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再上瑤湖畫舫,寧老王爺身邊多了位中年男子,據說是位江湖朋友,多年未見,這次下江南被他給逮到,死皮賴臉的将人給押回帝都,瞧老頭子紅光滿面的!瑟樣,段紫陌和纖塵則是對視一笑,心照不宣。
男子名叫雲蕭,人若其名,如雲端簫曲,悠揚灑脫,面容清臒姿态從容,就算是見了段紫陌也只是抱拳一禮,卻不會讓人覺得狂妄失禮。
段紫陌覺得眼熟,仔細回想才想起是乎是十幾年前十一皇叔身邊一位門客,記憶中總有那樣一副畫面,尊貴風流的王爺身邊總相伴著一位清秀的布衣青年,王爺那時家有妻妾卻愛流連風花雪月,因不理朝政,府中門客都是詩意風雅之人,但王爺獨獨對這位雲蕭最是看重,走到哪都帶著他,有那麽幾年,再後來就不曾再見,王妃病故後王爺遣散了妾室,真正過起了東邊日出西邊雨的日子,今日對酒當歌,次日便是快馬走江湖。
雲蕭身體似乎不好,席間寒暄了幾句便去休息,寧王爺當即派兩人跟著他,眼睛賊兮兮的看著人走遠了才收回目光啜口小酒,面帶惆悵的嘆息:“我找了他十五年,南北兩地不歇氣的找,沒想到這些年來他一直跟著我,我在北他在北,我在南他在南,我在風花雪月他在湖邊看我酒醉,我在寒山寺為他抄經,他在客院為我祈福,我換過五百八十雙敝履,他落了一身病痛,兜兜轉轉這些年,原來他一直就在我身邊,這回可要把人給看緊了。”
“年輕時總覺得大好時光無限長,後悔娶妻納妾,就算是遇到他,也只是一味覺得他跟定了我,巴心巴肝的對他好,卻沒給過一字半句的承諾,自認為這些已經夠了,卻不想在他心裏永遠都有道越不過的坎,若我是個敦厚的人或是布衣平民,也許他不會離我而去,人到暮年回想昔日方知人和人之間并不是付出了心就離不去人,荒廢了十五年相處的光陰,算是他對我的懲罰。”
段紫陌和纖塵相視一笑,問道:“皇叔這次是在哪裏找到雲先生?”
“礦脈一般是在山裏,在江寧府遇到山賊,因為隐藏行蹤所帶的護衛不多,幸虧雲蕭現身,否則他要見死不救,老夫下輩子定和他死磕。”寧王爺臉上掩不住的得意。
纖塵淺抿了一口酒,眼睛一亮,“王爺再不摳門了,這酒算是舍得帶了些酒味兒。”
段紫陌呵呵一笑,敲了敲纖塵的額頭。
寧王爺兩眼一瞪,豪邁的說道:“愛人自薦枕席歸,千金散去還複來,有了暖心的,錢財都是糞土。”說罷又小聲道:“還不是雲蕭嫌我滿身銅臭,一湖瑤湖水都洗不幹淨這味兒。”
三人哈哈大笑,酒過三巡都喝了不少,段紫陌帶著纖塵告辭,回宮的路上段紫陌還在不停的笑,為十一皇叔找到歸屬欣慰不已,纖塵看他那樣不免心酸,誰不想灑脫的抛開一切燕子成雙,可段紫陌的一生注定是身鎖千重宮門之內,四方玉玺之間。
因為朝中雜事頗多,春季狩獵取消了,段紫陌為了起義軍和長江汛期将至的事,連日下朝後都在內閣議事,這日下了上書房回宮用午膳,安子手下的小喜子去禦膳房領新做的甜點,東西沒領回來倒領了兩個宮女回。
纖塵一看不禁莞爾,得虧小喜子還惦記著這事,自己都快忘了雪天在梅苑裏被這幾個宮女拳打腳踢,說是要給些教訓,一拖竟拖到現在。
“我這不缺宮女,你領她們來幹嘛?”
小喜子憤憤道:“奴才去禦膳房領新進的甜點,才出門就被她們打翻,奴才怕主子吃不到甜點心情郁悶,心情郁悶了就會傷身,傷了身皇上怪罪,奴才就死定了,所以把她們帶回來請主子發落。”
“是該發落。”纖塵笑著睇向兩個低眉斂目的宮女,“該怎麽樣發落呢?”偏頭想了半晌,問小喜子:“打翻的是什麽點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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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豆杏仁酥,可香著呢。”
“叫小廚房再做也是一樣,食材都有,只是我記得咱們這裏的紅豆和綠豆都混在了一起,這可怎麽辦好呢?”纖塵說著,已經踱步到兩宮女面前,弓著身漫不經心的笑望兩人的表情。
“奴婢知錯,奴婢來分開紅豆和綠豆。”其中一個宮女機靈,知道是逃不過,忙請罪。
纖塵滿意的點頭,道:“把那三大袋豆子搬到院子裏,讓她們分。”
一袋十斤三袋三十斤,兩宮女一聽傻了眼,只聽纖塵提醒道:“難為你們去一粒粒分開了,可以叫人來幫忙,至於叫誰來,不用我教吧?”
