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生死兩茫茫

1928年6月4日, 那是付理永遠都不會忘記的日子。

【我六月初就回去了哦, 驚不驚喜?開不開心?少爺,我都要想死你啦!】

那時候他有點緊張, 看着信紙上歪歪扭扭的筆跡, 想象着那傻瓜蛋研究了好半天才寫下這麽一行字的模樣, 心裏有點暖,又有點不好意思,還有一點點的小期待。

那個人追求了自己二十年,二十年啊……人生能有多少個二十年?

從嫌棄他, 到敬佩他, 漸漸開始依賴他,心疼他,而如今……終于是躲不過,承認了自己心裏也有了他。

【等我回來了,你可得給我個準信兒, 不許再欺負我傻了喲。】

他那時一張一張翻過厚厚一沓寄來的信紙, 看到這行字時忍不住一笑, 很想當面問問, 如果還是不給你答複,你是能吃了我還是怎麽的?

【我給你雕的木床舒服不?是不是賊結實?我可是特意加厚了三層,等咱倆洞房的時候就用那個, 随便搖, 使勁兒搖, 怎麽搖都弄不壞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瞪着那行字, 窮極無聊地數了數一共有幾個哈,數着數着又是生悶氣又是臉紅,數完了呆了一會兒,又忍不住想笑。

快回來吧。

他那時候滿心都只有這四個字。

羅二傻子,快回來吧。

我想通了,舍不得讓你再等了。

所以傻瓜蛋,你快回來吧。

等着他回來,一天又一天地等,終于等到了姍姍來遲的六月,他撫摸着最新的那封信上的“六月初”三個字,第一次明白了什麽叫做度日如年。

【大帥大帥,三號了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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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下們都在調侃自己,自己坐立不安的樣子,真的有那麽明顯麽?

【聽說羅帥他們已經在火車上了,明天晚上就能到了呢!燼兒,你大爹爹要回來啦,高興不?】

已經長成少年模樣的羅燼之翻了個白眼,一臉的不以為然:【回來和我搶爹爹,我才不要他回來呢。】

那時候自己破天荒地在一群人面前臉紅了,臉上兇巴巴地罵了一圈,卻還是被這群大逆不道的家夥取笑了一整晚。可是……想到明天終于要見到那家夥了,居然心情好得什麽都不想再計較。那人走了大半年,和他保證了盡快解決所有事情,今年下雪之前一定會回來,可還真想不到,居然夏天就要回來了。

那大傻子一定又是在前線拼了老命,想快些回來見自己吧……想到這兒,心裏又覺得甜絲絲的,不知道半年多沒見了,那人是瘦了還是壯了,是不是還是和以前一樣傻不隆冬的,見了自己只會嘿嘿嘿地傻笑……

輾轉難眠了一整夜,終于等到了第二天的傍晚,他在火車站等啊等,等得望眼欲穿,心裏頭熱得厲害,掌心都在微微冒汗。

見了面要說什麽呢?

從來沒有主動擁抱過他,至少……抱一抱他吧?

抱住之後要說什麽呢?總不能真的說什麽……咳咳,我很想你之類的吧?那也太丢人了……

期待又緊張的心情一分一秒地挨過去,可從日頭高照等到日落西山,從月明星稀等到晨光乍現……他急切地等了一整夜的火車,卻始終都沒有出現。

【付帥……】

他愣愣回身,看着從身後忽然出現的,跟了那個人半輩子的警衛員。

【你怎麽會在這兒?你們不是坐火車……】

那人一身污泥,撲通一聲跪下來,哭啞了嗓子。

【火車……被炸了,他們在橋洞裏埋伏了炸藥……付帥……所有人……那節車廂裏的所有人都……】

後面的話,或者說之後的所有聲音,他都聽得不太真切,他呆怔了很久很久,才機械地找出一點聲音:【他……在哪?】

【我們走了公路,悄悄把人運回了官邸……付帥!付帥你慢點!】

那天的一切都變得模糊,每次用力去想,卻怎麽都想不起來路上聽到了什麽,看到了什麽,記憶仿佛就停滞在了推開門的那一瞬間,那個苦苦等了大半年的人,急切地等待了數百個日夜的人,終于又映在了他的眼裏,卻再也看不出了曾經應有的模樣。

只剩下滿眼的,鮮紅的血。

忽然感覺有一把刀子,一寸一寸淩遲着僵硬凝滞的心髒。

他還活着……?

