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金童玉女 [VIP]

來人正是聶鶴軒的嫡女, 珠玉般養大的聶小霜。

福桃兒也循聲望去,但見少女似是剛睡醒,只随意挽了個童髻, 臉上脂粉鵝黃一概皆無的。卻是眉目端研靈動, 美得讓人心驚。這種美福桃兒形容不出, 簡直可以同觀音娘娘跟前的童女一般,當得上寶相莊嚴。

她側眸看去, 但見自家主子顯然是看的呆了。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楚山浔一下子就想到了‘李白’的這兩句詩來, 實在是百年難遇的美人。

若說他院裏的畫沉是美人,放在這位貴女跟前, 卻定會黯然失色。

“母親有客,怎不早告訴我。”

見有生人在,聶小霜馬上趕跑了瞌睡蟲,只是攏了攏散發,依偎到聶夫人跟前。她毫不回避地瞧了瞧客人,心思一轉, 便想明白這二人的身份了。

三人在聶夫人的細說下, 分別見了禮也算認識了。

因是還未有婚約,聶小霜要避嫌, 也就一直拉着福桃兒說話。

兩人在一處,便更顯得美醜分明。可是那聶小姐似乎毫不嫌棄福桃兒的身份,直來直去地同她說話玩笑,比聶夫人還要熱絡。

到底是從三品大員的愛女, 這行止談吐全不像個十三歲的孩子, 進退有度, 落落大方。別的官眷身上總有些矯揉造作的金貴之氣, 聶小霜卻沒這毛病。她上可陪一品诰命點香,下也能同婆子仆婦說到一處。

福桃兒見她眼裏全沒一點小姐的傲氣,待自己也是親善和氣,心生好感之下,免不了說話便又多了兩分真誠。

聶夫人這回是更滿意的了,她當下褪了頭上一個貴重的玉簪子,擡手便送進了福桃兒如雲雙髻上。

楚山浔卻是越聽越不快起來。少年人重貌,他今日見了聶小霜,一顆驕縱的心頓時墜落塵埃,滿心裏都已然篤定了,這妹妹就是他将來的妻子。

如此一來,那還在不停回話的醜胖丫頭,便極為礙眼起來。他恨不能當即發落了出去,以免傷了聶小姐的心去。

等辭別聶夫人,在聶家的廂房裏安頓下來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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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胖丫頭忙裏忙外,将一應細軟書具盡數理了出來。楚山浔愈發覺得她頭上的玉簪違和礙眼,他冷眼看她又衣櫃裏整理,彎着腰的樣子實在是蠢笨可厭。

他實在忍不了心底的不快,上前将人朝後一拉,箱籠的蓋子砸下來,險些砸了她的手。

“你今日這樣多話,可是想讓聶夫人誤會什麽。”少年按了她的肩推在牆上,臉上陰雲密布,好像是要吃人。

“好端端的,主子,你怎麽了?”福桃兒忙累交加,語氣便顯得有些寡淡無力。

“你就是想叫聶夫人覺着,本公子重視你吧!”見她淡漠,楚山浔氣得加大了手上的力道,“哼,平日悶聲不響,竟是個有心機的。”

驀得明白過來,福桃兒忍着肩上的壓痛,直言安撫道:“主子不必擔心,與聶小姐的婚事不會有誤,這都是老夫人交待的。”

肩上力道小了些,福桃兒認真看進他冷厲的眸子裏,又有些讨好地笑笑補充說:“主子同聶姑娘,家世、品貌無一不是絕配。可不是戲文裏說的,天造地設一對的金童玉女嗎。老夫人說了,公子總得有個通房,我這般的,只管讓聶家瞧個真切,對主子,有益無害。”

“你倒是有兩分自知之明。”少年語氣稍緩,擡手以兩指捏着她臉頰細察。

眼前的胖丫頭眉毛稀疏,本就細長的眼睛,因是在讨好地笑着,愈發眯成了一條線。

醜,可真是醜!

惡毒的話語湧了上來,可要說出口時,又覺着手底下這張臉,透着尴尬惶恐。他瞧着,竟覺得有兩分可憐,遂改口繼續問:

“你是不是覺着,聶姑娘良善,往後她進門了,絕不會攆你的?”

