起來。

正出神間,一道驚雷閃過,烏雲密布暗無天日。忽的一陣沁人涼風襲來,雨點子密集地落下。

藕花池離着兩處回廊甚遠,雨勢瞬間如傾,福桃兒怕再弄壞了傷口要麻煩,趕忙便朝近些的池心竹亭跑去。

剛入了竹亭,便聽一句:“偏候着本公子出門……”,她被一個男子從後背處撞了下,‘嘶’得就痛呼出聲。

回身一看,這是前幾日雲姨娘身邊那位說話随意的公子。

福桃兒暗呼不巧,忙俯下身子低眉請安:“奴婢沖撞三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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