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四年後 [VIP]
四年後, 仲春,漠遠齋書屋。
"子楚立,以不韋為相, 號曰文信侯……"
近來北疆鞑靼蠢蠢欲動, 平城內外也多有山匪作亂。是以王老翰林為了合時宜, 又對兩個學生談起了《戰國策》。
老翰林晃着腦袋喃喃,頗有些仙風道骨的意味。窗外卻傳來紅兒學鳥叫的偷笑聲。
“先生, 恕罪恕罪。”福桃兒曉得是找她的,忙起身嚴肅告罪。
“真是, 叫她們後宅瑣事少來找你。”錦衣玉帶的青年頭也不擡,躬身在那兒疾書。
“快去吧, 子歸,你這孩子,她又不考狀元,自然有許多瑣事,作什麽總要把人纏着。”老翰林揮揮手,叫福桃兒自去。
胖丫頭擡眼偷觑了下自家主子, 還是得等他示下。
但見案前的青年玉立長身, 已經全然出落得高挑健朗,如今的福桃兒擡了頭卻也只能勉強到他下颌處。
昔日秀雅傾城的面容褪去了稚氣青澀, 瓊鼻挺秀,薄唇剛毅,就連那雙豔麗的桃花眼眸,看人時也帶上了三分不怒自威的貴氣。
楚山浔待人還是那股子高傲, 只是對着胖丫頭, 常常是照顧包容。畢竟侍讀四年, 兩人早已有些亦師亦友的情誼了。
“早些回來, 別想着免了劄記。”
“曉得了。”
福桃兒笑着應了聲,便跟着紅兒快步去了。原先院裏的幾個大丫鬟們,除了畫沉,其餘的都是到了年紀放出去配人了。這兩年紅兒伶俐的很,便成了二院裏最得力的二等丫鬟。
聽了紅兒的敘述,福桃兒臉色複雜,原來是容姐姐又有孕了。
早在三年前,大奶奶常巧雲大鬧了一場,卻是要逼着将外室迎進門來。只說是養在外頭不明不白的,還害她被旁人說閑話,冠以妒婦的惡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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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感念發妻賢惠,楚山明生意上又愈發忙碌,便費了番周折,說服容荷晚,擇了個黃道吉日,一乘小轎以良妾的身份迎進了竹裏館。
竹裏館和漠遠齋都在府內北側,步行也不過是一刻就到的。自容荷晚過門後,兩姐妹常來常往的,倒也算有個照應。
福桃兒腳步加快,心口像墜了塊石頭般,莫名地焦慮。
這是容姐姐第三次有孕了,前兩次都是一二月間便見紅小産了。也不知到底是個什麽緣故,竹裏館就是人丁凋落。
連大奶奶過門七八年了,都未曾生育一胎。楚山明年已二十五,膝下卻只一女,還是姨娘婵娟所生。
進了竹裏館,先去東苑給常大奶奶行過禮,便徑直去了西苑。
西苑奇花異草,雕梁畫棟,園景布置得別有意境,桌案箱籠,哪一樣都不輸正頭奶奶的,可見楚山明的看重。
窗臺邊擱着張琉璃美人靠,黃澄澄的,剔透和暖,是以整塊稀有玉石雕刻而成,瞧着便價值連城。
上頭正支贻斜躺着個嬌豔佳人,正是容荷晚了。
“桃桃……”佳人撐起身子,只是笑着喚了聲,卻不知要怎麽說下去了。
福桃兒忙上前握了她的手,從侍女手中接過軟枕,替她墊住了後腰的地方。
“曉得你要來,我特地叫人作了牛乳藕花羹,沒怎麽放糖的。”容荷晚伸手,接過一個玲珑碗盞,遞到她嘴邊。
前兩年福桃兒刻意亂吃,傷了腸胃,如今油膩腥甜皆是多吃不得了。可她還要維持身形,日常零嘴卻總是少不得的。
牛乳羹雪白香甜,最是養人卻又不至虛胖壞了身子。福桃兒也正好渴了,仰頭一口便喝下半碗去。
惹得容荷晚皺眉責道:“水牛似的,你這壞毛病什麽時候能改改。”
福桃兒讪笑半下,看了眼琉璃塌,立刻回了句:“小晚姐姐,還說我來,你日常這樣躺靠,不如起來走動對身子好。”
“走動什麽,都恁沒意思,我就是懶怠動彈。”她抽了枕頭,再次綿軟無力地躺靠下去。
“要不明兒我與五爺告假,好像城南善化寺外的桃林全開了,咱們一道去瞧瞧!?”
