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媽,東北真的像你說的那樣漂亮嗎?”

“當然,你們語文課上沒學主席的那首詞嗎,北國風光,千裏冰封,萬裏雪飄……”

“那不是在說北京嗎?”

“傻樣兒,東北的冬天,比那詞裏說的還要美上千倍百倍。”

“我想去看。”

“大寶子,你快點兒長大,媽還等着借你的光兒呢。”

……

“我還想再來一次……”

“滾!”

“第一次都疼……”

“去你媽的!”

“寶貝,心肝兒,小飛飛……”

“禽獸!”

“來吧來吧。”

“你他媽起開……”

“乖……”

咔嚓!

“周航你他媽找的什麽爛賓館——”

……

“婚禮你來嗎?”

“你缺個砸場子的?”

“淩飛。”

“哎,在呢。”

“別這樣。”

“我不想跟你斷。”

“……”

“行麽?”

“随你。”

……

“我怎麽生了你這麽個沒出息的東西!”

“天哪,我一直以為進産房的是我媽。”

“你……”

“別激動,對肝不好。”

“滾!”

“拜拜。”

……

“你總跟你爸較什麽勁哪,要是我有這麽個爹,早變着法兒的孝敬他了。”

“那咱倆不就成兄弟了?”

“你腦子就不能按正常頻率轉動?”

“那我八成……哦不,十成十就不會找你了,周航。”

……

天堂是什麽顏色的?金色?白色?透明色?淩飛覺得天旋地轉,好多種顏色擁擠在視網膜上,就像小時候玩的萬花筒。不同的是萬花筒會讓孩子快樂,而此時此刻,他只覺得難受。

“醒了醒了,病人醒了!”

女人尖銳的聲音又來刺激耳膜,得,渾身上下徹底不剩一塊好地方了。

當淩飛明白過來那個糟蹋他耳膜的女人其實是南丁格爾時,淩老頭已經率領幾個黑衣黑褲黑墨鏡的彪形大漢把他的病床緩緩圍住,連只蒼蠅都飛不進來。

淩飛想說老頭兒你不用這樣高度戒備,我現在四條胳膊腿都不屬于自己了,也不知道是神經斷了還是別的什麽,反正是擡也擡不起動也動不了,更別提突出重圍了。可他剛一動嘴唇,疼痛便像一根針紮了他的神經。

不等驚訝,沾了水的棉簽已經來到眼前,然後一點點一點點濡濕了他的唇。

南丁格爾的聲音不敢恭維,但手指很漂亮。

“斷掉得肋骨傷了肺。”不知誰那麽有眼色給老頭兒送來了椅子,于是此刻,老頭兒就坐在病床前,而他的背後,則是那道人肉鋪成的黑色屏障。

“別的呢……”淩飛總算歷盡千辛萬苦擠出三個字,然後悲催的發現自己的聲音成了砂紙。

“胳膊骨折。”

“腿呢?”

“放心,沒癱瘓。”

淩飛慢慢地笑起來,偶爾,父子感應這種東西還是很方便的。

廖秘書從門外走進來,對着淩老頭兒耳語片刻,淩老頭兒說了句知道了,廖秘書便轉身離開,賞都沒賞病床一眼。

淩飛那叫一個受傷,既委屈又憤恨地罵:“冷血動物!”

倒是淩老頭兒為其屬下打抱了不平,只見他嘆口氣,一臉無奈:“省省心吧我的祖宗,小廖剛剛聯系了另一家私人醫院,明天我們就過去。”

“我們?”淩飛努力捕捉關鍵詞。

“廢話,難道是我過去療養?!”淩老爺子一直都沒想明白,為什麽和自己兒子交流永遠都那麽費勁。

淩飛都懶得去勸老頭子別激動了,畢竟作為罪魁禍首,總以這麽假模假式的關心讓對方氣上一層樓,呃,做太多了他也愧疚。但他這剛醒就要轉院……不太尋常。

“老頭兒,你怕什麽呢?”直覺告訴淩飛,這裏面有事兒,且還是他不知道的那種。

好在淩老爺子也沒打算瞞他,直截了當道:“這次車禍不是意外,有人想對你下手。”

淩飛皺眉,很不能理解的樣子:“我最近好乖好乖的,沒做什麽人神共憤的壞事啊。”

淩老頭兒那胸膛劇烈起伏,偏還不能對着木乃伊似的孽子吼,只能一字一句咬牙道:“是沖着我來的。”

“哦——”淩飛故意拖長尾音,做恍然大悟狀。

他想起前陣子廖秘書告訴他要出門小心,後來一直沒什麽事兒,他就給忘了,現在想想,怕對方還真是蓄謀已久。

對于淩飛的不正常,淩老頭兒已經麻木。以前還會氣得跳腳,現在他只盼望兒子平平安安,哪怕混吃等死呢,穩穩當當混一輩子也好。以前他想不開,總覺得自己簡直是天底下最悲情的父親,恨不得把所有好的哪怕自己的心捧給兒子,可人家不屑一顧。這些年卻不這麽想了,或許是年紀越來越大,人一老,就總喜歡回顧過去,這回顧着回顧着,就不免進行些許反思。後來淩老頭兒認了命,覺得自己可能真欠兒子的。

