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1)

玉照宮居皇宮正中,此時正殿走水竄起的黑煙如同直上雲霄的滄海游龍,猛烈的火舌在空中掀起晃晃灼氣,才一會功夫,這火勢就已經無法控制。

裏三層外三層聚滿了人,最先發現起火的是小喜子,清早得總管的令,伺候完冠禮就必須離開玉照宮,他刻意在外停留了片刻,準備著等人擡出來好默默送上一程,哪知道看到高總管神色慌張的跑出玉照宮,他猶豫著要不要進去看看時,正殿突然冒起大火,殿門已經被火苗吞噬,想進也進不去。

數人合力抱起大院內的水缸,大火容不得人近身,水缸的水澆過去就如石頭沈入大海。

皇上來時,衆人已經放棄,滿院子的人默默垂手站立,火光映紅了一張張已經麻木的臉。

“皇上,使不得啊──”德全一聲尖叫,抱著段紫陌的腿,死死不放手。

一起跟過來的二王爺連跑幾步追上正要往火海裏沖的段紫陌,兩臂一張,衆人得到王爺授意,一擁而上,抱住已經瀕臨瘋狂的段紫陌。

“快救火,朕命你們救火,他在裏面,他在裏面啊──”

天子血紅的眼睛,嘶喊的聲音,像一只發了狂的猛獸,來時的路上遠遠看到騰起的火雲,亂糟糟黑烏烏霾雲一般在眼前漂浮亂舞,撞在哪裏哪裏生痛,撞在哪裏哪裏激血。

那眼裏幹涸的流不出一滴淚,突然,不知道哪裏來的力氣,似走火入魔時爆發的罡氣,一把掀翻了困住他的人,踩過數人的身體,大步往看似殿門的地方沖過去。

“轟!”

一聲巨響,一股含著火焰的熱浪轟然從殿門撲出,人人驚恐的瞪大眼睛,看到段紫陌張開的發稍竄起紅絲,一時間竟忘了上前阻止。

殿內大梁倒塌,明黃色的身影止步門前,絕望的倒下。

……

一個月後,已經入冬。

江南義軍突然起勢,八萬軍沿淮水直上,第一戰欲拿下江寧府,同時唐歡調動十萬軍自東面出發,欲同義軍會師淮水,據江寧府三百裏處渡河,冬季河道幹涸,正是渡河的好時機。

十萬軍先後渡河登岸,行軍數十裏,迎來的卻是河對岸的黑色大軍,軍容整齊,大旗飄揚,哪裏是什麽七王義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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倉皇撤退也晚矣,再次回到登岸時的淮水斷流處,滔滔河水激流勇進,卷著長江裏的黃沙,水勢如汛期的洪流。

前後阻斷,末日來臨。

這位盛極一時的天子寵臣,曾經是朝廷的中流砥柱,皇上最信任的臣子,手握二十萬軍權的大将,仰天長笑三聲,未留下只言片語,一劍穿透左胸膛,最終在陣前自殺,十萬大軍齊齊卸甲。

随後義軍起內亂,誓死效忠七王的和主張歸順朝廷的分成兩派,自此義軍分崩離析。

半個月後,義軍屯兵的地點被朝廷撥下的五萬軍包抄,降者不殺,半數歸降半數被圍剿。

臨近幾府的府兵查獲了數個軍器所,從掌事口中又逼問出了江南幾個和七王有勾結的官商,涉案人等均被抓獲。

十日後,在山中躲了數十日的七王爺,喬裝成趕貨的商人,才出城門便被埋伏在城外的官兵抓獲。

七王一家被押回帝都,等候三司過堂定罪。

江南等地斬了涉案的數百人,有官員,有商戶,冬日呼嘯的風吹不散那陣陣血腥。

空置的官職急需填補,又是一批熱血沸騰的年輕仕子走馬上任,赤子心铿锵有力的跳動,卻不知能否将腳下的路筆直走到底。

……

大年剛過,帝都的街道仍有零散的爆竹紅屑,三騎踏過和著紅屑的積雪,不緊不慢的往城門行去,後面一架普通的烏蓬馬車,緊緊的跟在後面。

才出城,為首的騎士停下馬,單手一拍馬背,利索的跳下來,此時馬車簾子也被掀開,裏面出來一個擁著厚大氅的男子,兩鬓斑白,襯著男子那張算不上是中年人的面容,看上去有些突兀。