這麽重的傷,這麽多的血,他怎麽可能……還活着?

【他一直吊着一口氣,付帥……他一直在等你……】

他一步步走過去,漸漸看不清了那個人的臉,仿佛失明了一般,什麽也看不清,只看得見一片的血水,順着那個人的眼眶斷斷續續地淌下來。

他一句話都沒有說,他說不出口,他拼命想喊,想叫,喉嚨卻像是被割斷了似的,連一個聲音都發不出來。

那個人明明沒有睜眼,明明已經無法再睜眼,那張臉也早已經血肉模糊,他都不知道,那人是如何看到他,如何聽到他,如何張開口,一字一字發出了那般喑啞的聲音。

他面朝着他的方向,那二十年來總是張揚着笑容的臉上,第一次,他看到了他的眼淚。

“不要哭……”

他流着淚,掙紮着看着他,嘶啞的聲音艱澀地喃喃說着:你不要哭。

少爺,不要哭。

庭禮,你不要哭。

他和他說過那麽多話,每天都有數不清的話和他說,在他耳邊叽叽喳喳,吵得像個麻雀。可那麽多話,他居然每一句都記得清楚,後來的那麽多年,每次經過曾經一起走過的地方,總能記起那人曾笑着纏在他耳邊,啰啰嗦嗦沒完沒了的唠叨話。

每一個他都記得那麽清楚,唯獨只有這一句,他拼了命想遺忘。

不要哭。庭禮,你不要哭。

為什麽忘不掉呢?

為什麽用了半輩子的時間,都忘不掉這麽一句簡簡單單的話。

最後躺在那張木床上,閉上眼的時候,他忽然就想,算了吧。

已經忍了這麽多年了,生命盡頭的最後一分鐘裏,就讓我任性一次,可以嗎?

羅钰霆,那時候我對你說,堅持住啊,我什麽都答應你,只要你活下來,我什麽都答應你……可這句話,你有沒有聽到呢?

不過沒關系,不管你聽沒聽到,我都已經答應了你了,所以傻瓜,其實我們早就成親了,知不知道?

雖然沒來得及舉辦什麽婚禮,也沒來得及把我偷偷準備好的兩套禮服穿在我們身上,但是沒關系,活着來不及完成的事,死了再做,也差不了什麽。

聽說舉辦冥婚的話,下輩子會續上一段姻緣,你那麽想我給你當媳婦兒,那等我閉上眼了,你倒是快些來接你的壓寨夫人。

笨蛋土匪,這回你可不許再爽約了。

等我再睜眼,你可一定要來接我。

可一定要來接我啊。

【嗨!】

又高又壯的大傻子,跟蹤了自己一路,扭扭捏捏地憋了好半天,終于壯着膽子,傻兮兮笑着朝自己揮了揮爪子。

【那個……嗨!那啥,你、你咋不說話呀?】

那時他怎麽也想不到,那個烙印在記憶裏的刻骨銘心的人,就這麽頂着一張傻兮兮的臉,再次糾纏在了自己身邊。

他終于等到了他,終于抱住了他,終于把曾經所有的遺憾,所有沒來得及送出的寵愛全部都給了他,他沉溺在他的懷抱裏,在他滾熱的呼吸中肆意沉淪,他以為命運終于肯疼惜他一回,讓他用一生的煎熬換來了一個可以放肆幸福的人生。

可原來,所有的他以為,不過都是一個虛假而又自欺欺人的笑話。

“付理?付理!”

