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半生的守候

冬去春來, 窗外的冰雪開始消融。付理打來一盆水，放到床頭，拿過一旁洗好的毛巾, 輕輕擦拭床上人蒼白的臉。

男人瘦了很多, 臉頰凹陷得很深, 半邊側臉被炸傷, 留下了兩道凸起的白疤。他慢慢擦過那兩道疤, 好像心疼得太久了，都已經麻木, 只是動作仍舊小心翼翼，自欺欺人似的怕弄疼了他。

羅钰霆臉上也有這樣的兩道疤, 一道是子彈劃穿的，另一道是刀砍了一半硬生生躲過去的。

連位置都一模一樣，像是上天故意諷刺他似的。

“都春天了, 你還要冬眠多久？”付理擦好了臉, 又慢慢給他擦手, “熊都該醒了, 你倒是睡得沉……打算就這麽一直睡下去嗎？”

沒有回應，當然是沒有回應的, 付理這樣喃喃自語了三個月，倒是沒覺得有什麽不好。

反正二十年的瘋癫日子都熬過去了，才三個月而已, 又有什麽好難過的。

早就習慣了的孤獨而已。

“剛才醫生說, 你的外傷都好得差不多了, ”擦好了手臂，又慢慢擦過他的脖頸，“其實你就這麽躺着也沒關系，至少還活着，還活着就好。”

那麽吓人的燒傷都能救回來，付理是真的很感激了，如今的确是不同于一百年前的時代，當年如果有現在的技術，羅钰霆或許也不會死。他從頭到腳把人擦洗得幹幹淨淨，給羅歐換了一身新衣服，又坐在他身邊輕輕摸了摸他的頭發：“以前總嫌你吵，你真這麽安安靜靜的，反而又惹得我難過。”

“羅二傻子，不是說好了要回去和我結婚的嗎？你還真是……兩輩子都不守約啊。”

付理淺淺笑着，修長的手指溫柔地一下下拂着他的頭發：“我們又是連一張合照都沒有……等你醒了，我一定要買個那種會飛的照相機，天天跟着咱們，走到哪拍到哪，省得我這輩子閉眼睛前，又要翻箱倒櫃地找一堆集體照湊數，真的好麻煩的……”

“羅小歐，”付理低下頭，在男人幹澀的唇上輕輕蹭了蹭，“你答應我的兩件事，還有一件沒做到呢，你不會又想耍賴，再賴到下輩子去吧？”

“付理！”

關淩興沖沖推門進來的時候，正看到付理彎着腰親吻羅歐，聽到動靜，男人很快就直起身來，擡頭看着他，臉上一如既往地平靜：“怎麽了？”

關淩看他那模樣有些心疼，嘆了口氣，坐到他對面：“高凜的實驗，有進展了。”

Advertisement

付理剛剛還平靜的表情驀地一顫，呼吸緊繃起來。

“昨天拿我試驗了一晚上，最長堅持了十五分鐘，而且越來越穩定了。”關淩看他神情激動起來，忍不住也露出一個笑容，“最開始高凜研究的方向，就是為了救治腦神經受損的病人，既然顱內刺激沒有反應了，那就嘗試外接終端，用虛拟環境激活腦神經運轉……這才是他最開始的構想。”

付理深吸口氣，不由握緊了拳頭：“現在有幾成把握？”

“羅歐的情況，其實和高凜最初想攻克的方向高度吻合，外傷痊愈，腦內神經受損，導致一直醒不過來，”關淩安撫地拍了拍付理繃緊的肩膀，笑了一笑，“他還在測試，說是再請幾個志願者試驗幾天，如果效果穩定了，能救醒羅歐的概率很大。”

付理勉強壓抑着激動情緒，啞聲道：“需要我們準備什麽？”

關淩道：“外部的模拟環境。”

“什麽環境？”

“能刺激他的環境，”關淩拿出手機，給付理展示幾張圖片，“這個芯片植入到他的大腦裏，再和外部的終端儀器連接，他的大腦就能‘感知’到終端系統裏設計出來的環境，換句話說，就是意識能融入進一個虛拟世界，也就是我們所謂的全息世界。我們現在要做的，就是設計出這個虛拟世界，做出來其實并不難，有了構想，只要請程序員把場景實現了就好，問題的關鍵是……要做什麽樣的場景。”

“你是說……他的大腦‘感知’到的世界，要強烈到能夠刺激他的腦神經……”

