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天氣突然就熱起來,頂頭的日光如蒸籠下的一把火,巍巍皇城,都似被那般悶熱凝在了靜止的時間裏。

皇宮中一絲風也沒有,灏鈞軒的院牆內,內侍們舉著粘杆,小心的粘著聒噪不休的鳴蟬,以免驚擾了才從國事中抽身躺下小酣的陛下。

守在殿外指揮內侍的德全,見一人大步流星悶頭闖進來,忙迎上去,尖聲低叫:“哎呦我的主子,這正晌午大日頭底下,您怎的不在玉照宮裏涼快著,瞧這一身汗,也不叫人跟著伺候。”邊說邊用拂塵給他搖晃,人卻是擋在前面不讓步。

“讓開,我要見陛下。”纖塵繞過彎就往殿門跑。

德全忙跑上去擋在殿門口,陪笑道:“皇上才歇下,您也知道早朝後一直在內閣議事,午膳都沒用多少便歇了,還有一推折子等著批,可不敢吵著皇上啊,不然奴才去華清池給您預備著,也好涼快……”

“閉嘴!”纖塵急了,一腳踹向殿門,三人高的大殿門楣被一腳踹得抖動不休。

德全大驚失色,這小閻王宮裏誰都不敢惹,就連皇上都是捧寶貝似的呵護著,誰招惹他誰倒黴,可皇上屏退內閣大臣時就提了醒,最近幾日都別讓玉照宮的主子踏進灏鈞軒一步。

德全哭笑不得的張開雙臂抵在門口,熱汗從額頭上滴下來,決定出賣天子,求饒道:“饒了奴才,這是皇上的吩咐,奴才不敢違逆啊。”

“段紫陌──”纖塵扯起嗓子大叫。

德全顧不得尊卑上前欲捂住纖塵的嘴,被他一掌拔開。

正不知如何是好,裏面門開了,打扇子的宮女冒出腦袋看了看,低聲道:“陛下請塵主子進去。”

纖塵推開德全邁進門檻,進到內間,段紫陌已經起來,正坐在書案前喝茶,見他一頭汗氣喘籲籲,橫了一眼,喝斥道:“大日頭底下橫沖直撞,像什麽話?朕的名諱在奴才們面前叫,真真長膽子了!”

纖塵抹了一把汗,雙膝點地就是一個磕頭大禮,“我想回江寧。”

“朕不允!”

“我一定要去,三哥病了半年,你竟瞞著我!”纖塵猛的擡起頭,一張臉上寫滿了憤怒。

“三哥?”段紫陌重重放下茶盞,“虧你叫的親熱,你那些兄弟何曾将你放在心裏?乖乖待在玉照宮,哪都別想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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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去!”纖塵不依不饒,憤然站起來,繞到書案邊依著段紫陌跪下來,“我就剩下這幾個兄弟,他們是我的親人,難道親人臨終我都不能去送一送?”

段紫陌眉頭一蹙,玉照宮的人今早告訴他纖塵知道了萬隆行宮裏他三哥病重的事,這消息本是封鎖著,不想還是讓他知道。

“你聽誰說的?”

“不能說!”

段紫陌大怒,桌案一拍,筆架上的毛筆立馬抖三抖,“你的耳目可不少,連萬隆山行宮的事都知道。”

纖塵低頭不語,這時候同他較勁沒好下場。

豆大的眼淚珠子滴落到段紫陌的膝蓋上,憋著嗓子抽泣,瘦削的肩緊緊聳著,看得段紫陌又氣又煩又心疼。

擡起纖塵的下颌,問道:“可知道你三哥得的什麽病?”

纖塵搖頭,淚珠子像開了閘的洪流,不停的往外冒。

段紫陌心軟,卻還是接著道:“患的花柳病。”

“怎麽會?”纖塵眨去睫毛上的眼淚,忙道:“關在行宮裏四年,何以患上這種病?”

“哼!”段紫陌冷聲道:“朕待他們不薄,每月十五都由侍衛陪同下山游玩,放在行宮的正妻不去親厚,卻往青樓裏鑽,這便是快活過後的下場。”

纖塵抽抽嘴角,憤然道:“ 誰不想快活?整日被關在四方圍牆內沒病也得熬出病,再說了,我若還在臨煙閣,遲早也會染上那種見不得人的病,只是運氣好過他而已……”

聲音越來越小,說著眼淚又冒出來,抽泣著求道:“讓我去送他一程,也算是不枉做兄弟一場,求你了紫陌。”

段紫陌長嘆一口氣,這小子固執得很,不讓他去送他三哥一程本是說的過去,但自己能允予他的本就少,這是他的心願,怎麽能只顧自己不顧及他呢。

扶起纖塵讓出一半椅子讓他坐下,叫內侍打來了水,絞了布巾親自給他擦臉,纖塵乖乖的由段紫陌擺弄,一雙眼珠子滿含期盼的跟著他轉,擦完臉,段紫陌又拿來梳子給他梳頭。

發絲整理的妥帖的不能再妥帖,段紫陌放下梳子,“去吧。”又加了三個字:“記得回。”

最後三個字無限深意又簡單直接。

“回”同“還”意,走向原來的地方,原來有段紫陌在的地方,就是纖塵的歸屬。

記得?