這話問的福桃兒心尖一顫,她蹙眉固執地朝旁躲開了少年的鉗制,想了想,還是覺着都說出來為好。

“有一樁大事,還請主子定奪允我。”撇開眸子盯着地上,就是不敢瞧他。

“說來聽聽。”少年抱臂,以為她是要裝可憐讨恩寵。

“人皆說英雄妾好,主子讀書習武,家世品貌無一不是最上乘的。”孱弱的嗓音,開頭便先來一段恭維,覺出少年仔細在聽,福桃兒又接着說,“可奴婢覺着,終歸是相守偕老的匹夫妻好……”

“你想說什麽?”楚山浔懶得聽繞話,頗為不耐地催促。

“今兒見了聶小姐,才覺着主子就該同她這般的貴女結角百年……”福桃兒朝旁又退了半步,終是抛出了真話來,“奴婢立志不為人妾,還請主子知曉。”

楚山浔聽了這一長段剖白,先是咂摸不出她的用意,等最後一句話出來了,他‘哦’了一聲,繼而終于反應過來這胖丫頭在說什麽了。

她不願為妾?還是不願給他楚山浔作妾?

一下子有些難以接受,楚山浔拉開椅子,坐下細察她臉上神色。

“呵,那你為何要進的府來,還着意讨好老太太,哄得她給了你通房的位子?”

福桃兒抿了抿唇,一咬牙,便将家中情況,怎麽到的平城,又是如何為了30兩銀子簽了五年身契,被老太太挑中後,不得已只能先擔了這名頭……

“如此,願主子允了奴婢,只擔五年虛名。到時迎了主母,便将奴婢外放……”

福桃兒嗫喏着說完,只在‘虛名’二字上加重了語氣。聽得楚山浔先是一愣,繼而回過神來,才将這丫頭前後的話盡數聯系起來。

她這是在劃清界限?叫自個兒不要碰她?還是眼高于頂,連他都嫌棄?

“本公子沒聽錯吧,你這是在同我談條件?”

少年哼笑着去抓她的腕子,卻被福桃兒早有準備地躲過了。

“是,奴婢替主子頂了這通房的位子,叫老太太和聶家安心。平日裏,還望主子待我就同纖雲畫沉姐姐一般。”

話已經說到這份上了,楚山浔伸出的手僵在半空中。

胖丫頭的确是在同他談條件,按她的說法,五年後,等和聶家結親,他還能是個沒有妻妾通房的人。如此,應當是正合他的意。

可是,心底裏總有些不是滋味,少年眉心一蹙,稍縱即逝地晃晃頭,免不得被她推拒得有些噎得慌。

“就依你。行了,別在我眼前晃了。下去吧。”

見他答應了,福桃兒歡快地行了個禮,猶豫着還是沒告訴,聶夫人讓她這段日子去陪着小姐住的事。

等她告退後,楚山浔看書渴了,朝外喊“來人”。

“楚公子,您吩咐。”進來的不是胖丫頭,竟是個相貌清秀的小厮。

小厮明顯是仔細挑揀過的,手腳比一般的丫鬟還要勤謹認真許多。楚山浔想透了聶家的深意,心裏泛過一絲不适,想了想聶小霜的無雙顏色,也就不計較,翻開書冊為鄉試作起了準備。

一連數日,兩人都未曾見到過面。

楚山浔拜見了聶大人,後者指點了幾句,卻未曾托關系為他延請名儒再指教一二。只說他年紀小,前途無量,但要戒驕戒躁,再多去世情變故中歷練才是。

他被說的一頭霧水,只得埋首書冊。又兼無妥帖熟悉的人照顧,到底是不适應,是以秋闱前的幾日,過得并不怎麽舒心。

反倒是福桃兒,原本住去了聶小姐的偏院,還有些擔心,人生地不熟,要被主人家拿了錯處欺負。

沒成想,她被單獨安排了一間朝南的好屋子,也不叫服侍作活。聶夫人每日裏譴了個頗慈和的老嬷嬷,來教她世家的規律和禮節。

那聶小霜也常來與她說話,那日在人前怎樣,到獨處時,還是一貫的灑脫溫和。她們好像真的沒把福桃兒當作丫鬟通房看待。禦下也是極嚴,原本擔心會有旁的丫鬟來欺負,卻也是壓根不存在的。

