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眼中繁星

林煜在Amour éternel集團的創始人, 也就是羅燼之身邊做了三十年的秘書，從大學畢業被羅老爺子賞識開始，半生死心塌地追随着他, 即使羅燼之走了，他也繼續默默輔佐他的孫子、曾孫子, 羅燼之于他有知遇之恩, 他想用一生效忠，對此心甘情願。

也因此，羅一辰對他極為信任, 這次“背鍋事件”是他接手Amour éternel以來遇到的第一件棘手事, 自然是要慎重對待，于是兩人便打算暫時長住在墨爾本，就住在羅歐和付理居住的那個小別墅的後面, 也方便彼此照顧。

他們羅家為此事奔忙, 而正面被潑了一身污水的關淩自然更是氣憤, 于是這天便親自登門拜訪，只是沒想到，居然帶來了一個意想不到的人。

“高凜？”

羅歐和付理都是一愣，看了看關淩，又看看高凜, 實在是意外。

高凜很拘謹, 低着頭, 并不說話, 聽到付理叫了自己一聲, 才微微擡起頭來，抿了下嘴巴。

雖然兩人在醫院的時候就住在彼此的隔壁，但一直沒有探望過對方，這還是救下他之後頭一回再見，付理便道：“你傷怎麽樣？好多了嗎？”

高凜點點頭，低聲回了一句：“好多了，謝謝。”

付理欲言又止，看着對面二人相握的手，猶豫道：“你帶他來做什麽？”

關淩挑眉一笑：“一會兒再和你說，我先去見見羅總，昨天約好的。”

羅歐之前對關淩沒好感，純粹是因為其他人總把他和付理綁在一塊兒，但如今看來倆人之間根本一丁點的暧昧都沒有，于是立刻哥倆好地攬住關淩的肩膀，樂道：“走走走，我爸和林叔正等着呢，我帶你過去。”

關淩簡直受寵若驚：“你這突然咋了？”

“嗯？我咋了？”

關淩：“……你不怼我我居然有點難受。”

羅歐：“哈哈哈你神經病啊！”

倆人說着說着就走了，付理看着羅歐的背影，心裏頓時暖洋洋的。這人真是活了幾輩子都是這個直脾氣，看誰不爽就明目張膽地杠，當年對他付庭禮也是這樣，剛開始鼻孔朝天整天就是哼哼哼，等化幹戈為玉帛了，說信任你就百分百地信任你，大大咧咧毫不設防，典型東北老爺們兒的豪爽脾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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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年的自己，還真是有點羨慕他這直率爽朗的性情。

“付理。”

付理回過神來，轉頭看向對方。高凜的喉結動了一動，好半天才說出一句：“你的傷，好了嗎？”

付理點點頭。

高凜不善言辭，付理不說話，他也就垂下了眼睛：“那就好。”

付理看他這模樣，不免就想起很久之前，燼兒剛剛被他們救下的樣子。

小小年紀親眼見到父母兄弟在面前被人折磨至死，羅燼之剛被帶回公館的時候，很長時間都不說話。羅钰霆想盡各種辦法逗他開心，又是耍寶又是出醜，可那孩子就是看也不看他一眼，就默默縮在角落，偶爾壓着聲音哭，整個人蜷得又小又瘦，看起來極為可憐。

那時候就有醫生和他們說了，似乎是患了抑郁症，可這病在那個時候實在稀奇，他們兩人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只能小心哄他，陪他說話，帶他出門游玩，用了足足三年的時間，才終于讓那個孩子慢慢地活潑起來了。

在教堂樓頂死死抓着高凜的手的時候，他看着他眼中放空一切的麻木，仿佛看到記憶中那個孩子空洞的眼睛，那時候心中震動又難受，鐵了心想救他一命，可如今真的救回來了，卻還是和當年一樣束手無策，不知道該怎麽做才能和這樣的人好好交流。