擡起頭,又和許多許多年前一樣,看不清眼前的人,也聽不清那些煩人的聲音,他茫然地睜着眼,腦袋裏空空蕩蕩。

“羅歐怎麽樣了?還在搶救是嗎?你……你別這樣,不是還沒有結果嗎?你別自己吓自己……”

“關淩。”

聞訊趕來的關淩和高凜急切地盯着眼前“手術中”的标示,前者立刻道:“我在,你先冷靜一點……”

男人冰冷的身體緩緩動了動,說出口的話平靜得仿佛什麽都沒有發生似的:“幫我個忙,可以嗎?”

關淩一愣,趕緊點頭:“你說。”

“醫生說,希望很渺茫,不過……沒關系。”

高凜緊張地盯着他,聽他這麽說,忍不住伸手拉住了他的胳膊:“付理,羅歐不會有事的,等手術結果出來再說,你先坐着歇一會兒……”

“我也沒有別人可以拜托了,就拜托你們吧。”

“……你想拜托什麽?”

付理擡起眼,蒼白的臉上竟露出一個笑來。

“到時候,就請你們幫個忙,把我們葬在一起吧。”

……

羅歐總覺得,好像做了好長好長的一個夢。

那個感覺有些說不清,好像漂浮在空氣裏,周圍都是迷茫的霧氣,似乎有光,卻似乎又被黑暗包裹着,想開口說話,卻發現連一個音調都發不出來。

身體很輕,稍稍邁了一步,居然就輕飄飄地飛了出去。

……怎麽回事?

很詭異的感覺,卻詭異得……有種極為可怕的熟悉感。

令他戰栗,抗拒,不想再回憶起來。

【羅钰霆。】

一個陌生男人出現在眼前,一身墨綠色的筆挺軍裝,披着大氅,身材高瘦挺拔,眉眼英俊得逼人。

心髒砰地一聲,像是要在胸腔裏頭炸開似的。

【好笑麽?他們叫我們不抵抗……呵,鬼子都打到門口了,卻叫我們四十萬東北軍不抵抗,直接投降……哈哈,真是可笑。】

【我沒管他們,帶人打過去了,所以現在……】

男人苦笑了一聲,伸出手,輕輕摸了摸眼前的墓碑。

【可再來一次,我也還是會出兵,我活到現在,也只剩下一個念想了,】男人彎下了一直挺得筆直的脊梁,手臂伸出去,像是在擁抱着那座冰冷的墓碑,【你放心,我們曾經的約定,就算只剩下了我一個人,我也會堅守下去的。】

【答應過你,要讓我們老百姓活得堂堂正正,早晚有一天,我會用這雙手奪來屬于我們的自由,等到了那一天……我就去找你,好不好?】

他想走過去,想伸出手,想緊緊把那人擁在懷抱裏。

可他不能走,不能動,連聲音也發不出來。

就這麽愣愣地看着,看了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漸漸地,看得沉默下來,似乎心痛得久了,也就逐漸麻木了,只這麽默默陪伴着他,一刻不停地靜靜看着他,好像也就沒出息地心滿意足了。

【今天差點死了……真是老了,不中用了呢。】

【你看不見也好,總覺得以前你是看中了我的臉,現在這模樣,省得你見到了又要變心。】男人笑了笑,戳了戳已經有些殘破了的墓碑,【天越來越冷了,好像快下雪了,初雪那天記得來奉天看我,我在家裏等着你。】

【你也真是心狠,這麽多年了,居然一次也不入夢,真那麽舍得下我嗎?】

男人咳嗽了一會兒,慢慢又挺直腰背,輕輕摸了摸碑上的文字:【我要南下了,可能很久不能來看你,你不要太想我。】

【羅二傻子,我走啦。】

日複一日,春去秋來,他漸漸也記不清過了多少個日夜,似乎某一天,周圍忽然變得很熱鬧,大家都在歡呼,都在哭叫,那是喜極而泣的淚水,惹得他一個孤魂野鬼都高興起來,跟着那一排排絡繹不絕的人群手舞足蹈。