“沒錯，所以需要你想一想，什麽樣的環境和場景能刺激到他，”關淩收回手機，嘆道，“這個我沒法幫你了，你要好好想一想，大概畫出一些圖或者提供照片，我可以找來最好的程序師把場景百分百還原，但至于做什麽，就要靠你自己決定了。”

之後關淩又囑咐了不少事，才起身離開，付理送走了他，等回到病房就坐在羅歐床頭，愣愣看着他，心思亂成一團。

他對這個男人傾注了所有的愛，可他忽然發現，他并不了解他。

他對羅歐的疼愛，縱容，似乎只是對羅钰霆的移情，之前一直覺得他們就是同一個人，只是沒了記憶罷了，可如今忽然強烈地意識到，羅歐就是羅歐，就算和羅钰霆再相似，那也不是羅钰霆本人。

他愛的是羅钰霆，心裏瘋魔了一般眷戀的，思念的，至始至終都是羅钰霆一個人，而不是……羅歐。

羅钰霆喜歡什麽，讨厭什麽，愛吃什麽，嫌棄什麽……他如數家珍，他甚至連那個男人的每一個反應都能猜得八九不離十，可他忽然發現……他對羅歐，幾乎沒有了解過。

羅歐喜歡……喜歡什麽來着？

好像是喜歡跳舞……跳得還挺不錯的，喜歡聽一些快節奏的歌，還有……還有……

還有什麽？

喜歡吃什麽……也沒什麽印象，就記得喜歡吃辣的，好像什麽辣的東西都愛吃，羅钰霆是最愛吃酸菜炖豬蹄子，自己因此也總給羅歐做，他好像也吃得不少，但似乎并沒有羅钰霆吃得那麽忘乎所以……他真喜歡吃那個東西嗎？

什麽場景能刺激到羅歐？付理忽然就茫然了。

他第一次愣愣地想：眼前這個男人，我是真的……愛他嗎？

正迷茫的時候，耳邊忽然喃喃響起一個虛弱的聲音。

“少、爺……”

付理猛地一震，瞪大了眼睛。

“少爺……”

床上人緊鎖着眉，很輕很輕的呓語，卻驚得付理從頭到腳都激靈了一下。

“羅歐？”

“不……走，舍、不得……”

“羅、羅歐……？”付理慌忙彎下腰，緊緊抓住了他的手，“你說什麽？你……”

付理呆呆看着他，都沒注意到眼眶裏驀然湧上的淚。

“庭……禮……少爺……別、哭……不要……哭……”

付理猛地抓住他的手腕，渾身都發起抖來：“羅……钰霆？”

“……”

“羅钰霆？！是……是你嗎？你能聽見我說話嗎？你……”

男人不再說話，緊皺的眉也慢慢松開，竟又恢複了這幾個月毫無反應的模樣。

付理就這麽怔怔盯着他，許久後一點點松開了手，緊緊咬住了牙。

……

一個月後。

“呼……準備好了。”

監護室裏，此刻站滿了人，羅一辰和林煜也在其中，看到高凜準備按下啓動按鈕，前者慌忙道：“等、等一下……”

高凜被這麽多人圍着，本就緊張，被他一喊登時一哆嗦，臉色都白了。關淩趕緊安撫地抱住他，無奈道：“羅總，你小點聲……怎麽了？”

羅一辰緊張道：“你們……你們确定這東西沒問題？”

他仍是不安心，雖然早就聽關淩他們解釋過這種療法，但實在太超現實了，他恐怕失敗了會直接導致腦癱之類更可怕的病症，都到了這一步也還是下不了決心。林煜顯然知曉他的心思，此刻拉住了他的手，安慰道：“昨天你親自試驗過，不是沒問題麽？總歸要試一下，否則小少爺一直這麽躺着，躺久了真的就再也醒不過來了。”

羅一辰牙齒打顫，側頭看向一直沉默不語的付理：“你那個場景……真的有用嗎？”

“如果沒用，不還有您的嗎？”

羅一辰也提出了三個模拟場景圖，也已經錄在了電腦裏，他深吸了口氣，還是不放心道：“還是先試試我的，都不行再試你的……你那個實在奇怪，我、我搞不懂……”

何止是搞不懂，剛剛知道的時候，整個人毛骨悚然，有股寒意從腳底竄到天靈蓋，讓他不敢細想。

付理也沒反駁，回頭看向高凜：“先試羅總的吧。”

高凜看羅一辰和林煜都盯着自己，也就點點頭，小心切換了主位面世界，見一切運轉正常，便按下了開關啓動鍵。

耳邊傳來“叮”地一聲響，系統提示：“全息構架完成，位面世界1——啓動。”