“是是,奴婢這就去。”
不多時便帶來另外兩個,在院子裏跪著分豆子,小喜子早按吩咐在豆子裏加了搗爛的山藥,黏黏糊糊一大堆,不好分不說山藥汁糊在手上癢得鑽心,不傷皮不傷肉卻是整的人五內具焚只想撞牆求速死。
纖塵看了會覺得無聊,打了個哈欠進屋睡覺,走前自言自語道:“怎麽今兒個打翻的不是芝麻酥呢?”
小喜子渾身一顫,心想得罪誰都不要得罪這人。
事後段紫陌得知此事,搖頭苦笑,心想小孩心性,也算是做的不太過分,只要他乖,随便他怎麽鬧都行。
這日才下上書房,德全來請,說是皇上要帶他出宮,正在南偏門外候著。
乘了步辇出了南偏門,一架青蓬馬車正停在牆邊角,段紫陌掀開車簾喚他上去。
“皇叔和雲先生今日走,想著你於皇叔相識一場,咱們去送送。”
纖塵聽了點頭一笑,寧老王爺覓得心上人,終於可以毫無挂念遠走天涯,心裏為他高興,可又覺得笑不出來。
大興城外草長莺飛,正是一年最好的時節,官道兩旁齊腰深的蒿草,兩人牽馬駐足道邊,送行的場景本該覺得傷懷,但見那二人對面而立,陽光灑在他們肩上,布衣相伴的兩人似乎被光圈籠罩,竟是那樣幸福。
原來幸福很簡單,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而已。
段紫陌和纖塵跳下馬車,雲蕭先看到他們,拱手一禮,“勞動二位出城來送,雲蕭慚愧。”
“慚愧什麽,他是我侄子也就是你的晚輩。”寧王爺用手肘碰碰雲蕭的腰,笑容滿面,纖塵發現老頭子剔了胡子後年輕不少,臉上的褶子都像開了花一般。
“皇叔和雲先生預備去哪處?”段紫陌問。
“走到哪算哪,雲蕭身體不好,打算先去江寧他師父故居休養,再四處走走。”寧王爺拍拍段紫陌的肩,兩人走到一旁,“老夫是個只求逍遙不求功利的人,雖不問朝事,但有些事老夫還是知道的,說個大不敬的話,莫學先皇行事,困住自己兄弟在朝中,不給實權,兄弟同心其利斷金,并不是先皇所想的那樣可怕,疑兄弟不如防外人。”
“有些東西你握的越緊越握不住,就像你七叔,若不是先皇提防兄弟,讓他難有作為,也不會走到今天這一步,他雖至暮年下面還有子輩,總要為自己兒子打算一二。”
“好了,老夫也不再多言,你自己考慮,這一走怕是難回帝都了。”眯眼看看和雲蕭說話的纖塵,笑道:“那孩子心眼多又聰慧,卻沒用在正道上,是遇人不淑啊。”
“皇叔此話何意?”段紫陌忙問。
“自己去想,自己心上人,難道還要問老夫?”
段紫陌被嗆了一句,不再追問,只是心裏對這句話頗覺的膈應,再回頭看,雲蕭和纖塵似乎詳談甚歡,兩人往這邊過來,纖塵的手似乎忘袖子裏縮了縮。
兩人翻身上馬,相互告別後馬鞭輕揚,漠漠官道上馬蹄踏起塵土,那神仙般的眷侶絕塵而去,沒一會消失在官道盡頭。
才上車,段紫陌死盯著纖塵的衣袖,一反常态的追問,“雲先生同你似乎相談甚歡?”
“是啊,雲先生談吐不凡,又禮賢下士,雖知道我的身份卻不覺如何,不像有些人,當避則避,要不然就是背後譏笑。”纖塵靠在壁板上撩開簾子看風景。
段紫陌視線橫移,半晌扯過車簾子,板過纖塵的肩,咬牙道:“才見兩面便成了莫逆之交,連信物都互換了?”
纖塵睜大眼睛盯著段紫陌,發現他今日極不正常,似乎不是純粹吃醋,要吃也不會吃這種醋。
掏出袖囊裏的東西遞給段紫陌,輕聲道:“雲先生送我的小玩意留作紀念,這種東西你也看不上。”
段紫陌接過,是個古樸的竹片,雕刻手藝卻不凡,竹片正面刻的雲紋浮雕,背面是燙上去的一句詩:世路如今已慣,此心到處悠然。
“倒是像他的作風。”段紫陌将竹片還給纖塵,随意道:“‘我心悠然’,需要如何堪破世事放下一切?別人還好,若是我,你說該怎麽才能達到‘悠然随心’?”
纖塵很少見到段紫陌如此迷惘,心裏一疼握住他的手,“命由己造相由心生,生命的軌跡一旦選擇是不能回頭,但至少握在自己手上,你羨慕他人田園樂趣,他人羨慕你至尊皇權,這樣又有何意思?不如‘我心悠然’,沿途栽花,待到終點時回首來時路,也是一片好風光。”
段紫陌一動不動的看著纖塵的臉,車簾邊細細的光線切在他臉上,恍惚間竟覺得不真實,昨日還是個任性的孩子,今日一番言辭卻似乎讓他成熟了許多,有些不像他能說出的話。
真真是“我心悠然”,他的理解卻更透徹,洞悉世情明晰坦然。
究竟哪個才是真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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