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老太醫的嘆息消失在走廊外。
段紫陌的耳旁回響著太醫的話:右耳失聰無醫,心郁氣結需好生調養。
他擡起自己的右手,這只手究竟做了些什麽?
覆滅了南國江山……毀了他的一切……将他推進最污穢的地方……一巴掌讓他永遠失聰???
為何在聽到他無意識說出的真話時,自己欣喜沒錯,但卻不是驚喜。
若說五年前被纖塵的背叛沖昏了頭腦,後來就是一直在逃避。
不見他不看他不想他,盡力忘記他,怕的是面對他又會做出意想不到追悔莫及讓自己後悔也沒有用的事,所以,纖塵的心意,他從沒有給彼此機會,聽他說,認真讀。
那一次纖塵病倒,緊緊攥著自己的衣袖,也就是那一晚,他忍不住回想經歷過的一幕幕,有些發現讓他心驚,又不得不逃避,再後來,彼此謹守著分寸,就像下棋一樣,每一步都先預想結局會如何。
有些過錯可以補救不讓它變成錯過。
有些過錯卻是刻入骨髓,再怎麽彌補都有一個觸目驚心的缺陷擺在眼前,生生只能放手讓他錯過。
其實,在潛意識裏,他早就明白,纖塵愛的是誰……
隔在彼此之間的再不是長江天塹,而是逾越不了的國仇家恨,成為了彼此折磨的依據。
屏風外想起細碎的腳步聲,段紫陌收回思緒,将安子喚了進來。
這小家夥看似機靈,這幾年将纖塵照顧的很好,他都了解。
“傷處好些了嗎?”段紫陌語氣溫和。
安子臉騰的一紅,吶吶道:“奴才皮糙肉厚,早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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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紫陌指了指一窗邊的矮榻示意安子坐下,問道:“聽說你原先是宮裏新入的太監,為何不趁機出宮,卻跟著你家公子吃苦?”
“千金難買我願意。”說罷覺得失禮,撓撓腦袋,“奴才原先是司藥局裏的打雜太監,破宮前幾日宮裏就開始大亂,司藥局裏的名貴好藥才都沒內大臣和內侍們搶劫一空,奴才當時也藏了點,呵呵,破宮前一晚,公子……也就是皇上來到司藥局,問奴才有沒有溫和些的毒藥,奴才當時想著,這金尊玉貴的人連死都要選個舒服的死法,他拿了毒藥還給了奴才不少珠寶,見他失魂落魄的出了司藥局,奴才鬼使神差的跟了上去,想著在他寝殿裏再順手摸點好東西跑路,後來才知道,他給我的那些幾乎是他全部身家,皇上寝殿裏的寶貝都已經給搶光了。”
安子偷偷瞟了眼段紫陌,見他斂眸不語,接著道:“再後來皇上您也知道了,那毒藥不是用來自殺,也不是吸入就能立即致命的,公子也未曾服下什麽解藥,他沒想過要殺皇上,只是心裏不甘,變著法子折磨自己罷了,他若在皇上破宮之前死了,皇上不會放過其他皇室宗親,只是沒想到,那些人還是死的冤枉。”
“那些人沒死。”段紫陌淡淡道:“江南萬隆山的行宮裏那些他所謂的親兄弟們,可比他過的逍遙。”
“真的?”安子睜大眼睛,問道:“皇上為何不告訴公子?”
段紫陌看看床上的人,沈默不語。
良久,安子聽到段紫陌低沈的聲音,緩緩道:“朕和他的孽,豈止是這些就能化解的,太沈重了……”
沈重到愛的越深壓抑就越重。
江山,社稷,背負在肩上,心無餘力去望進十丈軟紅。
不敢想若幹年後鬓染霜雪時,并肩而立的,是摸不到的虛空,還是拈花一笑的他。
一整晚高燒不退,耳道裏的傷連帶著頭疼欲裂,纖塵吐了不下八次,一直到吐盡苦膽汁,到天快亮了才沈沈睡去。
“朕去上朝,你記得喂些水給他喝,等半個時辰後在背後墊上兩層軟墊,拍拍後背,再不能讓他吐了,否則傷了喉底的軟骨。”
段紫陌交待完安子,走到屏風後,回頭又囑咐道:“還是等朕來了再喂水,好好照顧著。”
安子這一等卻是等到了次日都沒見著段紫陌的人影。
雲陽候遇刺身亡!
帝都近郊五萬守城軍及其三萬九門步兵這些京畿護衛部隊卸甲降旗,以無聲的形式逼迫天子為雲陽候雪恨。
朝會上近半大臣請求天子嚴懲行兇者,還天下公允。
而行刺者早已逃脫,於是前段日子和九門步兵統領結下梁子的五軍都督蕭将軍就成了最大的嫌疑人。
蕭某人也不是好惹的,身為武将哪裏肯受這等冤屈,於是在朝會上鬧得雞飛狗跳,段紫陌龍顏大怒,當即命刑部立案調查,蕭将軍暫時留府不得外出,靜待查看。
雲陽候的屍首停靈在雲陽侯府,天子親自悼唁,唐歡為父守靈告假一月。
段紫陌離開侯府回宮後,召兵部尚書禮部尚書吏部尚書,和幾位親王侯爵在灏鈞軒商議半日,最後決定抽調臨縣駐軍三萬調換帝都近郊五萬軍,三萬皇宮禁衛軍替換九城步兵。
這一決議一下達,雲陽候昔日麾下的京畿護衛傻了眼,各将領借悼唁侯爺的借口奔至侯府請求唐歡拿個主意,而唐歡卻是不慌不忙,冷笑著道:“我會讓他抵命,急什麽。”
這個“他”到底是誰,也只有唐歡自己心裏清楚了。
潇湘閣裏不受風雨傾軋,看似平靜如水,平靜的表象下,也許是暗潮洶湧。
床上的人醒過一次又睡了,燒退了,氣息舒緩,此時睡的很香甜。
段紫陌依床邊坐著,麽指拂過纖塵柔和的遠山眉,拂過眼線下纖長的密羽,拂過柔軟櫻色的唇,睡相看上去如此純淨無害,真希望這一切不是他做的。
“是你麽?”
