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侍讀 [VIP]

後來那一日楚山浔終歸也沒回聶府, 身邊只帶着個福桃兒。兩個先是在那客棧底下聽了回《張生賣布》的青陽戲,說的張生戒賭,替娘子賣布, 浪子回頭的故事。

演戲的兩個角功力深厚, 可福桃兒看了只說賭鬼除非砍了手去, 是不可能皆戒的。那楚山浔的觀點就更是離奇,只說這般草衣木食的日子, 賣布才勉強吃飽,這男的何不一頭撞死。

竹葉青甘甜, 喝的時候不覺什麽,後勁卻極大。眼看自家主子一句句離奇肆意的評論就要惹怒衆人, 福桃兒趕忙将人拉着離開了。

那日兩人在貢院街一帶四處游走,坐了花船,看了百戲,一直到天黑時分,楚山浔酒醒了,精神極好, 怎麽也不願回去歇着。

路過綢緞莊之時, 少年借故這是太原有名的成衣坊,要進去做兩套新式的夾襖備着。

等老裁縫恭維着問公子要甚時, 他卻将福桃兒一把推了前頭,說道:“給這丫頭春夏秋冬,四季衣服各作三套。”

“啊?主子,這, 不必為奴婢……”

還沒說完, 楚山浔就将人朝量身的地方推了把, 将她從頭到腳又打量了遍, 自語道:“實在是太胖了,這身量嘛,估摸着是不漲了。”

“成了,就照這身量做。顏色麽,別太素就行。”

女夥計以為這是個新寵的婢女,拿着皮尺,一邊量一邊胡亂恭維‘姑娘身段不錯’。見福桃兒毫不掩飾地苦笑,也知自個兒的馬屁是不需的,遂又改口說‘瞧姑娘這吹彈可破的皮膚。’福桃兒又伸出手掌,給她看掌心的老繭。

到最後,女夥計也曉得這是個實誠人,見她絲毫沒有寵婢的架子,不由自主地便對這姑娘心生好感。

見福桃兒非要少做兩套,且挑的都是老氣素淨的顏色,便勸道:“姑娘若這樣,只恐外頭那位要不高興呢。”

想了想,她後頭五年還是得靠楚山浔吃飯的。只是挑兩套好衣裳,老太太應該也不會管到這麽細的。

從成衣坊出來,楚山浔酒也醒得差不多了,但覺腹內轟鳴。他中午只顧喝酒,都未曾吃些什麽。

“走,本公子帶你吃些好的去。”

少年似全然忘了早上放榜的事,興致頗高地回首拉上福桃兒的手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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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西天邊漸染霜紅,一陣晚風拂過,天氣不涼不熱,正是一年中最爽利怡人的秋日時節。

過路人偶有年輕姑娘朝他們這處看的,俱是豔羨疑惑,還有膽大的,在那兒怯怯私語着。無外乎是說那少年郎怎樣貌比潘安、秀逸貴氣,說他身邊那姑娘怎樣好命……

彤雲流轉,灑下萬寸霞光,正斜映在少年的臉側鬓角。他的瞳眸染盡了霜紅,眼尾處微微上翹,顯得朝氣十足。

或許容顏真的會惑人的,一剎那間,福桃兒只是呆愣地回望過去,盡都忘了要掙脫他的随意。

入夜時分,太原府朗月高懸,人間燈火萬點。楚山浔的心結叫借那場酒,叫她說的開了,卻還是決意不回聶府了。

兩個就這樣,在外頭宿了三日,玩了個昏天黑地,除了青樓,就連賭場也都去開了眼界。

福桃兒明顯得覺出主子對自個兒的态度不同了,雖然有時還是那樣惡聲惡氣,蠻不在乎的,卻總和從前不太一樣了。

可是該面對的總也要面對,便是鄉試落第,在福桃兒看來,也決計沒有不回聶府的理。可楚山浔不聽,到第四日上,還是聶大人親自尋來,才把人給請了回去。

原來這幾日聶鶴軒也為落第之事多方打聽了,驚聞一位校吏親口所說,此次第32名舉子本就是平城府楚山浔的,可巧32人中有26人是北方士子,發榜前禮部官員想到國初株連頗多的科考案,又見第32名士子才得十三歲,最後慎之又慎,大筆一揮,将他換了位次些的南方考生。