那個男人也喝多了,拖着布滿傷疤的身軀,一瘸一拐地來到一塊破舊的陵墓前,抓着一瓶酒,背靠在搖搖欲墜的墓碑上,啞着聲笑:【羅钰霆,我們贏了。】

【我們贏了……羅钰霆,我們贏啦……】

【答應你的事,我做到了呢,羅钰霆,我做到了……聽見了嗎?我做到啦……】

男人喃喃說着胡話,仰頭望着頭頂昏黃的月,笑得醉醺醺的:【你不守約,我可不一樣,我可是……跟咱們說好的那樣,一直在等着你呢。】

【可你這個混蛋,都快二十年了……快二十年了,混蛋,怎麽就一次都不來看我呢……】

【你是不是真的把我給忘啦……】

他都默默看了這麽多年,那一次,終于又和最開始一樣,渾身發着抖,無法忍耐地蹲下身,伸出手,顫抖着覆在了他的臉上。

“不要哭……”

男人眨了眨眼睛,微紅的眸子呆愣了一會兒,歪頭笑了。

【我可沒哭,我一次都沒哭。】

“少爺,你一哭,我就……舍不得走了……”

男人的瞳孔顫抖起來,眼角微微濕潤着,笑着問:【那我哭了,你會回來嗎?】

“……”

【我哭了,你可以不走了嗎?】

“……”

男人擡起手來,想抓住他,卻抓了個空,眼前的幻覺果然便消散了,他沒再說話,癡癡笑着,半晌又垂下頭,笑聲又慢慢停了。

似乎又過了很久,但似乎也沒多久,那一天,已經改名叫沈陽的奉天,漫天大雪。

明明是初雪,卻卷着凜冽的寒風,下得如泣如訴。

那個人在皚皚雪地中伫立了整整一天。

就站在那個早已經不複存在的火車站的地方,一片荒蕪的平原上,他從日頭高照站到日落西山,從月明星稀,再到晨光乍現,一直到風停了,雪止了,他終于緩緩動了動,轉過身,一步步慢慢地走了回來。

他仍是漂浮在他身後,看着他羸弱的腳步緩緩踏進房間,看着他親手撫摸過桌上擺放着的一件件木雕,然後躺在一張鳳紋木床上,手裏抓着一把銀色的手槍,慢慢閉上了眼睛。

他的呼吸很緩慢,越來越慢,越來越慢,直到那單薄的胸膛不再起伏,直到那淺薄而緩慢的呼吸終于徹底停滞下來。

他想,自己也該走了。

再沒有了一絲眷念,也就不會再有什麽力量,能如此強烈地,執着地,滞留住他這麽多年。

鼻息間忽然泛起一絲雨後朝露的味道。

清涼而溫潤,就如同深埋在他心底的那個清冷而溫柔的男人。

眼前忽然現出一束刺眼的光。

光芒消散,那個人在不遠處怔怔望着自己。

竟是他們初見時候,那個高傲而俊美的模樣。

他遙遙看着,忽然笑了笑,然後擡起手臂,朝那人張開了懷抱。

好像……看到他那個倔強的小少爺哭了呢。

少年朝他飛跑過來,一下子撲進了他的懷裏。

最後的一刻,他想,真好啊,隔了這麽久,你終于抱住我了呢。

“羅歐。”

飄忽的意識微微震蕩了一瞬。

“羅歐。”

他茫然地回過神來,低下頭,竟又是這個熟悉的場景。

“你能聽到我嗎?”

男人握着他的手,湊到唇邊,輕輕吻了一下。

隐隐有一滴淚,忽然間,墜落在了手背上。

心神猛地一震,他呆了很久,不由自主地伸出一只虛浮的手,覆在了男人蒼白的臉上。

亦如許多許多年前,他再也無法擁抱他的那段孤獨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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