“末将上輩子不知積了啥子德,能得皇上送別,真是惶恐。”宋大海嘴裏說著惶恐,面上卻是不屑。

段紫陌也不怪罪他言語冒犯,淡淡道:“找不回他你也別回了,你北邊的那些部下朕自會安排,反正北邊還算安定,朕考慮著都調到西藩去守玉門關。”

宋大海锉锉牙板,用鼻子喘了幾下粗氣,道:“他早化成了灰,只剩一個白玉冠,皇上不是沒看到,皇上給末将的任務完全是強人所難。”

“玉照宮無端大火,當時只有你在,朕讓你去是救他出宮,不是放火助他逃離朕,你辜負了朕的囑托,若找不回他的人,你便別想再回北地!”段紫陌說道激動處,握拳抵幹咳了幾聲,接著道:“先去江寧打聽武林盟找到十一王爺,再去萬隆山去問他的皇兄們,一個一個問清楚,若沒有消息,那麽就去西藩,這是最後的可能。”

宋大海冷笑了兩聲,“皇上再別自欺欺人了,末将早已經說過當日去時已經起了大火,再說他并未飲下那杯酒,而是揮劍自刎,如何還能活?”看著段紫陌兩鬓的霜色,放緩語氣道:“既然皇上執意讓末将去尋,末将自當盡力,但請皇上莫要抱太大希望,逝者已矣,當請看在江山社稷的份上,忍痛節哀。”

最後四個字就是把把利刃,生生将人開膛破腹,每一刀都是血淋淋的鈍痛。

一陣劇烈的咳嗽後,段紫陌平息片刻,聲音嘶啞,“朕明白,你去吧,有消息時他們自會傳信到帝都。”

宋大海行禮上馬,兩名皇上親衛亦步亦趨的跟上去,三騎絕塵,踏上南下的路。

……

這一日是個好天氣,并非天氣有多好,而是皇上心情好,帶著整個灏鈞軒個個奴才們也是難得的好心情。

十三歲的段榕如今長成了一個翩翩美少年,恭敬的立在書案邊,等候著父皇檢查他的課業。

段紫陌大致看了看,放下手中厚厚一摞文章時,面色難得的和善。

“朕已經交待太傅不用每日來報你的操行了,如今你也大了,看你寫的文章朕很滿意,也很欣慰,不錯!”

段榕總覺得這話有些莫名的意味,忙問道:“父皇難道不管兒臣了?”邊說邊尋思,眼睛一彎,興奮的問道:“是否找到了十一老王爺的下落?”

段紫陌彎起唇角一笑,反問道:“你可信他還活著?”

段榕眼睛明顯一暗,想說實話,但見父皇滿臉喜色,只得随著他的話,“兒臣相信皇天不負有心人,如今有了老王爺的下落,也算是絕境逢生。”

“嗯。”段紫陌起身,負著手來回踱步,考慮了半晌,道:“朕明日南下,朕不在的這段日子,多聽你母後和太傅教導,你二皇叔會輔佐你參與政事,你也可趁這些時日多學習如何處理朝政。”

段榕怔了片刻,恭順回道:“是,父皇。”

段榕退下,段紫陌踱步到雕花窗棂前,手掌覆上左胸口,胸腔裏那顆心髒,在六年後的今日終於開始跳動。

有些興奮有些激動,更多的是不可言喻的害怕。

這六年來經歷過太多的失望,宋大海三年前擺脫了兩名親衛,不知下落,在他看來,未嘗不是一個新的希望,也許宋大海早已經有了纖塵的下落,只是不願自己知道。

纖塵,你以死遁世,留下那個白玉冠還給我,可你帶走了白玉蓮花不是麽?

纖塵……我曾問過自己,待到兩鬓染滿霜雪,并肩而立的,會是你麽?

拈起一根白發,六年前的兩鬓斑白,如今已是滿頭雪霜。

……纖塵,如今我滿頭華發,你可會嫌我老?