他們說這話的時候,沒有避着福桃兒。若是前兩日曉得這場因果,楚山浔自問恐連大鬧貢院之事都能能做的出的。

此時,聽了聶鶴軒的陳述,固然也是血氣翻湧,可當他眼角餘光瞥到胖丫頭的灰布緞面鞋時,念及她之前勸慰的話,他一顆憤懑燥熱的心頓時如浸入冷水般,及時清醒過來。

“怨不得禮部,原是小侄于經史上研讀不精,經此挫折,未必不是個警醒的好事。”

一句話把有志儒生的模樣飾演的滴水不漏,聽得福桃兒都忍不住腹诽起來,這讀書人明理起來,一張嘴真是能說出話來。

那聶鶴軒聽了,自然是滿意地撚胡颔首。但科考變數過多,真才學外也要加些時運才能一路高中。此番楚山浔落第,到底是前路未定的。他沉吟着,只說往後年節時多多走動,卻對女兒的婚事只字不提了。

又歇了三日,聶小霜也始終再未露過面,倒是把福桃兒叫去,送了兩件簪環首飾。福桃兒心裏着急,趁周圍一個人也無,造次地告罪問了句她家公子的事。

“女兒家的事,總全賴爺娘的。但若有緣法,縱是天南地北也得栓到一處去。”

這聶姑娘說話,總不像她這個年紀的,哪怕是說到自己的姻緣,也是這麽副表面淺笑,骨子裏淡漠至極。

不過她把自己兒時的玉鎖塞進福桃兒手裏的時候,能感覺的出來,又确是個心善溫良的世家小姐。可福桃兒總覺着她心思深不可測,對主子的親事有那麽些若即若離之感。

來的時候,是祁師父帶镖師一路護衛,也走了些彎路。回去時,由聶府二十餘名精壯家丁開道,全走官道,卻是一帆風順,十月下旬便回了平城。

經過這兩個半月的朝夕相處,楚山浔不僅全然接受了福桃兒的妥帖服侍,且路途愁悶,他發現自己習慣了同這胖丫頭談天說地,還能時不時地得些新奇的見解。

回府之後,他索性将纖雲常調去二院裏,把福桃兒頂替進來。卞媽媽和鵲影不明所以,都私下問她是不是和主子有了什麽,皆被福桃兒紅着臉當即否認了。

怎麽可能,主子的确是待她好了許多,可瞧她那眼神做不得假,對她的樣貌仍是充滿嫌惡的。

老太太對孫兒的落榜倒是毫不在意,只是對聶鶴軒的态度有些不明白。暗自嘀咕着,他這也不說早早去下定,卻又替浔哥兒請了位同進士出身的老先生,說是還聶經司的人情,特來平城教這一個學生。

“诶?福丫頭,我見你往常鮮少穿豔麗的,這是浔哥兒替你挑的吧。”老太太說話慢悠悠的,口氣卻有些冷淡。

“回老太太,是奴婢讨了聶家高興,主子才賞的。”福桃兒忙拿出在太原得的玉鎖,恭敬道:“也是聶小姐看重,還賞了我這個。”

老太太臉上才由陰轉晴,還沒再問,就聽寶貝孫兒在拱手道:

“一個人讀書做文章太過狹隘,孫兒想讨祖母一個恩德。”楚山浔頓了頓,又看看身邊的胖丫頭,“叫王老先生多帶一個學生。”

福桃兒頓時有種極其不好的預感,她縮了脖子恨不能将自己隐沒。

“這丫頭見識論斷深得我心,孫兒想請王老先生許她侍讀。”

屋內數道目光頓時全集中到了正中的福桃兒身上,讓一個丫鬟作侍讀?!

