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刑部立案調查雲陽候被刺一事一直沒有進展,被刺那晚是初一,月色暗淡,目擊的百姓看不清刺客面相,仵作驗屍查明傷口時一劍穿心,立時斃命,四月的天氣漸漸炎熱屍體不宜久放,在七天法事做完後就下葬了。

五軍都督府那邊查無實證,蕭将軍官複原職,這事就這樣壓了下來。

唐歡在父親下葬後生了一場大病,卧床整整一月,段紫陌數次出宮探病,唐歡表示理解皇上難處,在病愈後入京畿護衛各衙門協調,算是将京畿軍恢複到了原先正常的崗位。

段紫陌松了一口氣,心中唐歡更加虧欠,對他的安撫,也只能是無盡的溫存,所有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原點。

“公子,那唐歡像碾不死的老鼠,沒踩死他倒讓他撿了便宜,真劃不來。”安子正憤憤不平叨叨。

手中的狼毫筆尖一歪,宣紙上喜鵲的眼睛像落下一滴淚,纖塵甩掉手中筆,端起茶杯吹開浮沫,面上看似平靜,但心裏早就揪成了麻花。

“這幾日夜夜宿在灏鈞軒,被天子滋養著還成天一副誰欠了他銀子的倒黴模樣。”

“那盤瓜子賞給你了。”纖塵懶懶指了指案子上的瓜子。

“啊?”安子睜大眼睛。

“你不是嘴太閑了想嚼嚼麽?”放下茶杯起身,步出屋子。

潇湘閣裏沒有小橋流水,院中有一口大缸,裏面喂了幾尾錦鯉,七月的刺槐樹上槐花開的正盛,水面上漂浮著數朵槐花,引得魚兒三兩群的冒出水面嬉戲。

傍晚的風帶著暑熱掃過頰邊,浸出的汗黏糊糊的占著發絲,擾得人心裏煩躁無比,仰頭再看天邊殘陽刺目,手中玩了許久的鵝卵石洩憤似的丢進水缸,驚散了魚兒。

“誰又惹我的纖塵了?拿魚兒出氣。”笑意盈盈的聲音在院門外響起。

纖塵瞟了一眼,那人一身素淨的水色長袍,沒帶發冠,只簡單梳了個髻,手裏執著一把象牙骨折扇輕輕搖著,廣袖輕曳衣袂飄舉,不似平日的威儀逼人,倒像是個修道的隐士。

展平了眉目,淡淡道:“陛下很喜歡這樣神出鬼沒的吓人麽?”

“你會被吓?”人已至身後,氣息從肩窩處撲倒耳畔,纖塵怕熱,正要讓開,卻被拉住手,另一只大手擱在他頭頂上比了比,“又長高了不少,這樣下去只怕會同我一樣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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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畢拉著他就進屋,一邊大聲吩咐著安子去準備熱水。

“幹嘛?”纖塵問。

“瞧你一身汗,先沐浴,完了帶你出宮。”段紫陌用衣袖擦去他鼻尖的汗。

纖塵眼睛一亮,又一暗,不屑的橫眉道:“陛下的私生活倒是安排得沒有一絲空隙,現下天都快黑了,出去屁大點時辰還得回來趕場子侍候人,不累麽?”

段紫陌将他的腰間軟肉狠狠了掐了一把,道:“你以為我想麽?還不都是你鬧下的事我來收爛攤子。”說罷,狹長的眼睛眯了眯,表情危險,“你是在吃醋?吃誰的醋呢?”

“哼!”纖塵大步走進裏間準備沐浴,“可別偷看,仔細我把你吃幹抹盡!”

段紫陌在外間坐下來,眯眼聚光欣賞著屏風後影影綽綽的身影,嘴裏卻說著:“都是男人,你的什麽我沒有,需要偷看麽?”