書案上一方信箋,已經黃了邊角。

“今夕何夕,永訣無期。

若言有恨,今當還兮。

自此彼岸,牽念已斷。

參商不移,往事消銷。

流年難返,蒙塵覆緘。

纖塵絕筆”

保存了六年的信箋,如今被燭火吞噬。

纖塵,我相信這絕不是你的絕筆,這信燒掉也罷,我會找到你。

……

天子南巡,一路下到江南,便不見了蹤影,各府官員們全撲了個空,有人說皇上這是微服,暗地裏走訪百姓,體察民情。

於是各官員只得各回各府,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生怕出了一點錯被皇上不小心逮到。

江寧府的近郊有座南山,山不算高,要一口氣山頂也得一天時間,山頂上有座亭子,叫望鄉亭,遠遠的就能看到。

三月的風并不算涼,可此時山頂上的段紫陌,卻如同墜落冰窟,從裏到外瞬間被凍僵,一條裂縫在慢慢破開,“砰”的一聲,胸腔裏的某處立時碎裂了開來。

──亭子裏有座無字碑。

十一王爺依著亭欄坐下,摸著光溜溜的下巴,講著憋了六年的往事。

“他不信你,你也不信他,何苦來哉……哎,我早就看出唐歡那小子不是任人欺的良善之人,你又太相信他,所以當年南下查亂黨,告訴你的那些只是一半,我沒有證據證明唐歡和七哥有勾結,說於你聽只怕是白說,還會打草驚蛇,所以我就告訴了纖塵,那孩子頭腦比你靈光對你又死心塌地,當即同意跟我合作,先瞞著你,打算等引出唐歡真正反了,才一五一十的告訴你。”

白了段紫陌一眼,繼續道:“這期間我們可沒閑著,纖塵借探望他三哥的機會,去行宮找他五哥拿到了淮水的水道圖,那是他皇祖父在位時秘密修造的,為的就是防亂軍保皇城用的,那曉得他南國沒用上,用到了你身上,而我和雲蕭則留在江寧,用雲蕭他師父的武林威望,給義軍裏的江湖人施加壓力,随後……”

“他是怎麽死的?”段紫陌無心再聽,定定的看著那座無字碑。

“嘿,老夫這不是在交待始末麽,幫你幹了這麽大的事,憋了我六年,能不能讓人一吐為快啊啊啊?”十一王爺氣的吹胡子瞪眼,大聲囔囔。

囔完喘了口大氣,語氣不善的說道:“老夫從宮裏救他出來時就不成了,那一劍雖然是墊著雞血包,但還是割傷了喉嚨,那還不是致命傷,是他自己不想活了,在來江寧的路上就不行了,交待老夫和雲蕭将事情原委告訴你,按他的要求,一張草席,一襲麻衣,一座無字碑,葬在山頂,能日夜看到他家鄉的地方。”

段紫陌本是萬念俱灰,心口空落落的疼,什麽都不想再聽下去,只想著靜靜的陪著他,卻聽皇叔說是纖塵的交待,對他講訴事情原委,逐耐著性子,聽他往下講。

“雲蕭曾給他一個竹牌,那是他師門的信物,從行宮得到水道圖紙後,遭到追捕,九死一生的活下來,就是為了将圖和竹牌交給沿途的商戶暗線,才被唐歡給抓到,本來事情進行的很順利,只等唐歡和你決裂露出真面目,哪曉得會發生這等子事,所以纖塵便以此事讓你同唐歡發生分歧,其實他本來的計劃是和你恩愛刺激唐歡,哪知……哼哼,最後卻是用這樣極端的方式,扼殺了所有退路,正是因為你的逃避,換他背負罵名,死後不能光明正大的立個碑!”

說道憤慨處,突然站起來,指著段紫陌泣不成聲顫抖的背脊,大聲道:“老夫當初臨走時就曾給你暗示,防著外人,你倒好,防的全是真心對你的人,當日我說他聰慧心眼多卻沒用在正道上,是遇人不淑,這個人就是指的你,你欠他何止一生,而是永生永世都還不完!”

段紫陌霍然擡頭,原來他的遇人不淑,那個人就是自己!?

六年的期盼,一朝破滅!

真相背後是纖塵的忍辱負重,十一叔講的每一個字都是纖塵給他的懲罰,那四十個字的絕筆,他是用什麽樣的心情寫下的?

“他還問過,現在真相大白,你可要昭告天下,為他正名?”

