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蚌與珠

夏日的午後,斷斷續續的蟬鳴。游弋而過的清風拂過窗前的風鈴,叮鈴叮鈴。一陣歡快的嬉鬧聲傳入耳中、撞破清夢,葉輕舟慢慢睜開了眼睛。

茫然地看着天花板,視線聚焦在中央的白熾燈上,葉輕舟的心髒突然砰砰地跳了起來。白熾燈,而不是壁燈!猛然起身環顧自周,他認得這裏,這是“四季”咖啡館的二樓,而不是什麽賓館!他怎麽會在這裏?昨晚他不是跟楊帆在平頭家的賓館……

狠狠掐一下自己的大腿,疼,真的很疼。這麽說現在不是做夢?那就是說剛剛他是在做夢?!可是那個夢也未免太長太真實了……

穿鞋迫不及待下樓,樓梯剛走到一半就聽到了一聲尖叫:“啊!汐汐!無業游民怎麽又來了?!”熟悉的聲音,關鍵是熟悉的句子,讓葉輕舟心髒狂跳了起來。

猛然搶下樓梯,一把抓住在櫃臺裏的歐陽汐汐,葉輕舟有些語無倫次地問他:“我在做夢嗎?現在是在夢裏嗎?汐汐,你快打我一耳光!”

被他突然的舉動吓一跳,歐陽汐汐受驚地看着他:“你怎麽了?做夢被魇住了?還是中暑了?你別吓我啊!”

中暑?是啊,好熱,汗都出來了。歐陽汐汐一說他才意識到現在根本就是夏天,他怎麽會在夏天的晚上凍到瑟瑟發抖?這麽說,剛才真的是做夢了?

“汐汐,你快趕走這個無業游民啊~~”被忽視的琪琪還在不依不饒地挑釁,葉輕舟看看她突然就笑了起來。他飛快地跟歐陽汐汐說了句:“謝謝招待,我走了下次再來找你玩。”疾步經過琪琪身旁的時候用力揉了下她的頭發,然後三步并作兩步跨到車前開車就往賓館駛去。

退房,加足馬力回N市,然後再次通過母親的口了解了事情的真相。

——他真的做了個很長很長的夢!

整整二十七年,他發誓這是最最開心的一天!那個夢太長太真實,以至于現在感覺就像上天突然給了他個重新開始的機會一樣讓人欣喜若狂。

去他媽的随便找個人過一輩子!

去他媽的弟妹!

他就等!哪怕等一輩子他也認定了楊帆!

不,他要去争取,他要死命把楊帆追到手!當楊帆和舒晴晴的第三者又怎樣?惹媽傷心又怎樣?他總歸是她的親兒子!

楊帆,你也喜歡我不是嗎?如果那個夢境是對我的警示,那麽你也終歸是會喜歡上我的不是嗎?就算你說不是,我死皮賴臉磨也要磨到你說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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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沒有他對歐陽汐汐的愧疚,如果楊帆沒讓舒晴晴懷上孩子,他和楊帆在一起的阻礙就只剩下母親大人了不是嗎?

現在才發現,原來愛情不能拖。

兩個暧昧的人誰都不說破,拖着拖着就淡了。

阻礙兩人的因素一開始以為很大,可拖着拖着就發現時間又為那阻礙增添了新的砝碼。

大膽去愛吧葉輕舟!楊帆終究會是你的!

不用愧對那麽多人,不用明明相愛卻不得不彼此折磨,葉輕舟,時不我待!

不要害怕寂寞,不要沉不住氣,不要為真愛氣餒了就将就。葉輕舟,你丫就是傳說中的高富帥啊!老子就不信破楊帆看不上你!

