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入天牢的一律按老規矩,管它曾經是王是候除非天子口谕免刑,否則院子裏二十大板伺候了再說。

二十大板打不死人,但能讓那些喊冤的嚎哭的沒了氣力乖乖癱在那,等個三五天屁股上的傷也就好了,适應了牢中窒息的沈悶,氣力恢複了也懶得嚎了。

纖塵被伺候完送進牢房裏時,倒還算乖,沒叫沒嚎,只是讨了碗水,沒舍得一口氣喝完,放在稻草裏,預備著半夜裏發燒用來自救。

牢頭見他那樣,嗤笑了一聲,“又是個還抱指望的,真把命當命的就不會被送這地兒來。”

纖塵趴在地上,忍著屁股上火辣辣的疼痛,往小腹下塞了些稻草護著肚子,輕聲笑道:“誰的命不是命,就算明天見閻王,今兒個也得把人做好了不是?”

牢頭嘿嘿一笑,覺得這人有趣,逐靠在鐵栅子外聊起來。

“我說,你犯的啥事?這下天牢的可都是重罪。”上下看了他幾眼,問道:“瞧你白皮細肉,難不成犯了文字重罪?”

“差不離。”纖塵扯了根麥管子,兩頭一掐戳進碗裏喝了口水,幹啞的喉嚨得到緩釋,接著道:“華夏文明千年傳承這老祖宗傳承下來的智慧都被用來了殺人,比如說那八萬個漢字,每個字又包含幾個意思,組在一塊的字有心人能剖析出數個意思,沒罪的都能輕易給按個罪名,多少人到死才知道那些字裏還有這樣一層意思,字字如刀步步陷阱,說的就是這意思。你說,那些吃皇糧的瘋狗為何不好好看門,非得去咬人呢?”

牢頭幹笑幾聲,他還沒活夠,這等事可不好插嘴,卻聽那趴在地上的人氣若游絲的又冒出一句驚天動地的話:“你說……那寶座上的天子難道真要做個孤家寡人,寧可錯殺一千不可放過一人……你說,歷代的君王怎麽就都相信佞臣呢……你說,唐歡會有好下場麽……哎……我睡我的覺,他把天給捅破也有皇上罩著,不能比……”

聲音漸漸湮滅,牢頭搖了搖頭,轉身出了牢房。

纖塵這一覺睡得及其安穩,反正在這牢裏面睜了眼睛和沒睜沒兩樣,還不如閉上眼一覺接一覺的睡,出恭尿尿找守衛,吃飯喝水定時來,和修身養性的靜修差不多。

牢頭見他單薄,好心的在其它牢房裏撥了些稻草過來,除了睡覺紮皮膚,還是比較暖和的。

沒幾天纖塵也習慣了,就是屁股疼,外面的傷和裏面的傷疊加著,加上又發了一次燒,沒有胃口,每日的飯食幾乎不動,只喝幾口水。

所幸躺著不動倒沒有什麽體力消耗,還能多熬幾天。

午夜夢回時睜開眼睛,耳畔總回蕩著一句話:既然選擇這條路,便要撐下去,請君入甕也得留著命來請。

纖塵撐著軟綿綿的手依著牆壁靠上去,睡不著時就會胡思亂想,想安子,想李勇,想五哥,想三哥,想那些再也見不到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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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著想著漸漸忘了記日子,昏天黑地中感覺不到日月輪替,有時人的意識似乎飄到好遠,幾乎能在半空中看到自己的軀體,原來死亡也并不可怕,像抽大煙後的感覺,缥缈於無形,下一瞬就是灰飛煙滅。

想跟唯一一個希望他活下去的人道聲抱歉,想活不表示能活的下來。

灏鈞軒裏數日都是燈燭高照,聖上誰也不見,只接南邊親衛帶回的密報,那每一個字都像針刺,一封比一封讓他心寒。

章家商號,藥材鋪遍布南邊三省,老板章維新祖上原是南朝皇商,南國覆滅後棄皇商身份,改行做藥材生意。

七王确實在帝都有暗線,親衛查出十一皇叔下江南之前曾有探子從帝都出發,沿途換馬的地點,渡江的船只都已經查獲。

萬隆山行宮裏,他曾和他五哥有避開侍衛單獨相處的一段時間。

件件樁樁都和他莫纖塵脫不開幹系。

段紫陌想起十一皇叔和雲蕭臨走前說的那句話:那孩子心眼多又聰慧,卻沒用在正道上,是遇人不淑啊。

這不正是話有所指麽。

攥在手心裏的密報,那些字想忘忘不掉,将信舉起,就上燭火。

暗黃的火苗舔舐著信封,信箋翹卷起火紅的邊緣,落灰簌簌,在桌案上積壓一堆。

信箋燃盡,蠟燭也将盡,他卻沒有叫人添燭,支肘案前,任好多天都不曾感受到的黑暗沈沈壓下來。

雜沓的腳步在殿外響起,由遠而近。

聽到德全的尖嗓子陪笑的聲音,那奴才也難得很,總被派在殿外擋人,還記得纖塵最後一次來,那時自己才躺下午睡,不知怎麽的,他剛邁入院子的腳步就讓自己聽見了,能想象到他汗津津的俊臉,正挑著修長的眉,撇著嘴,踹在殿門上的那一腳只怕腳尖都跟著遭了殃吧。

段紫陌唇角不由自主的一彎,殿門這時被推開,段榕跑了進來,後面的德全探進一張苦臉,又縮了回去。

“父皇,纖塵哥哥沒罪。”段榕沒有哭,進來跪下就切入正題。

“何以見得?”段紫陌不疼不癢的敲著桌案,也不叫段榕起身。

“太傅說看字識人,纖塵哥哥的字天馬行空,行雲流水,由此可見他的人絕非心機深重的人,而他的字又不脫框架,證明他是個心不算大的人,心中藏日月,筆下秀乾坤,這樣的人怎麽會幹下謀反的事?”