段紫陌的臉貼著石碑,輕撫著無字的碑面,像撫著愛人的臉。

山風撩過,灰白的發微微揚起,清俊的臉上淚痕已幹,唇邊微彎,是一抹不合時宜的微笑。

十一爺心中突的一跳,在想是否自己的話太重,傷了他,卻聽他道:“不用正名了,他不會稀罕,我也不稀罕……他在意的不是這些,只有段紫……”

聲音慢慢低沈,最後一個字随著唇角湧出的血湮沒在風中,那雙眼睛愛憐的望著石碑,這是他的愛人。

終於找到了他,可以永遠陪著他了……

尾聲

焰帝在位十三年,開疆擴土,政績非凡,卻也是最有争議的一代帝王,他統一了中原偌大疆土,雖然是攻城略地卻不曾斬殺一個百姓,兩國統一後,減輕賦稅平複叛亂,讓百姓安居樂業,史官評說焰帝是功過相抵,不失為一代明君。

據說焰帝駕崩於江寧南山,由於天氣漸暖,遺體不易保存,在運回帝都後已經腐壞,誰也不曾得見遺容,焰帝梓宮奉皇宮正和大殿,停靈二十日奉移至殡殿,百日後葬皇陵。

大興城全城缟素,全國禁樂禁舞禁嫁娶一年,帝都各寺院每日鳴锺三次,直至百日後大行皇帝下葬。

今日正好九十九日,待到明日百日期滿,塵埃落定,入土為安。

三更時分,殡殿寂靜,哭靈的命婦和嫔妃早已經各自去歇息,準備著次日的殡葬大禮。

兩三個侍衛在門口打著瞌睡,殿內燭火跳動,鬼氣森森。

一個捧著托盤的小太監四處望了望,悄悄走至門口,一腳踏進大殿,不免打了個寒顫。

金絲楠木梓宮在大殿中央,小太監咬了咬上唇,猶豫了片刻走上前去,放下手中托盤,邁著老鼠步子颠到棺椁旁邊,先用一只手推了推棺蓋,發現推不動,又用兩只手推,還是推不動,捋起礙事的袖子,吐了口唾沫在手心,攢了攢勁,“嘿”了一聲,用力推啊推……

棺材後面隔板掀開,飄出一個黑漆漆的影子,殿內光線暗淡,只能看到是個頭發亂蓬蓬的鬼影……

小太監正和棺材蓋死磕,那影子移到了他身後,突覺身後一陣輕微的響動,一陣詭異的風掃過他的後頸,倏然一驚汗毛根根炸起,兩腿像篩谷糠一般顫抖,想逃……腿早就軟了。

身體一緊,被人緊緊抱住,後勁被親昵的磨蹭著,一陣滿足的嘆息後,頸窩一熱,那人輕聲呢喃:“纖塵……塵兒……我的寶貝……”

小太監驀的轉頭,兩雙眼睛對上,眼珠子同時睜大,再睜大──

突然同時叫出口!

“你真沒死!?”

“你也沒死!?”

話音方畢,只聽殿外一陣衣袂帶動的聲音,一條白影晃過,瞬間沒入黑暗中。

兩人追到殿門口。

一人大叫:“纖塵,別走──”

一人痛哭:“公子,你個渣……”

侍衛們驚醒了,看到殿門口那死了一百天的偉岸身影,呆了呆。

随後一陣狂叫響徹殡殿大院的上空。

“大行皇帝詐屍啦──”

------------------正文完

☆、番外 風雨将歇

“大塊頭,穿黃袍,發如雪,眼如刀,看先生,癡癡笑,不吃飯,不睡覺……哈哈哈……”

日落時分,下學的娃娃們從書院裏一窩蜂跑出來,照常圍著院子裏的大個子念了一陣童謠,歡笑著一哄而散。

大行皇帝詐屍後從宮裏逃出來,身上穿的還是那件龍袍,現在天熱了,每天只穿一件中衣,也不曉得找個有樹蔭的地方站,直直的杵在院子中央,因為那處最好,可以很清楚的看到講堂裏先生講課的位子。