“你……”想了一想，還是把心裏的擔憂說了出來，“你知道關淩結婚了嗎？”

高凜又擡頭看他，卻是輕輕點了點頭。

“他不僅結婚了，私生活還特別……與衆不同，你都不介意嗎？”

高凜靜了好一會兒才慢吞吞地說：“你們誤會他了，他不是那種人。”

“他是哪種人無所謂，我是怕你以後受傷害，又想不開。”

高凜抿了下薄薄的唇線，低聲說：“他有苦衷的，他……他很好。”

“算了，”付理無奈，“你不介意就好。”

“我其實……沒有和他在一起的。”高凜忽然說，“我不能……我沒辦法和他在一起，我沒法好好愛他，我不想再傷害他。”

“什麽？”

高凜又沉默一會兒，搖了搖頭：“謝謝你，我只是希望你不要誤會他，他救了我很多次，我卻……打傷了他，我很後悔。”

對方又露出那種熟悉的孤寂空茫的神情，付理心裏一澀，忍不住就哄了句：“聽關淩說是他對你動手動腳的，你受不了才會……不是你的錯。”

“不，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我有病，我知道，可是他偏偏要管我……我會害了他，我說了很多次，我會害了他，可他為什麽偏偏就要守着我……”

高凜漸漸說得語無倫次，付理覺得這苗頭不對，趕緊轉移話題：“我上次還挺好奇，你不要獎金，也不想出名，那參加《王者争霸》做什麽？”

高凜立刻安靜下來，神情怔忪，半天不說話。

付理不太敢刺激他，他記得燼兒那時候就是，也不知道哪句話就能不小心刺激到那孩子的神經，一不留神就往自己手腕上割口子，抑郁症實在是可怕，他提心吊膽了三年才把那孩子拉出深淵，如今面對一個被抑郁症折磨了十多年的人，更是不敢胡亂言語。

沒想到高凜倒是先開口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面對自己這個恩人，防備心并沒有那麽嚴重。

“我打傷了他……我很難過。”

付理小心嗯了一聲，應和着說：“為什麽打傷他？”

“他……想脫我的衣服，我忍不住……回過神的時候，他被我打得很嚴重。”高凜微微發起抖來，眼眶也漸漸紅了，“我以為我已經慢慢習慣他在我身邊了，已經習慣他觸碰我了，想着忍一忍也許就好了，可是……還是不行，我控制不了自己，我害怕……”

付理忽然反應過來，驚詫道：“那個傳聞中關淩在外面包養的男人……難道就是你？”

高凜呆了好一會兒，才喃喃說：“我不知道……我好久沒有看新聞了，他不讓我看，怕我看了難過……”

付理這才想起來。所謂的包養男小三的傳聞，就是從一張偷拍照開始的，有狗仔拍到關淩和一個男人在陽臺接吻，之後便把這照片賣給了騰淩的競争對手，當時還鬧出了不少醜聞，關淩偏偏沒有正面反駁，硬是偃旗息鼓拖了好幾個月，一直到這件事再沒人關注為止。

之後那人就徹底放飛自我了，小三小四小五小六一大堆，男女不限浪得一批，所以再爆出來類似《騰淩老總和神秘人XXX共度一夜》之類的新聞，觀衆們連好奇心都沒有了，掃一眼也就匆匆過去了。

付理瞪着眼前這個神經質的男人，覺得自己的思維忽然往某個詭異的方向狂奔而去，拉也拉不回來。

“他為我做得太多了，我也想……為他努力克服一些東西，我一直怕見人，怕別人再議論我，我想克服這個恐懼，所以才……報了那個節目。等播出來了，他們一定又要議論我，我……我想我忍得住，我必須要忍得住，我不能這樣一輩子，不能讓他一直等着我……”