福桃兒滿心的憧憬,沒成想卻只換來容荷晚淡淡的一句:“明郎這兩日就回來,你也忙的很,還是不去了。”
無奈之下,她只得陪着又說了半個時辰的話,千叮萬囑地叫着多走動找些事做做。眼看着午膳時分就要到了,知道楚山浔不喜她多往大房院裏去,也就起身先回了。
走在春景爛漫的竹裏館中,福桃兒心中滞澀。
這兩年容姐姐好似變了個人,她原本是個跳脫爽朗的性子,如今卻時常淡漠冷僻。明明是春色如許的大好宅院,怎的就将人養成了這個模樣?
丫鬟仆婦或許只覺着她是溫良恭謙了,可福桃兒能覺出不好,每次見她,就覺着雍容富貴皆是幻象,底下藏着的魂魄幹枯了似的,叫她不忍深想。
無能為力,現下她唯一能做的,就是隔三差五來看看,陪着說些話罷了。
這麽憂心忡忡地悶頭走着,便在一處回廊盡頭瞧見了兩個熟悉的身影。
是鵲影姐姐和她的男人桂七。
男人乍看上去儀表齊整,此刻卻在那兒與鵲影争執,兩個手牢牢握在一處,應是在搶什麽物件。他們壓低了聲音,你來我往的,互不相讓。
看鵲影的模樣,好像都要急哭了。
福桃兒心尖一顫,重出了口氣,便疾步朝兩人走去。容姐姐那兒的事她無能為力,這個桂七她總能說上兩句的。
“這是桂姨奶奶送的,不能給你了。”
“臭婆娘,都是我本家姨給的,那自然是我的!”
走近了才發現,原來是在搶一個赤金墜子。見了來人,桂七心虛一時松了手,墜子就叫鵲影奪了回去。
“我說是誰啊,怎麽,又來幫襯你鵲影姐姐了?”桂七嬉笑着盯視着來人,大手一伸,是在問她要錢呢。
“搶妻兒的陪嫁,豈是男兒所為。這般好賭,不怕老太太發落嗎!”福桃兒嗓音偏細弱,發起怒來,也不過稍稍聲高了些。
那桂七見要不到錢,嗤笑一聲,只拿兩只眼睛上下打量她,看得福桃兒連連皺眉,卻還是毫不示弱地回看了過去。
冷不防的,他瞪起一腳,踹在鵲影身上,将人踢在了地上。後頭正巧是個廊柱子,鵲影摔下去,恰在柱基上磕了下額角。
額角處頓時紅腫一片,那桂七也有些意外,矮了身子作了個要拉扯的動作,卻停在了半空:“叫你非護着這墜子。”
等福桃兒将人攙了起來,哪裏還有桂七的身影,早不知又去了哪個賭坊。
“姐姐莫哭,這事可要告訴桂嫂子?”