窗棂邊有棵合歡,白天斂著花瓣,窗臺下落了一地昨夜被風掃落的花朵,那人坐在講臺邊,一手執筆一手壓紙,筆端輕抵著下唇,靜靜思索著什麽,遲遲未下筆。

窗外的人癡癡的看,癡癡的笑,一連三十天,他在哪他到哪,他講課,他便站在窗外看,從清晨到晌午,從下午到日落。

風過,竹簾輕搖,夕陽斜斜穿過竹簾的紋理,給了講堂些許微光,那人隐在黑暗裏的半張臉,微微露出一抹雪色肌膚,半片柔軟紅唇,黛色發絲垂在鬓角,靜如玉生輕煙。

夕陽西沈,最後一線紅霞将山巒勾勒出曼妙的金色流線。

他輕巧的帶上講堂的木門,斜挎一個布袋,看也沒看院中人,出了院子便往集市上走去。

段紫陌像往常一樣跟随在身後三步遠,這是他争取了三十天的距離,若再近一點,他确定明天一定進不了書院的門。

集市上販魚的漁民們只剩下幾個人,三三兩兩的收著攤子。

“塵兒,今兒還剩了一條江鲫,回去熬湯喝。”王大娘遠遠的就看到一前一後走過來的人。

纖塵笑笑不答話,哪裏是賣剩的,大娘心疼他身子不好,老想些由頭留下一條最大的鮮魚熬湯。

“我來。”段紫陌大步上前,從纖塵手裏接過筐子和秤杆子。

不小心碰到了手,纖塵被毛辣子紮了似的縮回手,挽起王大娘,“走吧。”

王大娘回頭看看段紫陌,無奈的一笑。

三人步行回到江邊漁排已經是星鬥滿天,漁排外的江灘上有孩子在嬉戲,看到三人回來,一個孩子大聲笑道:“大兒子背筐二兒子攙,還有一個在煮飯,那香味,是紅燒肉吧?可饞的我們……”說完還調皮的舔了下嘴角。

段紫陌咽了口唾液,眼珠子飄向漁排上冒出的炊煙,少了油水的肚子特別容易餓。

看著纖塵頭也不回的攙著王大娘進了屋,段紫陌嘆了口氣,跟著上漁排,将筐子放在門邊,自覺的返身回到江灘邊,破敗的草蓬子裏,就著幹草上鋪的外袍上一趟,雙手枕頭,數著天上的星子,越看越覺得閃閃的星子就像纖塵的眼睛。

在南山石碑旁絕望吐血,又被雲蕭救活,索性詐死,在殡殿的棺椁裏躲了百天,等到的卻是安子,挾制安子引路,從殡殿一路追過來,原來他一直就在這裏,整整六年,卻不曾想他就在離自己不到五天路程的江邊漁排。

纖塵不理他,纖塵不理他,不理他……

這是最讓他手足無措的事,寧可被他打罵,被他狠狠的踹,被他騎在下面也無所謂,唯獨對他不理不睬卻是讓他無所适從。

“段公子?”

段紫陌移過目光,看到安子的臉在上頭晃,忙坐起來,接過安子遞上的碗,白白的米飯上鋪著肉汁包裹的紅燒肉,段紫陌拿過筷子就埋頭猛扒。

安子蹲在旁邊,心想皇宮裏一頓飯百樣菜也沒見他大口吃過飯,當了一個月叫花子終於知道了米飯香,真是該!

叫你再挾持我,叫你再要挾我,下次往米飯裏加一把沙子,崩掉你一口龍牙!

段紫陌幾口扒完了飯,安子又遞上一碗魚湯。

看著那碗熬得鮮香的魚湯,眨巴眨巴眼睛,莫名其妙的感動。

“別自作多情,這是王大娘叫偷偷拿給你的,可不是我家公子!”

安子澆了一盆涼水,沒好氣的一屁股坐下,等著拿碗回去。

魚湯鮮美,氤氲的熱氣潤濕了眉眼,小口品著湯,心裏美滋滋的,自動将安子的話當放屁,這是纖塵留給他的湯。

“你怎麽沒死?”

“你怎麽沒死?”

段紫陌和安子面面相觑,末後安子眼睛暗了暗,先開口:“追著我哥潛下江裏,本想著撈不到哥的屍首就同他一塊去,哪知我哥那時并沒死,強撐著最後一口氣,把我托到蘆葦塘裏,後半夜才去了……”吸了吸鼻子,“後來我一個人進帝都,在酒肆裏找了個跑堂的活計,想找機會進大牢救公子,不想遇到了宋将軍,他讓我等,沒想到一等就是三年,期間聽說公子在大火裏去了,我想著宋将軍既然要我等我就等著,三年前終於等到他,把我帶到這裏。”

“公子那時身體不好,雲先生常來探望,依著他的方子調養了兩年,這一年才好多了,十一王爺想帶我們去江寧尋個宅子安頓,大娘不願走,公子也不願走,王老爹一年前去世,他的心願就是守著這塊地,生前和龍王搶人命,死後也要日夜看著。”