屏風後面水聲響起,隐約一條長腿正跨入浴桶,突覺得口幹舌燥,喚了宮女送來一碗冰鎮酸梅湯,正要喝,屏風後露出一張熱水蒸得霞光飛掃的臉,“給我嘗一口,熱的厲害!”

“鼻子還真是靈。”段紫陌一口将酸梅湯飲盡,舉起碗笑道:“沒有了,再說你也不能沾冰的,可得聽太醫的話。”

太醫囑咐不能貪涼,別的宮裏這暑熱天裏都用冰和水降溫,獨獨這潇湘閣禁冰禁水,為了防止他偷偷食涼飲,段紫陌加派了不少耳目在這邊一天十二時辰不間斷的盯著。

安子拿出幾套生絲袍子給段紫陌選,他挑了件天青色對襟袍子,拿到裏間裏給纖塵換上,等人出來了只覺得耳目一新。

挑這件是因為憐他怕熱,這對襟袍子不用綁腰帶,生絲質地輕盈,垂感極好,加上他氣質清貴身姿挺拔,穿上這樣的素淡長袍,遠觀若谪仙飄逸出塵,近看就像一位出游的學子。

侍女将他一頭黛色流泉自耳後挑起用同色發帶系好,其餘發絲和著發帶垂在身後,段紫陌挑了把古檀香木折扇配他的一身打扮,前後左右看了看,贊不絕口。

“山東騾子學馬叫,裝個什麽勁兒?”纖塵不自在的撥開胸前的頭發,小聲嘀咕。

他很懂得一開口就是煞風景,段紫陌哭笑不得。

乘轎辇出了宮,早有人牽馬候著,段紫陌接過馬缰,同那兩人閑聊:“有什麽好玩的好吃的地方,給朕介紹介紹。”

兩人正要說話,纖塵牽過一匹馬,附耳低聲道:“自己的地盤還要問別人,丢人不丢人?”

段紫陌偏頭瞥他一眼,對那兩人揮揮手,“行了退下吧。”

兩人上馬揮鞭前行,不多時到了離宮不遠的府前大街,這條長街是大興最繁華的街市,因為南跨十裏瑤湖,西銜皇宮正門安陽廣場,北邊則是柱廊飛檐的豪府座座,那都是各貴胄府邸的聚集地。

大興早在一年前取消了宵禁,每到了黃昏時分,原本該是人跡稀少,現下卻是一日裏最熱鬧的時候。

街道兩旁大大小小的商戶酒肆林立,店外檐下各色幡子燈籠晃得人眼花缭亂。

“今日怎麽人這樣多?”纖塵跟著段紫陌下馬,以往在臨煙閣沒有出來閑逛的機會,或是說從小到大,幾乎就少有逛街市的機會。

若說有,那還是在北國為質子的時候,和段紫陌出來過幾回,那時的帝都在幽州,可沒有這大興城一半繁華,饒是如此,也是回回玩的盡興而歸。

“今日是乞巧節啊。”段紫陌深深看著纖塵的側臉,從他出神的表情就能讀出,他想起以前兩人一同逛街的情景。

南方極為重視乞巧節,在七月初一那一天,長街已經封道,車馬不通行,官府劃出了一條街道用來設攤專賣乞巧物品,是為“乞巧市”。

找了家酒肆栓好馬,兩人漫步長街。

游人如織,多數是年輕的男女,以未成親的女子居多,三三兩兩一群群的姑娘們結伴逛乞巧市,詢價砍價的嘈雜聲音不絕於耳。

待走過一段路,纖塵恍然覺得這道更擁擠,簡直是舉步難行,邁一步等一步。

耳畔段紫陌低聲笑語:“姑娘們的魂兒盡被某人迷昏了。”說罷一嘆:“這道可怎麽走啊。”