對着低聲啜泣的鵲影,福桃兒捏緊了拳頭。那桂七太過混賬,說是連家裏娃娃的束脩都拿去賭沒了。
“沒用的,早先去說,還能訓上兩句。”鵲影溫和的眉眼中滿是哀戚,她捂着嘴将淚水忍了回去,“說的多了,姨奶奶還要怪我管不住男人呢。”
同鵲影邊說邊走,沒一會兒就到了漠遠齋門前。福桃兒朝她手裏硬塞了個紅紙包,裏面是她這個月的月錢,鵲影推拒了兩次無果,也就氖然收下了。
看着她梳着婦人發髻,轉身走遠的清瘦背影,福桃兒怔楞在原地出神。如今她夫婦兩個在南院當差管花木,平日裏都鮮少能碰着的。
“發什麽呆啊。先生都歇中覺去了,你才曉得回來。”
冷不防的,熟悉的聲音在背後響起,楚山浔一臉不滿地朝她眼前揮了揮手。
“題目留了吧,奴婢馬上去做便是。”
是不是嫁了人,女兒家就都過得不好了?如今對着楚山浔,她已經全沒了多少忌憚小心,也就沒收了那副心不在焉的樣子,抿着嘴,淺淡的眉宇間是深重的思慮。
“怎麽了這是。”胖丫頭臉嫩,這般小大人樣的嘆氣,瞧得楚山浔只是覺着好笑,“莫不是為了免作文章,又要說身子不适?”
暗自翻了個白眼,他怎麽就非要盯緊了她的功課。福桃兒腹诽着,倒遮去了三分沉重,她仰首微揚淡眉,說了句實話:
“難道主子記性變差了?奴婢哪次功課比您慢多少的。上回論‘賞善刑惡’那題,先生好像叫您好生研讀我那篇的。”
說到讀書科考,福桃兒一改向來的謙卑,眉角眼梢的便灑脫活潑起來。她今年19了,身量相貌卻還是同四年前沒多大變化。倒是這兩年日子好過些,面色氣韻更雪白柔嫩許多。
雖然還是那淡眉細目和略為圓潤的鼻頭,卻愈發凸顯出娃娃臉的好處來。她比楚山浔要大兩歲,此刻站在他邊上,因為還梳着丫鬟的發式,倒是看不出年紀。
“不許再提那次!少啰嗦,這回本公子作了篇千載難尋的好文章,你快進去也寫了,明日拿給先生品評。”
俊秀的青年被她看的有些惱火,昂起下巴伸手便要将人朝裏推去。瞧着他雙髻上晃動的玉簪墜片兒,楚山浔心裏掠過些異樣。
四年前着她侍讀,原只是看上她言談間對世理的透徹。絕不會料到,這麽個出聲微賤的市井丫頭,于讀書文章上竟是極有天分。
若非他過目不忘又開蒙的早,恐怕還真的要時常被她比下去呢。
這偌大的平城府,楚山浔也沒遇着個學識相當的。
到了書屋,喝碗茶的時間,福桃兒便趕趟似的把文章作好了。楚山浔看過,不由暗嘆。
可惜她不是個男子,否則便可與他引為知交好友。
“今兒真是有事?怎麽沒精打采的?”見胖丫頭作了好文章,還只是望着窗外春景出神,他免不得便多問了句。
等的就是他這話,福桃兒當即把方才桂七如何欺辱鵲影的事說了,說到氣憤時,淡眉皺得都出了個‘川’字。
可是楚山浔聽罷,哼笑了聲,斥道:“那是她命不好,你可管不着。”
言下之意,便是絕懶得出手相助。
這一下便叫福桃兒洩了氣,再聽他叫着去找祁師父,她也就帶了些氣地推拒了:
“月末了,奴婢該去趟朝食鋪算賬去了。”
她一向不善騎射,去了也不過是丢醜墊底。說罷,再不瞧他一眼,徑自就朝外走去了。
出府的時候,遠遠的在北門邊見到楚安和一身戎裝,後頭跟着十數個帶着長刀的精壯皂吏,有兩個眼熟的都是他平日手下得力幹将。
老太太帶着桂參家的竟也在那兒,福桃兒的朝食鋪是大爺幫着開的,不便宣揚,故而她也就朝一側躲了。
只聽楚安和說了些‘月餘便歸,母親放心’,老太太瞧着又極憂心的樣子。福桃兒聽不真切,只想着等避過她們再出去辦事。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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