段紫陌靜靜的聽,安子講完了,湯也喝完了。

收走了碗,安子回到漁排上,纖塵已經沐浴過,攤著帶水的長發,倚在床頭看書,瞟了眼安子手裏的空碗,繼續看書。

“今晚有雨。”安子看了看天上突然籠罩的雲層,星子都躲在了雲後面,連月亮都長了毛。

纖塵的睫毛閃動,還是沒說話,放下書,面朝裏面睡了。

後半夜果真起了狂風,卷起灘上的砂石,敲打著漁排上的木板牆沙沙作響,竹筏紮的長排板面被風吹著咯吱的響,好像随時都會散架。

纖塵猛的坐起來,跳下床時大雨已經開始下,照說雨落下了風就會停,可這會子狂風絲毫沒有歇止的跡象,反而更大,卷著豆大的雨點呼嘯。

才跑到門邊,就聽一聲巨響,外面腳踩著竹筏的聲音雜沓無章,才拔下栓子門便被風掀開,迎面一潑雨水和江水将身子澆得頓時就濕透了。

“二娃家的篷子被風掀翻了,我去幫忙!”安子丢下一句話便跑沒了影。

纖塵跟著往二娃家跑,身後王大娘也跟來了。

“您進屋去,這外面雨大。”

王大娘“诶”了一聲,叫道:“你們當心些,讓二娃一家來我屋裏躲。”

纖塵點點頭,見王大娘回了屋,才要掉頭,卻聽一聲什麽東西裂開的聲響,正是王大娘那屋,急忙往那屋跑,才到門邊,腳下突的一空,一聲巨響竹筏斷裂,緊接著就是隔牆的木板子四分五裂的斷開,王大娘還沒來得及呼救便被卷入江水中。

被摔到淺灘的纖塵瘋的似的撲進江水裏,撲騰了兩下,看到王大娘在水面上揮動的雙手,深吸了口氣游過去,一把抓住她的手就往岸邊帶,一個浪頭打過來,纖塵想往水裏埋躲過那浪頭,卻覺額角一陣巨疼,頭腦一麻,昏迷前還不忘緊緊攥住王大娘的手。

一線刺目的光灌進眼縫裏,随之而來的就是額角被刺得生疼,那處有些沈重,纖塵用力睜開眼,瞥到左眼上額頭處的紗布角。

有人聲斷斷續續傳來,他看了看四周,不是漁排的小屋,突然想起昏迷前的大雨。

“王大娘!”

外面的人聽到動靜忙推門進來,奔到床邊,除了臉色白的吓人,語氣和眉目都跳動著欣喜:“你醒了?有沒有哪裏不舒服?”

纖塵別開目光,看著紗帳,問道:“王大娘呢?這是哪?安子他們都還好麽?”

段紫陌依著床坐下,溫聲道:“他們都好,王大娘被救上岸,正在隔壁休養著,漁排上的人也都被接過來了,昨日就安頓好了,這裏是離書院不遠的私宅,往後咱們和漁排的漁民就住這裏,可好?”

“不用了,大夥打漁為生,這處離江畔太遠。”纖塵冷冷道。

段紫陌眼底閃過一絲狡黠,聳了聳肩,故作可惜的說道:“江畔的漁排已經被官府給拆了,那些漁民們沒處打魚了。”

“你!”纖塵恨恨盯著段紫陌,激動的情緒帶動了額角的傷,疼的抽了口涼氣。

段紫陌忙俯身給他吹氣,被纖塵揮開,又嬉皮笑臉的陪笑:“別氣,那些漁排住了好多年,雖然每年加固,但已經經不起狂風大浪,官府在岸邊不遠處劃了塊地新蓋房子,等蓋好了那些漁民就能安頓下來,不用再住漁排,每戶都領了新漁船,王老爹的墳頭新砌了磚,修得可好了。”

纖塵靜靜聽完閉上眼,涼涼道:“出去,我要休息。”

床邊的人不但不走,反而欺近了些,溫熱的氣息撲到他臉上,纖塵翻過身,牙縫裏擠出一個字:“滾!”

一聲嘆息,兩廂無語。

沈重的腳步聲遠去,門被輕輕帶上。

雲蕭說背上的字可以用藥浴消去,他卻放棄了這種最簡單沒有痛苦的方法。

十四個字,他決定用十四年來提醒自己犯下的傻,提醒自己忽略了上一次他給的傷害又一次重蹈覆轍,每一年烙去一個字,十四年後那些結了痂的疤痕留在肌膚上,看得到的傷痕才能消退些許心裏的傷。

十一王爺曾發誓不會将自己的下落告知他,卻用了這種詐死的方法,最愛江山的他怎麽會抛卻江山?