付理終于明白過來，這兩個人，一個為了對方參加比賽，想克服心理障礙，另一個卻怕對方再次受傷害，強逼着不許他參賽，還把冠名權搶了過來，可既然如此……

“既然你都想好了，又為什麽要自殺？你死了，關淩會很難過不是嗎？不是想好要為了他慢慢改變自己嗎？”

高凜忽然閉上眼，長長的睫毛劇烈顫抖着，不再開口，付理看他忽然心情激動，不敢再問，只得道：“反正也都過去了，你現在好好的，關淩也就放心了，以後別再做傻事，你也不舍得讓他難過吧？”

高凜沒再說話，又垂下頭，沉默了。

付理就這麽有一句沒一句地哄着，一點點把人又哄得平靜下來，他漸漸掌握了高凜的情緒點，和他的交流也慢慢順暢起來，那感覺就和很久之前和燼兒建立信任關系的過程一樣，挺讓他欣慰的。

正聊得順暢的時候，羅歐帶着關淩回來了。

關淩看着他倆，一臉驚訝：“你們居然聊起來了？”

高凜抿着嘴巴，點點頭。

關淩一下便笑起來，伸手摸了摸他的臉：“可以嘛，能和別人聊天了？”

高凜一直緊繃着的表情此刻放松下來，還淺淺地笑了一下：“嗯，付理救了我，我不怕他。”

關淩也沖他笑笑，然後回頭看着付理道：“方便跟我說兩句話不？我有事兒拜托你。”

付理點點頭要走，高凜忽然伸手拉住關淩的衣袖，神色慌了一下。

羅歐頓時一臉無辜：“呃……你真這麽怕我啊？講真的，我挺好的啊，我人可好了！真的，賊靠譜！四肢發達頭腦簡單就是我，有錢還大方，交朋友都喜歡找我這樣的哈哈哈哈！”

高凜盯着他，咬着唇暗吸了口氣，慢慢松開了關淩的衣袖。關淩有點心疼，又抱着他拍了拍他的脊背，哄小孩似的笑着說：“乖啊，我馬上回來了，別怕，他那蠢腦袋，根本不知道能把你怎麽樣，傻着呢，甭怕。”

羅歐：“……”

付理憋着笑，伸手揉了揉羅歐的腦袋瓜，卻沖着高凜道：“真的，這家夥也就看着壯，其實沒啥用。”

羅歐：“……寶寶要生氣了我跟你講。”

并不理會這麽大只的寶寶，付理和關淩安撫好了高凜，便走到旁邊的小書房裏說話去了。

關淩也不廢話，直接開門見山：“我把他帶來，是希望你照顧他一陣子。我最近要解決一些事兒，要回國一段時間，我不放心他一個人，才帶到你這兒來的。”

“你倒是相信我？”

“我看了比賽現場的錄像，他好像不怕你，也挺神奇的，”關淩想了一想，幹脆直說了，“他的那些新聞你也知道，說是母親被家暴，他為了救媽媽才殺了他那個繼父，但事實上……我也是前幾天才知道，他和我說他殺了那個人，是因為那天……那個男人要強暴他。”

付理一驚：“什麽？！”

“他媽媽為了袒護他的名聲，才把緣由都攬到自己身上，你也知道他從小遭遇那種事，好不容易走出來，又經歷一次……就落下心理陰影了，病情就加重了。”

“……是抑郁症嗎？”

“除了抑郁症，又得了狂躁症，尤其和男人過度接觸就會發病，我也是被他打了一頓才知道的，”關淩嘆了口氣，“他那個傻瓜，打了我心裏難受，就想改變自己，跑去參加什麽最紅火的節目說是鍛煉抗壓能力……可這種病得慢慢來，哪能一下來這麽狠的？我是沒辦法，才逼了他這一回。”

付理道：“那他不至于因為你取消了他的參賽資格就跳樓吧？”

關淩話音一滞，嘆了一聲：“不是……是他那天晚上來我書房，想和我再争取一下，結果不小心看到了……他媽媽的死亡證明。”