是你麽……
為了報仇,已經不顧後果?
這一次是雲陽候,那麽下一次會是誰……會是朕麽?
唐家不會善罷甘休,現在又扯進一個蕭家,難道真的就不怕死無葬身之地?
這世間難道就沒值得留戀的?
睫毛輕輕顫動,段紫陌還沒來得及收回手,纖塵的眼睛睜開,四目對視,剛剛睡醒的眼眸裏,純淨的如同一汪清泉,沒有一絲雜質。
眨眨眼睛,斜斜掃一眼停在眉梢的手,立時換上一副譏笑的表情。
“打一巴掌賞顆棗,陛下的憐惜也太廉價了些。”
段紫陌莞爾一笑,“ 牙尖嘴利,還記得先前問候了我段家祖宗麽?”
“陛下,小民右耳聽不到,說了些什麽自己也不知道。”纖塵別開臉,片刻又轉過頭,好笑的望著段紫陌,問道:“小民真問候了陛下家的祖宗?”
段紫陌揉巴著纖塵的臉頰,語帶寵溺的斥道:“再敢胡說仔細你的屁股!”
想起了先前亂七八糟的情事,纖塵臉一紅,故作鎮定的虎著臉頂嘴:“再敢打我仔細你的屁股!”
段紫陌被逗笑,一把将他抱起來,拿過榻邊案幾上的藥,一勺一勺的喂他喝。
屋子裏靜的出奇,銀色的月光透過窗棂流淌到紗帳上,渡上一層銀白霜華。
目光如溫水,彼此相融,銀勺子敲擊瓷碗,琳琅之聲宛若年少時砰然跳動的心聲。
此刻歲月靜好,若時光能停駐,多好……
“陛下……”
“叫我的名字。”段紫陌放下碗,用手指輕輕抹去他嘴角的藥漬,神情和聲音就像五年前的紫陌哥哥,纖塵有些失神,半晌扯過他的手臂,依進他懷中,悶聲道:“其實我也後悔了,本想著給個信出去暫時不動,哪曉得你一巴掌那樣狠。”
本是道歉的話,被他說來偏要加些心眼在裏面,不過也是事實,段紫陌就是愛透恨透了他這鬼東西。
只聽他大言不慚的接著道:“再說了,我這是當機立斷一勞永逸,草民有草民的做法,就是白刀子進紅刀子出,哪像那些想當明君的人,殺個看不順眼的人還得先找證據按罪名,再三司過堂,等斬腦袋之前指不定還會蹦出個百官請願,到那時黃花菜都涼透了,我這樣做,左不過是得罪的人加上個淑妃,你若是保不了我,我也不怨你,纖塵不怕死,只是會覺得皇帝陛下有些窩囊而已……唔……”
賤賤的嘴被堵上,段紫陌的舌惡意的攪動著對方的領域,苦苦的藥味刺激他用力的吸取原本該有的香甜,濕熱柔潤的小舌躲迷藏似得挑逗著他不知疲倦的四處追尋,彼此的氣息交融著,像藤連著蔓絲牽著縷,維系成一張經緯分明的密網,綁的人透不過氣,動情的喘息在胸臆間起伏不定,細密的呻吟溢出喉嚨,在段紫陌耳中似美妙的催命音符,理智像連綿的山脈被地殼的變動層層崩毀。
……有只小賊手偷偷溜到段紫陌的龍袍裏,隔著亵衣揪揪捏捏。
像燎原的火舌,舔舐過的地方只剩下灰燼湮滅,段紫陌捉住那只手,在耳畔低喘:“別,你傷還沒好……會疼……”
“不怕不怕……”纖塵狐貍一般的笑,舌尖撩過他的耳垂,聲音裏帶著奸笑,“ 我會好好疼你的。”
段紫陌心尖子被舌頭撩的癢癢的,只覺得自己化成了春泥,還沒韻出纖塵話裏的深意,一只手已經探到後面,立時恍然大悟,一個翻身壓住企圖行兇的人,怒道:“好你個小混蛋,主意打到朕身上來了。”
“哈哈哈……”纖塵笑得縮成一團,“不打你的主意難道找別人不成?”
“你試試看!”
段紫陌氣的昏頭轉向的跳下床,額頭冒著青筋,嘴巴裏維持著威嚴,眼珠子卻先軟化下來。
床榻上的人笑得好不得意,黛色青絲被多情的月霜拂過,微微跳動的燭火印著眸中流光潋滟,唇角微彎三分多情三分冷豔,春日的寝衣襟口太不保守,加上方才的厮磨或是某人有意無意的放任,一邊已經褪至肩膀,露出一抹雪色肌膚,精致的鎖骨連著脖子間一處凹陷的陰影,幾縷散亂的發絲正在那處随著呼吸拂動,段紫陌甚至看到了衣襟邊一點嫣紅,想移開視線卻被被角邊露出的一截修長的小腿給牽引。
──轟!
老大不小的成年男人突然覺得一身熱血一股腦沖進太陽穴,鼻子一癢……
糟糕!
段紫陌陡然轉身捂住鼻子,甕聲甕氣的恨恨道:“磨人的妖精,明日再來好好教訓你!”
說罷大步倉皇而逃,身後傳來纖塵發著顫的笑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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