空氣中立刻投射出一個巨大的立體影像，并且慢慢延伸，逐漸将整個房間都包裹住了，高凜解釋道：“我把羅歐的感知世界具象化到了三次元……簡單說，我們現在看到的，就是他此時此刻大腦內感知到的世界。”

眼前是一個小胡同，一群小孩子吵吵嚷嚷，似乎在玩着什麽角色扮演游戲。羅一辰疲憊地解釋說：“這些孩子是他小時候最好的朋友，這裏是我們住了十多年的小胡同，小歐就是在這兒長大的……”

這個世界的還原度極高，羅一辰說着說着也震驚了：“真的是……一模一樣，我只是提供了時間和地點，和這些孩子的照片，居然就能模拟到這個程度……”

說着就看向羅歐，可病床上的人毫無反應，投影裏的世界也安安靜靜，小孩子們仍舊吵鬧，整個畫面毫無變化。羅一辰看了一會兒就洩氣了，說道：“換下一個吧。”

下一個是一片冰雪世界，滿目蒼白，連飄下的雪花都仿真得惟妙惟肖。

“這是小歐最喜歡的地方，這一片雪景很美，一到冬天下雪了，他就拉幫結夥兒地跑去滑雪，做冰雕……他一直挺喜歡這裏的。”

冰雪世界裏熱熱鬧鬧，隐約地，忽然傳來一絲清晰而短促的呼吸聲。

高凜一驚：“他有反應了！”

“什麽？”衆人立刻都看向羅歐。

“這是他的呼吸……”高凜驚喜道，“只要他的腦神經恢複了知覺，這個畫面裏就會出現他的影像，他有意識，能融入進場景裏，能讓自己動了，就說明他的腦神經有反應了……”

衆人立刻都期待起來，聽到那呼吸聲逐漸清晰，都跟着繃緊了神經。

然而一分一秒過去，那聲音竟逐漸又黯淡下去，慢慢消失了。

空氣有些凝滞。羅一辰咬緊了牙，半天才道：“下一個吧……”

這是他提供的最後一個世界。

付理在那片世界忽然間鋪滿雙眼的時候，整個人狠狠一顫，怔住了。

關淩驚奇道：“這是臺灣的阿裏山吧？我一直想去看看來着……哇，真漂亮。”

阿裏山……

【少爺！你看，這是不是螢火蟲？】

【嗯？你在哪兒抓到的？……好像真的是。】

【哇，我可從來沒見過這東西，是我副官說的，好難得北方能看到螢火蟲呢！】

【我也沒有見過……你抓了幾只？我們去暗處看看？】

【哈哈，你喜歡？】

【唔……嗯，挺好看的。】

【聽副官說，臺灣有個叫阿裏山的地方，夏天晚上滿天的螢火蟲，可漂亮啦！等咱們打完了仗，我帶你去看這些發光的蟲子啊？】

【打完了仗……不知道要到什麽時候了。】

【哈哈，這輩子總有那麽一天嘛。】

【嗯……好，等打完了仗，我們一起去阿裏山，看漫山遍野的螢火蟲。】

【那可說定喽，到時候不許耍賴！】

“的确是阿裏山，有一次我和小歐去那兒旅游，他一整晚待在那兒發呆，呆着呆着突然就哭了，搞得我莫名其妙的，”羅一辰看着周圍的點點螢火，遲疑道，“那是他成年後，我第一次看到他哭，不知道他心裏在想什麽，沒敢多問，後來也就忘了，不知道這次能不能有點作用……”

話音剛落，就聽到剛才那急促的呼吸聲又響起來，漸漸又聽得到心跳，過會兒又響起幾聲腳步聲來。

高凜立刻道：“好像有效果，再等等……”

可等了好半天，那些聲音又漸漸削弱，直到耳邊再次寂靜下來。

所有人沉默了一會兒，羅一辰抹了把臉，用力吸了下鼻子：“算了……試試付理的吧。”

他嘴裏這麽說着，卻忽然抓住了身邊林煜的手，呼吸急促起來，林煜瞥了付理一眼，又揉了揉羅一辰的頭，像是安撫什麽。

“全息構架完成，位面世界4——啓動。”