九月二十,太原城下了好大一場秋雨,把城內外的主幹道都淹沒了泰半。就是在這場暴雨中,福桃兒同幾個随從一起送了楚山浔去孔廟邊的考場。

本朝晉中第47次秋闱,就在這一場連綿無盡的雨落中開始了。

這次鄉試為特設恩科,只在一日裏連考三場。因此名額也很有限,只取前32名士子為舉人。

貢院檐下送考的人群逐漸散盡了,福桃兒撐一把黃油紙的大傘,安靜地立在貢院的黑漆匾下。

有小厮來問:“天涼雨大,姑娘可要回府,這裏由我們候着就好。”

看了看烏雲壓頂的天色,福桃兒沉吟了下,對明顯有些凍着的随從們說:“你們也不要幹等了,就去對面的酒樓叫些茶點坐坐,茶點錢算我的。”

風雨打濕了衣衫下擺,見衆随從猶豫,她又笑着補充道:“沒事的,我特意問了,主子說總也要申正以後才能出來的。”

聽她這麽說,楚府的随從們才依言朝酒樓去了,心裏頭都覺着這位胖胖的通房姐姐,實在是個沒架子的大善人。

酒樓裏坐了許多候考的家人,福桃兒替随從們叫了瓜果茶點。天氣也不算太涼,她便為衆人揀了個靠窗的位子。

臺上一個胡子泛白的老先生,正在那兒拍着醒木,慷慨激昂地說着太祖開國的偉業。

衆人一邊賞雨,窩在一處談天說地,有時也對說書匠爆發出兩下喝彩。這靠窗的位子又恰對着貢院的正門,随時看上兩眼,也不怕貴客考完了早出來,到時沒的錯過。

福桃兒曉得自己身份特殊,替他們點完了吃食,也就獨自一個兒同掌櫃的要了間雅閣,同樣也是臨着大街,正對着那貢院的。

店小二問她要什麽,她只說了句肚子很餓,麻煩多揀些油膩平價的點心送來。店小二雖疑惑她這般節省,卻到底是見過世面,一毫兒未露的,麻溜地就上了三大盤芙蓉糕來。

雅間裏,博古架、桌案、硯臺、羊毫宣紙,應有盡有,連窗隔都似是松木精雕成的。窗前放了個流線型的美人塌,一頭朝上仰起,人躺上去,開了窗,擡頭恰對着一樹高聳茂盛的槐花。

算算銀子,招待聶府随從費了1兩2錢,這雅間更是要3兩銀子。反倒是那三碟芙蓉糕,店小二不欺她,是最便宜的點心,每碟只要20文。

起初福桃兒還有些心疼銀錢,可等她安睡在美人塌上,對着窗外千絲萬縷的雨幕,鼻尖聞着隐隐槐花香氣。她也承認,這富貴人家的日子便是惬意好過的。

當然,吃到自個兒嘴裏的點心,她卻連20文都嫌貴的,而樓下小厮一杯清茶都要50文的。可定雅間和請随從歇腳用膳的錢,那是她不能省的。

“嘔…”

芙蓉糕是油酥浸滿的皮子,裏頭包了花瓣餡的紅糖心,用來哄小娃娃最合适不過。吃一塊可以,兩塊膩人,三碟下去……

硬将最後一口泛着惡心地塞了下去,福桃兒無奈地苦笑了下。

這點子辛苦算什麽,她望了望窗外的雨幕,遠處貢院的樓宇,黛瓦紅牆。從這個高度看去組成了一個振翅高飛的姿勢,想必是請高明的風水先生畫的圖紙吧。

如今她也算和楚山浔達成了一致,就由她頂着通房的名頭……直到聶家小姐進了門子,她就帶着攢下的銀錢,出府自去過活。

一只灰雀輕巧地落在窗邊,它好像絲毫不怕人,只盯着福桃兒看。小腦袋歪來歪去,頗是可愛。看了兩下,湊近吃掉了芙蓉糕的殘屑。又低頭啄理兩側微濕的羽毛,突然,淩空展翅,如一支箭羽,刷得一聲沒入雨幕後的茫茫天地中去了。

鳥雀走獸為生存奔忙,卻只要得兩口食,便可自有翺翔于天地。

可為人,卻沒有這麽單純無憂。

但願阿娘的病莫再嚴重……

但願容姐姐不要太相信那人……

但願……願主子旗開得勝,能夠金榜題名。

就這麽想着,聽着雨聲風聲,迷迷糊糊得,她就歪在美人榻上睡了過去。等起來時,只覺胃裏墩得難受,朝下一看,正瞧見貢院的大門開了,還不到申正呢,楚山浔一身秀雅喜氣,剛好跨出了貢院的門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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