“太傅教你的都是這些東西?”段紫陌語氣不善。

段榕并不驚慌,擡頭對視父皇,道:“太傅教兒臣看人識人,這些絕非兒臣臆想,纖塵哥哥初上上書房時也不被太師太傅認可,就算是後來也絕不是用他的學識得到認可,而是人品,太傅曾言‘稚子心性,我行我素,是以不待人誇其好顏色’,太師也言:‘一世坎坷不屈一身傲骨。’他求的不過是簡單的以誠相待以心交付,這些兒臣看得到,父皇何以看不到?”

七歲的娃娃滿臉稚氣未脫,烏亮的眼睛在黑暗中閃著光,段紫陌此時發現兒子的眼力似乎比自己尖銳,可他看到的就是真的?

“你講些纖塵在上書房的事給朕聽聽。”段紫陌從來聽的就是太傅的禀告,那些臣子也只是回禀些片面,突然想聽聽兒子講他的事,小孩子不懂斟詞琢句,聽到的往往是最真實的。

段榕偏頭想了想,突然咧嘴一笑,道:“纖塵哥哥第一天去的時候,太師說‘靈魂腐朽之人敢登聖賢地,簡直有傷風化。’纖塵哥哥接道:‘ 思想迂腐之人枉稱天子師,真真誤人子弟。’太師當時就嘔岔了氣,又道:‘觀爾言行似章臺柳,無知之人胸無點墨,何以相伴太子讀書,簡直是有辱斯文。’纖塵哥哥當時就笑了,道:‘太師此言甚妙,在下正是伴讀,你教,他學,我陪伴,管他章臺柳還是柳牆花,即便是胸無點墨亦如何,又不是我學,我若學得比太子好,難道太師還能給我個褒獎不成?’”

段紫陌突然失笑,又聽段榕接著講道:“後來太師和纖塵哥哥天天死磕,有一日太師借漢朝武帝時期傾國傾城這個典故來暗諷纖塵哥哥同女子一般無二,他無所謂的笑道‘李夫人絕世而獨立,是為佳人,太師借此典故不知是諷我還是諷她。’此後太師再不取笑與他,反贊他敢於自嘲是胸襟坦蕩的人。”

“纖塵哥哥說儒家仁道思想過於迂腐,只能用以借鑒,什麽‘講究禮教,長幼有序’很容易讓人借題發揮,讓世人愚忠愚孝舍本逐末,以權力的大小高低構建一套不平等的等級制度,并扼殺多數人的天分,使得有抱負有能力的人永遠屈居於這個‘長幼有序’之下。太傅聽了這話說他大逆不道,後又若有所思,最後也只能長嘆一口氣。”

段榕的小嘴巴還在不停的講,最後爬上父皇的膝蓋,講著講著也不知道什麽時候睡著了,一夜好夢,在第二天醒來才發現已經是躺在自己床上,記得父皇好像說過:“父皇想信他,他也想信父皇,可是總差一步……現在再信也晚了。”

再說前一晚,段榕睡著前一直喃喃著:“兒臣信他,父皇呢……父皇信沒信過他……”

若說信,何以五年前造下孽,若說不信……腳尖所指的方向又是哪處?

段紫陌走的很快,跟在身後小跑的德全,不經意擡頭時,看見陛下的背影,盡覺得從來決斷的陛下,看上去竟如此迷茫,踩碎一地月色,寂寥。

……

“這些日子沒人來過,我說宋将軍,這人到底是誰啊,值得您大老遠的冒風險進天牢?”牢頭打開外間的大門,領著宋大海往裏走。

牢中九曲十八彎,一條甬道不是連到底的,沒有窗子,裏面氣味實在談不上好,宋大海想起纖塵幹幹淨淨的模樣,心裏不由得一陣酸澀。

打死他也不相信纖塵會謀反,他眼中的光永遠是虛的,就連自己這個粗人都看得懂,他的心沒那麽大,閱人無數的皇上怎麽就不明白呢。

牢頭走關慣了這牢中的路,不點燈也能摸得著,宋大海聽他說了聲:“到了。”便傳出開鎖的聲音。

掏出火折子點上,掃了一圈沒看到人,再眨眨眼定睛一看,黑漆漆的牢房裏那人影埋在一推幹草裏面,這麽大的動靜居然沒引起他的注意。

在軍中見慣了士兵重病不起的狀況,宋大海還沒進牢門就吩咐牢頭:“去打盆熱水來,帶布巾,加鹽的熱水,傷藥,燒酒,快!”順手塞了個錢袋給牢頭。

那牢頭不常進牢中巡視,一般都是守衛來看看,現在這人的情況不用細看都知道不妙,牢頭也是慌了神,忙一溜小跑出去叫人準備。

從幹草裏把人撈出來,宋大海也慌了神,光線不好看不清臉色,只覺得手下的人全身都是冰涼的水跡,不似活人的體溫,又不敢随意搬動,只能用手掌不住搓他的兩胳膊。

還好不是僵硬的……

宋大海探探鼻息,還有微弱的氣息。

牢頭很快叫人搬來了水和藥,還拿來一個燭臺點上了,幾人合力将鹽水灌了下去,昏迷的人似乎緩了口氣,牢頭問:“怎麽樣?”

宋大海接過熱布巾,正要解纖塵的衣服,想了想道:“你們先出去,派個能說話的去宮裏禀報皇上。”

“那怎麽成,您可不能和皇上照面。”

“都什麽時候了,快去!”

牢頭撇撇嘴,帶著人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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