看不懂,也不想懂。

迷迷糊糊的睡了一覺,醒來時是晚上。

安子端來了藥和粥,纖塵三兩口喝完粥又服下湯藥,問了安子漁民的情況,和段紫陌說的差不多,逐放下心來。

“我們趁夜走。”

安子一聽,神色有些猶豫。

纖塵道:“我不願他跟著,我們先走,大娘那他自會照顧著,等咱們在別處安頓下來再來漁村接大娘。”

安子想了會,道:“大娘不會離開這。”

“那就捎銀子回來給她。”

“大娘年紀大了,要人照顧?”

“她身體好的很,不用人照顧!”

“你舍得丢下大娘一個人?”

“你不走我走!”

纖塵火了,起身穿好外袍,發現所有的東西都在漁排上沒拿,想著孑然一身走了也好。

安子見他真心要走,急忙跟上,“你走去哪我便跟到哪,咱們去哪?”

纖塵哼了一聲,知道這是個臨陣倒戈的家夥,想探聽去向再通風報信,怎麽可能讓他們如願。

出了屋子,才發現是的雅致庭園,安子輕聲道:“你曉得往哪出去?跟我走吧,至少要先跟大娘道別吧。”

說著就繞到前面帶路,纖塵起先不信,但自己卻是不知道路,又見安子在前面探頭探腦确實是躲著人怕被發現的樣子,放下心來,緊緊跟在他身後。

繞來繞去,纖塵發現這宅子還真不小,院中有院水榭穿廊,安子停在一間屋子前,窗棂裏亮著燈,裏面有說話的聲音隐隐傳出來。

“……好生休養……天熱傷口有些化膿……先服藥退燒吧……”

纖塵心裏一跳,搶在前面推開了門,裏面說話的聲音戛然而止,珠簾那頭的裏間,一躺一站的兩人均呆呆望著闖進門的他。

床上的人臉色白的吓人,花白的長發毫無生氣的垂在鬓邊,稱的病容愈加明顯,眼睛卻亮得很,滿目欣喜不帶掩飾的看著他。

旁邊的大夫幹咳兩聲,對纖塵道:“病人傷口才上了藥,可得警醒著照顧,今晚上一定要退燒,多敷涼布巾,胸口腋下胯間和膝彎處可以不時擦些白酒散熱,讓下人随我去抓藥吧。”

“诶,我跟您去。”

安子不知從哪竄出來,攙了大夫就往外拖,走到門前回頭道:“我去抓藥回來再伺候,公子先頂會。”

人走了,屋裏瞬間安靜下來,段紫陌單手撐著枕頭,有些脫力的顫抖著,卻又舍不得躺下,癡癡看著門邊随時都會摔門而去的人。

果不其然,門邊的人只是微微錯愕了一瞬,随即平靜的轉身離開。

段紫陌失力的頹下肩,重重落在枕上。

頭腦的眩暈感讓他覺得頹喪,從未有過這般的力不從心的感覺,尤其是面對纖塵冷漠的眼神,跟了他三十多天,直到今天才對自己說了三句話,是不是該慶幸呢?

總會好的,只要能跟著他,看到他,就算不說話又怎麽樣了,已經比這六年空對回憶好多了。

正燒的迷糊,感覺額頭一涼,段紫陌睜開眼,看到纖塵轉身的背影,心裏驚喜卻不敢說話,怕惹他生氣。

一陣酒香浮動,纖塵端了碗到床邊放下,伸手解段紫陌的衣裳,接著脫褲子,整個過程面無表情,且帶點道貌岸然的意味。

段紫陌大窘,也只得由著他弄,肌膚遇到空氣,雖不冷卻也讓人下意識縮了縮。

纖塵的指尖很涼,甚至比酒液塗在肌膚上還要涼。

他認真的用浸了酒液的紗布,擦段紫陌的耳後,脖子上的大動脈,腋下,胸口,手腕,膝彎,在看到腰腹處沒裹紗布只上了藥的傷口時,倒抽了口氣,小心避過那傷口,摸上段紫陌的亵褲褲腰。

不可避免的手指和肌膚的接觸,禁欲多年的段紫陌此地無銀三百兩的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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