福桃兒當即緊張了起來,主子怎的從未說過,才想出言解釋推拒,就收到桂參家的制止的目光。

“原來倒是我低看了這丫頭。”封氏低頭吹吹茶盞,看到福桃兒明顯瑟縮的模樣,才笑着把滿腔猜忌散了去,“也沒什麽,這事你該自個兒問先生的,他若應下,旁人也不會說話。”

等出了藕生苑,楚山浔見她一臉不安,只是頗不在意地說了句:“本公子如此看得起你,叫你陪着讀幾年書,難道不是好事嗎?你不是一直說要外放……”

他說話毫不遮掩,聲音頗大,急得福桃兒就想去掩他的口:“主子莫胡說……”

“怕什麽。”他一把揮開她的手,揶揄道,“怕被祖母知曉,你還瞧不上她的寶貝嫡孫了?”

這一趟回來,主子多了個毛病,便是總喜歡開玩笑逗弄她。不過福桃兒心裏曉得,少年對她已經沒了惡意。她心裏是暖的,對着宅院裏豔羨嫉妒的目光,也不再像從前那般懼怕,多了兩分篤定,只是不再去管。

回平城後,一一拜見過楚府衆人,王老先生還沒來,福桃兒便有許多閑暇。這頭一檔子事,便是去城南找容姐姐。

去同主子告假的時候,借的是替鵲影置辦嫁儀的名頭。楚山浔好像是知道了什麽,吞吐了兩聲,卻只揮手叫她快去。

等到了城南,見了容荷晚一身婦人打扮,她才曉得木已成舟,是難再悔改的了。

“小晚姐姐,你那時怎的不來找我?”不敢多問事情經過,她圓圓的小臉皺成一團。

倒是容荷晚,精神還算好,衣飾是坊間難尋的精良貴重,人也瞧着更嬌俏豔麗了。待曉得福桃兒如今的身份,她還淺笑着說了句:“桃桃,那咱們也算姐妹相稱。往好了想,也能有個照應。”

兩人聚着說了一整個下午,到最後依依惜別。

“好了,三步兩回頭的,別觸姐姐黴頭,往後多來便是。”

“小晚姐姐,喜歡一個人是什麽樣的?”

薄暮斜照在她暖黃色的妝緞褙子上,容荷晚張了張口,想說什麽,又遲疑地咽了回去。覺察到夜風涼冷,秋色蕭索,她突兀地笑笑,嗔怪道:“傻丫頭,再不回天該黑了。”

“那姐姐若有事,只管去府裏北門遞個信。”見她笑得和暖俏麗,福桃兒終迫着自個兒回頭,沒入夜色中去。

等再看不見一絲兒人影,容荷晚倚着梨花院門,一只手垂了下去。她臉上似悲還喜,柳葉眉彎彎微蹙,唇邊卻是在笑着。

夜風乍起,她裹緊了領子自語道:“為他生,為他死,為他歷經千百劫。”

兩日後,王老翰林便一身道袍地入了府。楚山浔原本還算着各種說辭,盼他能收了福桃兒侍讀。可意外的是,老翰林聽了這要求,不過略問了她兩句,便點點頭将這事允了。

從那以後,福桃兒不僅要作貼身丫鬟的事務,還得同主子一道聽講作文章。許是為了精進學問,楚山浔還總愛指點她文章,到先生處品評篇目的錯漏。

日子如流水似的,雖然過得十分忙碌,因着主子的愈發重視,也就鮮少有人會來正面欺負她了。對福桃兒來說,這般日子充實靜好,多過兩年也是無妨。

無數次跨過漠遠齋的門檻,四年的日子就這麽眨眼間便過了的。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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