他又怎麽會忘記,即便是在天涯海角,也會記得有個段紫陌在原地等著他。

死死抱住段紫陌,第一次覺得這深宮內院并不是囚籠,而是極目遠眺能看到堅守一生信念的地方。

……

纖塵走的那天,積郁了多天的暴雨終於滂沱而下。

段紫陌将他送到城外三十裏,直到不能再送下去,才駐足。

兩人默默的用目光道別,六年前那次送行,說了那麽多,這次誰都不想開口,生怕約定最後變為緘言。

望著雨幕後的青蓬馬車愈行愈遠,段紫陌想起皇叔和雲蕭兩騎絕塵時的情景,突然覺得好冷。

身為帝王,他從不覺得寂寞,太多的政事等著處理,沒有閑暇時間讓他感受寂寞是何感覺。

但此時卻體會到了孤獨的什麽滋味。

那是羁絆著腳步伸手只能抓住那抹背影的無奈,是夜裏挑燈卻撥不亮心頭陰霾的無助,是脫履上榻枕邊清冷被褥整潔的空虛,是留在原地等,卻不知能否等得到的害怕。

……

萬隆山是原南朝避暑山莊,行宮建在群山環繞的山巅,風景秀麗終年氣候如春,只是出行不便,纖塵從未來過。

抵達行宮時,三皇子已經是進入彌留期,行宮裏的仆役照顧得還算細心,只是三皇嫂似乎已經麻木,見了外人來只是點點頭。

守在病榻邊将近半月,三皇子去的時候很安詳,只是瘦的不成樣子,其他幾位皇子裏,只有五皇子一直陪著纖塵。

停靈七日依照慣例下葬,後事辦完時纖塵已經在行宮待了近一個月。

五皇子比纖塵大兩歲,未娶妻妾,在年幼時同他最親厚,回程時将他送到行宮大門前,抱著多年未見的親弟久久不願放手。

“好好過,莫在想以前的事,南朝覆滅不該你一人承擔。”說到這深吸了一口氣,仰頭望上方偌大的一片天空,淡淡道:“五哥希望你忘記一切,包括身份,做一個自在的布衣平民未嘗不可,他始終是個君王,愛對他來說是最微不足道的,明白嗎?”

纖塵握住兄長的手,默默點頭。

“去吧。”五皇子褪下他的手,轉頭大步回行。

看著他的背影,一聲“五哥”被埋在喉嚨裏,目送人影走遠,直到再也看不到,才轉身登上馬車。

車裏的安子偷偷瞄他,半晌問道:“往南往北?”

“什麽往南往北?”纖塵下巴擱在膝蓋上,心不在焉。

“哦,還是往北,當我沒問。”安子自顧自的整理包袱。

纖塵一愣,想起幾月前雲蕭說過的話,同今日五哥的勸告如出一轍,這些話就像是流過的水,自己竟從未往心裏去。

未曾想過這是遠離是非之地最好的機會,人人都這樣勸阻,自己心裏想的卻是盡快回宮,因為段紫陌囑咐過他:記得回。

是的,他要回去。

馬車慢行十日,在靠近江畔的小鎮棄了馬車,侍衛們換下了跑累的馬,清早啓程,過了江還有五日路程即可抵達大興。

一路上行來侍衛們也累了,眼見著快到家了,氣氛也活躍了些,數十人正說笑著,卻見江畔渡口處一人快騎正朝這邊沖過來。

“大哥!”安子首先看清來人,大驚失色。

纖塵目光一凝,正是安子的大哥李勇,一身污血十分狼狽,揮著馬鞭不住高喊:“快回行,快跑!”

此時江邊才停靠一艘江船,随後還有一艘快要靠岸,遠眺隐約看到船上數十名府兵,馬匹也不少。

“公子快逃,定是我大哥被查出來了。”安子話音未落,他大哥已經騎馬撞過來,手中馬鞭一揮,就照著纖塵的馬臀招呼上來。

馬兒長嘶,纖塵使力緊拉缰繩掉轉馬頭就跑,皇宮裏那些跟過來的侍衛雖不明情況,但還是先後跟上了纖塵。

跑了沒多遠,後面已經追了上來,纖塵回頭一看,是府兵沒錯,領頭的卻是唐歡的部下,正是那日拿金子去贖他的男人。

“進樹林。”安子的大哥疾喝一聲,往左邊鑽進了林子,“前面是城鎮,唐歡定會先派人去搬府兵,我們從林子穿回江邊,先搶艘船渡江再計較。”

“宮裏什麽情況?”纖塵問。

“唐歡順藤摸瓜查出了我的身份,雖沒證據證明是我刺殺的雲陽候,但他說的皇上不會不信,當天就把我押進了大興府衙,轉往刑部的時候有手下救了我,這就一路逃出大興。”

纖塵一聽,只覺得腦中突然一片空白,段紫陌一直就知道雲陽候的死是他所為,現在唐歡查出了安子的大哥,跟随了雲陽候近十年的九門步兵統領就是刺殺雲陽候的人,這并不至於讓他大動幹戈讓唐歡派出府兵來抓人吧。

一席話讓周圍的侍衛聽進耳裏,數人勒停了馬匹,神色惶惑。

纖塵回頭道:“你們走吧,回宮禀報此事,我不信皇上會調府兵來抓我。“

領頭的侍衛打馬上前,躊躇了片刻,道:“可府兵出動是事實,不然讓屬下們帶您回帝都在請皇上定奪。”

纖塵氣白了臉,平複了一口氣,冷聲道:“ 現下是否有人背著皇上調派府兵來抓我也未可知,你們是皇上派來保護我的,讓你們走本是我一片好意不讓你們為難,你這樣說可是要撕破臉與我為難?”說罷抽出腿上早綁好的匕首抵住脖子:“那我便一死,你也好回宮交差!”

那侍衛首領大驚,欲上前阻攔,纖塵的匕首往脖子裏一抵,鮮血已經浸出。

“快走,回去宮裏問皇上意思再來抓我也不遲!”

邊說著,同安子和李勇已經策馬穿入樹林,侍衛們左右無法,只得回宮禀報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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