“我做那些生意,也是……”淩老頭兒很少欲言又止,發生這種情況,大多數都是接下來的話太難以啓齒,比如,羞赧。

“你又想說也是為了我呗。”淩飛難得這麽體貼,“怕啥,大膽的盡情的解釋,我聽着呢。”

淩老頭兒嘆口氣,從淩飛蘇醒,他嘆氣的次數兩只手都數不過來。可這一次,卻讓人清楚的感覺到嘆息者的疲憊與無力。只見淩老爺子輕輕擺擺手,黑衣屏障盡數退去,最後一位離開的還體貼的帶上了門。

淩飛想誇獎一句訓練有素,卻在對上淩老頭兒布滿紅血絲的眼睛時,怔住了。

那雙屬于父親的眼睛裏有太多深沉的情感,複雜而壓抑。

淩飛聽見老頭子說:“我就你這麽一個兒子,真沒指望你多成才,或許曾經指望過,但現在絕對是沒念想了。我只是希望将來我沒了,我掙的這些錢也夠你敗家一輩子的。”

淩飛想笑,卻被眼底泛起的熱氣燙着了。

無聲像荒草一樣在兩父子間蔓延,明明只一尺的距離,一個俯視,一個仰望,可又好像隔了太多難以盡述的東西。

別的父親是給孩子生活費,他家老頭兒卻是給他攢着敗家費。呵,知子莫若父,老頭子對他的沒譜兒最了解。就好像那股隐秘的恨意,兒子不說,老頭兒就真的感覺不到?

騙鬼呢。

不過是誰都不想去碰罷了。

但這一刻,恨沒了。真的。淩飛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或許是鬼門關前走了一遭,歷經了生死,他現在前所未有的平靜。剛被撞那會兒,好多事情在腦子裏過,他以為自己死定了,于是用零點幾秒來回顧自己短暫的一生,發現,屁都沒幹。按照《士兵突擊》裏許三多的标準,他這輩子就沒做過一件有意義的事兒。而即将蘇醒那會兒,好多從前的事情又在他的夢裏來了個大雜燴。那些他以為自己忘記了或者壓根兒沒記住的事情,一樁樁,一件件,清晰而深刻。他以為他什麽都不在乎,卻原來他什麽都太在乎。

放不下,就成了心結。所以他不想恨了。不管是周航,還是老頭兒。

“我命大,沒聽過禍害遺千年麽。”終于,淩飛打破沉默,雖然什麽話到他嘴裏都能閃出氣人的火花,“這是我命裏該着有一劫,你就別往自己身上攬功了。”

淩老頭兒微微眯起眼睛,就像一臺拼命破譯着密碼的老式586電腦——臭小子剛剛那話,不是在反過來安慰他吧。天上要下紅雨了……

“咳,”淩老頭兒輕咳一聲,目光不自覺從兒子臉上漂移開,“等過陣子你能下地了,就換個地界兒養傷,深圳不安全。”

“不至于吧,我又不是美國總統,還天天防暗殺啊。”淩飛這話只是想緩解一下老頭子的壓力,哪知适得其反,對面那張臉更黑了,仿佛下一秒就會有劇毒镖飛過來結果他兒子的小命。

嘆口氣,淩飛認命:“換,權當旅游了。”

“回頭我讓小廖聯系北京那……”淩老爺子話沒說話,就被打斷。

“我不要。”淩飛斬釘截鐵。他知道老頭兒在那邊還有點底子,理論上講那地兒也算是最好的避難港,但他真不想養着傷還遭着罪。就北京那地界,以前呆呆還成,現在,跟個大露天停車場似的,車多人多,缺氧。

“那就雲南吧,你之前不是還規劃着要去那裏麽,我看那裏療養也不錯,而且地方遠,也應該比較安全。”淩飛說不就是不,甭管什麽理由,當然多數他也懶得跟你解釋理由,所以淩老爺子很有經驗的退而求其次。

雲南。

淩飛垂下眼睛,興致勃勃規劃麗江之行只是幾天前的事情,可現在感覺卻像是上輩子的。

“我想去沈陽。”他說完這句話,就去看淩老頭兒。

果然,後者的眉毛幾乎皺出額頭邊緣。

“別鬧!”

淩飛懷疑老頭子在那裏遭受過什麽非人虐待,于是那個地名就成了紮在他心頭的一根針。

“誰總跟你鬧啊,我都三十多了。”不過現在是他要去,又不是老頭子要去,針不針的,他管呢,“我想媽了,這麽多年,我還沒去給她掃過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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