勃然跳動的心髒,興奮到顫抖的雙手……葉輕舟激動地轉着圈,忍不住一個人在房間裏哈哈大笑了起來。

開心地笑了一會,感覺心情稍稍平複了些,葉輕舟有些不好意思地捂住了嘴巴,然而還是忍不住咧着嘴無聲地笑了兩下。長出一口氣,一下趴到沙發上,葉輕舟把頭埋進靠枕裏,開心地用力揪了兩下枕套。

叮鈴叮鈴,突然傳來了清脆的響聲,好像是風鈴……葉輕舟奇怪地擡起頭來,四下看了看,并沒有啊。

叮鈴叮鈴,聲音再次響了起來,好像是從陽臺傳過來的,他不記得有買過風鈴啊……疑惑地起身走過去,刺眼的陽光照過來,葉輕舟下意識地閉上了眼睛,然後突然一個激靈,他全身酸痛地張開了雙眼。

觸目是仍舊刺眼的陽光,在光線的折射下挂在一旁的風鈴閃耀着炫麗的光芒,身上的酸痛讓他不适地動了下,然後驀然在瞥到自己的手的時候止住了所有的動作。

那只手,還是那麽得修長,只是一條條凸起的青色血管觸目驚心。這是屬于老年人的手,葉輕舟突然失去所有力氣般整個人癱了回去。

原來是夢中夢。

他想起來了,人一上年紀就容易犯困,他本來是要在陽臺上曬曬太陽的,卻不期竟然睡了過去,而且夢到了很多年前的事情,又從那裏進入了一個不可能實現的美夢。

如今的他已是七十高齡,不,在醫療如此發達的現在七十歲其實已不算高齡,只是對幾十年前就早已心如死灰的他來說活到七十已是度過了太長的歲月。

很多年前,是啊,當年他是二十七還是二十八歲,在那個冬日的晚上,他和楊帆第一次發生了關系。那種令人臉紅心跳的悸動,如今就算是刻意去想也想不起來了。或許是因為時間久遠,也或許是因為太過美好反而失去了真實的觸感。

那天晚上,楊帆跟他說回去就跟舒晴晴離婚,那天晚上他也疾言厲色地警告他、低聲軟語地哀求他不要那麽做。

可是,向來說一不二的楊帆第二天一早還是回去跟舒晴晴提出了離婚,完全不顧及還未出世的孩子——要是他早知如此,絕不會在楊帆離開後還酸不拉幾地趴在床上慢悠悠地揉自己的腰。

楊帆向來是說一不二的,他知道他的脾氣,卻沒想到他真的做得這麽絕。

楊帆做得這麽絕,他要怎麽回應他呢?

他沒來得及回應,或者說他壓根還沒來得及知道此事,他就發了守着歐陽汐汐一輩子的毒誓。

母親劉璇和家人攤牌的那天晚上,他把手機落在了402,不知情的歐陽汐汐給他打了一晚電話。往常的時候只要他看到有未接來電一定會立刻回過去,一開始歐陽汐汐也沒太在意,但是幾個小時還不給他回過去,他就不由得擔心了。一遍遍打着,一遍遍傳來無法接聽的女聲,然後就是始料未及的關機。

手機用了一天沒充電,自動關機了,可是歐陽汐汐不知道。他以為發生了什麽事,又擔心自己的戀人,于是第二天一早一打還沒打通的時候,他突然就決定要來N市找他。如果真發生了什麽事,他可以立刻知道;如果沒發生什麽事,也可以給戀人一個驚喜。

可是,意外之所以被稱做意外,就是誰都預料不到它的發生。在從車站去葉輕舟家的路上,歐陽汐汐乘坐的出租車發生了交通事故。

歐陽汐汐被送進了醫院,葉輕舟回到家打開手機得知消息的時候已經接近中午了。飛奔到醫院看到歐陽汐汐下肢血肉模糊的樣子,葉輕舟嗚地就哭了出來。

欠他這麽多,他要怎麽還?