放眼望去,四周全是年輕的女子,前面的時不時往後瞄,左右的探頭偷看,掩嘴輕笑,後面還傳來聲聲笑語。

纖塵臉一紅,心裏的燥火也跟著上來,可以忍受被男人肆無忌憚的看,面對女子的欣賞的目光,卻什麽都不能從容。

暗罵一聲自己賤,腳下的步子開始往前急邁,埋著頭向前擠,身後傳來段紫陌帶著笑意喚他的聲音。

纖塵更加氣憤,不幫著解圍也就算了,他居然一副看笑話的姿态,不想理會他,後面的聲音越來越急也越來越遠。

人潮如海般擁擠不堪,纖塵回頭一看,只見密密麻麻的頭頂間,一個人的腦袋正一起一伏,一把象牙折扇在空中揮著,一個念頭突然冒起,纖塵鬼鬼的一笑,掉頭就走,打算躲起來瞧瞧段紫陌心急尋他的模樣。

沒多時擠出人圍,乞巧市外面就是連著城南瑤湖的一條支流,石拱橋上可登高望遠,是個好去處。

小河兩旁很多女子在放河燈,遠觀黛色的河水裏漂浮著無數盞點著白蠟的河燈,悠悠向著南邊飄去。

走上橋中探頭一看,那些燈是朵朵白蓮的花型,白紗被彎成花瓣形的竹篾繃起,五片花瓣被匠人的巧手制得生動如真的睡蓮一般。

纖塵又出了會神,白蓮不染淤泥,這世上哪就真的有出淤泥而不染的事物呢?

不過是任各人一張嘴去洗白玷污罷了。

人說幹淨就是幹淨,人說髒了即便是纖塵如雪也是再幹淨不起來。

白蓮花也有爛芯的時候不是麽?

“小哥也來放一盞吧。”

橋下放燈的女子們紛紛擡頭笑望拱橋上漂亮的少年,一個姑娘大方的打招呼。

見他呆愣愣的不說話,那姑娘便又笑著解釋:“放河燈求個心願,乞巧這天放的河燈很靈驗的。”

“為什麽是蓮花形的?”纖塵問。

“白色的蓮花代表忠貞和愛情,是世上最幹淨的……”

“呸,不害臊!”一旁的女子笑著打斷,“這種話虧你說的出。”

“怎麽就不能說了,你敢說自己求的不是姻緣?”

“臭丫頭,看我不教訓你。”

幾個姑娘們在岸邊嘻嘻哈哈的推搡著,纖塵瞧著這些大方的女子嬉鬧,唇邊彎起一抹笑意。

正要下橋,方才說話的姑娘又叫道:“小哥快下來,我這有多的一盞,給你放。”

纖塵下意識摸摸腰間,空無一物,吶吶道:“我沒帶銀兩。”

“不要錢,送你的,快過來。”那女子笑著招手。

盛情難卻,再說有便宜不占可不是他的處事風格,大步下了橋,繞道岸邊,接過女子遞上的蓮花燈,捧在手心仔細瞧,做工雖沒遠看那麽精致,但也算是很漂亮的了。

“寫上要許的願,再點燃白燭放進河裏。”

接過毛筆思索,一旁的幾位女子目光灼灼的想看他寫些什麽。

“魚傳尺素,心照不宣。”

姑娘們面面相觑,只見纖塵點燃蠟燭放下河燈,俊美的臉上始終挂著意味不明的笑。

(魚傳尺素,成語,指傳遞書信。出自古樂府中的“尺素如殘雪,結成雙鯉魚,預知心中事,看取腹中書。”纖塵寫的這兩句話的用意是希望段紫陌能完全明白他心中所想,無需言語,一切盡在不言中。這裏的還有一層意思,就是他想放下一切恩怨和段紫陌在一起,只是他能放下卻對對方沒有信心。)

靜靜看著那河燈愈飄愈遠,心裏不知是失望還是寄望。

想著心照不宣的人,卻看不到這河燈上的字,如何能懂他,就算看見了,真能做到心照不宣心神契合麽?

他的心很小,小到放下了執念只剩一個段紫陌。

而段紫陌的心卻很大,裝著萬裏河山,如何還有地方來裝下一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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