眼前唰地一聲，再次投射出一個喧嚷吵鬧的場景。

【付帥，你別瞅啦！眼睛都要瞅掉啦！】

【燼兒，快勸勸你老爹吃點東西呀，這餓得面黃肌瘦的，羅大帥看到了不得第一個心疼啊？】

【別推我，我說有用？爹爹眼裏現在除了那家夥，啥都看不見了，哼！】

【……你們吵不吵？都給我閉嘴。】

熙熙攘攘的火車站裏，一群身穿軍裝的男人笑嘻嘻地站在一個高瘦軍官身邊，那男人面容生得冷峻，氣質也冷冰冰的，可偏偏一雙眼睛此刻熱情得像火燒一樣，映得他整張臉看起來都紅通通的，有種莫名可愛的反差感。

羅一辰在看到那個男人的瞬間就倒吸一口冷氣，顫着聲小聲說：“林、林煜……那不是，那不是付……”

林煜也壓抑着躁動，勉強冷靜道：“沒錯，付庭禮，付大帥。”

和那張黑白照片裏的人一模一樣。

只是此刻動了起來，呈現出來的神态比那幾張照片細致了非常多——而這，是付理提供的模型。

【可以在位面世界裏建立人物模型，只需要提供圖紙，和一些表情神态的細節，基本就可以還原這個人的影像。】高凜當初的說明還歷歷在目。

【那對話什麽的呢？】

【當然是要事先寫好劇本的，那個人要說什麽，要做什麽，系統裏可以寫好代碼去呈現，但腳本當然還是需要您這邊提供的……】

羅一辰顫着呼吸，緊緊盯着不遠處一群說笑的虛拟人物，目光鎖定在“付庭禮”的身上，又悄悄瞥了眼鎮定如常的付理，手腳莫名發涼起來。

【付帥……這、呃……好像不是這趟車……】

【都過去幾個小時了？怎麽還不來？應該早就到了啊！】

【爹，你吃點東西吧，你從昨晚就沒吃飯……】

【不用，我不餓，再等等。】

【……】

男人臉上的期待漸漸凝滞，眼中燃燒的熱焰也一點一滴地熄滅，似乎覺察出哪裏不對，男人的神情逐漸焦躁起來，呼吸也越來越粗重了。

【燼兒，你去發封電報，聯系北京那邊的人，問問他們是不是晚點了……】

話未說完，一人忽然急匆匆跑過來，撲通一聲跪下，聲淚俱下道：【付帥，出、出事了……】

一剎那，男人眼中的光亮猝然凝結，而就在同一時刻，衆人耳邊忽然間響起極為劇烈的心跳聲。

然而畫面陡然一轉，所有的影像驀然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蒼茫黯淡的雪夜。

再沒了旁人，只剩下那一位軍官，安安靜靜地站着，遙望着遠方，一動也不再動。

畫面忽然變得有些慢了。

像是黑白電影，一幀一幀晃過，漸漸地，火車站只剩下一塊塊的殘垣斷壁，再過一會兒，像是被夷為平地，再過一會兒，就再也看不出任何過去的痕跡了。

不變的只有那個人影，沉靜地站着，眺望着遠方，再沒有說一句話。

只是，人越來越瘦了，臉上漸漸多了一些疤痕，頭發逐漸花白，腳步也越來越緩慢。

最後，那個人仍是站在那裏，一幀又一幀過去，跨過了一個又一個冬天，已數不清站在那裏望了多少年。

【钰霆……】

男人終于開口，一直沉寂的臉上，居然露出一絲虛弱的笑來。

【明年……可能沒法再等你了。】

【等了你這麽久，下輩子，可一定要記得來找我。】

【一定要來找我，不許再讓我一個人等着……羅二傻子，聽見沒有？你不許再讓我一個人等着了……】

耳邊強烈的心跳聲突然間停止，随後忽然傳出一陣踉踉跄跄的腳步聲，那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大，伴着急促而慌張的呼吸，終于有一個人影，跌跌撞撞地朝那個男人飛奔了過去。

同樣的軍裝，同樣高大的背影，一晃而過的臉上，烙着兩道一深一淺的白疤。

眼前的畫面忽然震蕩起來，下一秒，嘀——地一聲，光影驀然消散，那鼓蕩在耳邊的狂烈的心跳聲也随之戛然而止。

衆人驚呆了一秒，才猛然回過神，匆忙回頭看向病床的方向。

付理已經站在了床邊。

而床上沉睡了整整四個月的人，不知何時已經睜大了眼睛，瞳孔裏卻沒有半點光亮，直到衆人都匆忙圍了上去，他才終于緩緩眨了一下眼皮，随後目光忽然一轉，直直釘向了身側那個微微發抖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