後面的事情就像殘光斷影,飛快而逝、模糊不清。不想拖累他的歐陽汐汐鬧着要和他分手,還用死來威脅他,可他寸步不離地守在他身邊試圖感化他。

而楊帆,極為冷靜地給他擺事實講道理,想讓他明白這是歐陽汐汐的命怨不得別人,他不能為了他賠上一輩子的幸福。

人最難過的一關是自己的心魔,葉輕舟的心魔就是對歐陽汐汐的虧欠。

他累了,情海浮沉這麽多年,愛情的源泉在短暫的噴發之後陷入了長久的枯槁,他已經沒有力氣再為了所謂的愛情折騰了。

楊帆走了,他主動申請了駐外工作,一年回國兩次。

葉輕舟為歐陽汐汐在公寓一層包了個門頭房,按照歐陽汐汐的喜好設計了個咖啡館,讓他在這裏打發時間。

歐陽汐汐漸漸開朗了起來,葉輕舟常常微笑地看着他,放空思想發着呆。

日複一日,時間潮水般帶走了某些東西,也留下了某些東西。時光的車輪不停滾動,當日的小琪琪也有了自己的孫子,葉輕舟已經開始計算自己還有多少日子。

然而他沒想到歐陽汐汐會比他先去,也是,那麽重的創傷留下的後遺症并不只是在腿部。坐在冰冷的床邊,葉輕舟老淚縱橫。他以為自己早已淡漠到無知無覺,卻還是無法接受相伴幾十個春秋的人突然的離去。

最脆弱莫過人心。

歐陽汐汐走了不過三天,他也失魂了般渾渾噩噩了三天。

電話鈴聲響了起來,葉輕舟艱難地起身稍微活動一下筋骨,慢蹭蹭去接電話。新型通訊設備早已被發明出來了很多年,手機正在漸漸被淘汰,可他老了,已經沒有心力去跟随潮流。

還能給他打電話的人已經不多了,他以為是何其皓,沒想到手機上顯示的卻是“弟弟”。

這個倔脾氣的臭小子單身了一輩子,也幾乎躲了他一輩子。除了每年的幾次見面,平時連個電話都不打。這會兒打過電話來,不知道鬧什麽幺蛾子。

想起昨天歐陽汐汐入土為安他一直陪他到很晚,臨走的時候他沒頭沒腦地說了句:“等我來接你。”當時他太過傷心沒有太在意,現在突然想起來竟然不由得怔住了。

他不會,人老了還要整一次浪漫吧?

幹癟的的唇角不由得上揚,三天來第一次露出了微笑,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麽。

接起電話來,想盡量平常地喊聲“喂”,不期竟是幹澀到沙啞。

“您好,請問是‘輕舟’先生嗎?”那邊傳來的卻是個陌生而客氣的聲音,“輕舟”兩字帶着艱澀和猶疑。

葉輕舟一愣,咳一聲清清嗓子說:“我是。”

“您好,我是N市X區警察劉山……”

挂掉電話,葉輕舟眼前一黑慌忙扶住桌子好久才穩住心神。深吸一口氣迫使自己冷靜下來,他抓着手機,拿上錢包就往外走,連門都忘了關。

趕到醫院的時候楊帆的臉上已經蓋上了白布,他伸手掀開,看着他安靜的睡顏突然就笑了,笑着笑着眼淚啪嗒啪嗒就掉了下來。

警察劉山想要上去勸最終還是放棄了,他看着趴在亡者胸口的老人,聽着從他口中發出的嗚咽,心有不忍地也轉過頭去擦了擦眼角。

兩人感情一定很好吧——這樣想着的劉山,斷斷續續地聽到了老人的低喃:“就算你菠菜吃得多……都多大年紀了……現在你英雄了……等你來接我黃花菜都涼了……”

老人的哭聲不知何時已止住,醫院的人過來要把屍體推走,劉山走過去想勸老人先離開,叫了兩聲沒反應,心裏一咯噔,探手過去已沒了呼吸。

幾個小時後,劉山看着手裏的案情報告,不知為何視線怎麽也離不開其中的一行,想起楊帆手機“個人收藏”裏的“輕舟”,想起葉輕舟趴在楊帆胸口上嗚咽的模樣,想起繼兄弟兩人都無兒無女的情況,他突然覺得那行字裏竟藏着無限的深情。

那行字是——案發地點:一生花店。

附:《蚌與珠》——席慕蓉

無法消除那創痕的存在

于是用溫熱的淚液

你将昔日層層包裹起來

那記憶卻在你懷中日漸

晶瑩光耀

每一轉側

都來觸到痛處

使回首的你怆然老去

在深深的靜默的

海底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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