付理一怔：“他媽媽死了？”

“死了大半年了，我一直騙他說他媽媽只是太累了，離開他過自己的日子去了，他心裏反而就少了歉疚，他一直希望他媽媽能撇下他這個累贅，自由自在地過日子……”

付理疑惑道：“可他媽媽死了，你怎麽知道的？”

關淩的神情微微一變，含糊道：“你管那麽多呢，反正我就知道……總之差不多就是這樣，他心理疾病挺嚴重的，你幫我照看他一段時間，之後你的學費啊創業基金啊什麽的，要多少我給多少，成不成？”

付理一聽這話，利索地點頭：“成啊，當然沒問題。”

關淩：“……你個錢串子，沒救了！”

當天關淩便走了，付理給高凜收拾出一個房間，這人倒也好照顧，不吵不鬧的，給什麽吃什麽，安靜得像只貓。只是的确不适應人多的環境，尤其羅一辰和林煜一同出來了，他便整個人縮成一團，垂着腦袋，幾乎把臉摁進飯碗裏，眼睛也不擡了。

全家也就只有付理能接近他，等他回到房間，付理就聽到門鎖咔噠上鎖的聲音。有點心疼，想到了羅燼之當年的樣子，付理的心緒忽然就飄忽起來，便忍不住爬上了樓頂的天臺，躺在搖椅上望着頭頂的繁星發呆。

呆着呆着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還做了個夢，夢裏的羅燼之已經會笑了，趴在他膝蓋上，歪着腦袋一臉天真無邪地聽他講故事。羅钰霆偏偏這時候來搗亂，把孩子抱起來悠到肩頭，一邊來回蹦跶一邊逗弄小孩子：“聽什麽故事呀，來跟你大爹爹學探戈！咚立個咚，咚立個恰！咚立個恰恰恰！哈哈哈！你大爹爹跳得性不性感？”

“哇！放我下來！大熊！我才沒有你這樣的傻爹！哇哇哇！放我下來！”

付理夢着夢着便笑起來，嘴角微微勾着，心頭溫溫軟軟，眼眶卻有些濕了。

羅歐爬上天臺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個樣子的付理。

夜風溫柔，缱绻吹拂着他額梢的發絲，男人俊逸的容顏深邃又迷人，嘴角噙着淺淺的笑，美得像是畫一樣。

心跳忽然就變得很快，心髒卻莫名其妙地發疼。

這個畫面好像很熟悉，熟悉得這麽看上一眼，就惹得他想哭了似的。

【噓，不要吵，你的小爹爹睡着啦。】

【什麽小爹爹，就是爹爹！燼兒只有一個爹！】

耳邊像是幻聽一般，模糊地傳來一個孩子的聲音，羅歐茫然地眨了眨眼睛，那聲音便一下子消散了，只剩下夜風輕拂過耳畔的淺淺響動。

心髒一跳，一跳，又一跳……回過神的時候，已經走到了那人身邊，如同被蠱惑了一般，慢慢彎下腰，一點點湊近男人白玉般美好的容顏。

有什麽東西重疊了似的——

也是這樣的清風。

這樣溫柔而溫暖的夜。

那人就在眼前，安穩地睡着，一呼一吸，惹得他心癢難耐。

——仿佛這一刻的吻，足足等了百年。

鼻梁漸漸貼近的時候，羅歐閉上了眼睛。

緊張得無以複加，卻不敢看他。

終于碰觸到兩片柔軟清涼的唇瓣，心口狠狠一顫，又是緊緊一縮，幸福得讓人暈眩，卻又莫名其妙惹得哪裏更疼。

羅歐深吸口氣，終于大着膽子睜開了眼睛。

下一秒全身一震，傻傻地愣住了。

一雙黑白分明的漂亮眼睛，靜靜看着他，那目光裏映出頭頂萬千繁星，星光斑斓，墜落進他微微彎起的，溫柔的眸子裏，如夢似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