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臨挂電話的時候包子問:“你是不是知道了什麽我不知道的啊?”
淩飛順口回答:“你都不知道的我怎麽可能知道,純屬八卦好奇。”
“也對,嘿嘿。”包子在傻笑裏挂了電話。
淩飛仰望天花板,騙過一個笨蛋實在沒什麽成就感。與此同時,他又不無陰暗地想,這種微妙的複雜感沈銳是不是也會有。
從包子那探聽來的八卦不僅沒讓淩飛的焦躁得到緩解,反而愈演愈烈,他躺在床上努力擺出各種有助于睡眠的姿勢,卻還是跟喝了一整壺咖啡一樣,從精神到肉體均清醒異常,間或,還帶些小沖動。
終于,當床單被躺在其上的人糾結出一道又一道褶皺,淩飛一個鯉魚打挺坐起來,向騷動的心投降。只消幾分鐘,羽絨服,帽子,圍巾,手套,全副武裝上身,淩飛踏着月色走進夜風裏。
自從入了冬,淩飛還很少夜裏出來。之前他覺得雪後的那種冷已經是極致,仿佛純白色的靜止世界,偶有風,也悄無聲息,只剩下深入骨髓的冷,不知不覺凍住你的血液,呼吸,思想。不過現在,他決定修改一下排名。雪後的冷固然難捱,但午夜的冷才真正駭人。尤其當西北風呼號着吹到臉上,某個瞬間,他甚至失去知覺,仿佛木木的眼耳口鼻都不是自己的。
但有一點好,清醒。這裏的冬,無論白天黑夜,都讓人無法混沌,哪怕冷,哪怕呼出的氣讓眉毛上結了霜,哪怕大街小巷的路人都把自己包成了球球,仿佛人與人之間隔了千萬層,可實際卻恰恰相反。淩飛從沒有覺得自己像現在這麽真實過,每天看了什麽,做了什麽,想了什麽,失去了什麽,收獲了什麽,都清晰而分明,當然也可能他本就沒做過多的事,但哪怕只是宅着,度過的每一分鐘也是真真切切的,起碼回顧的時候不會有空白,不會像從前一樣要絞盡腦汁的去想,我當時到底在做什麽?
街道很荒涼,除了路燈,幾乎再無其他。車也很少,淩飛走了好長一段路,仍然沒看見出租車。淩飛有些喪氣,但同時又覺得這樣蠻好。夜就該有個夜的樣子,像那種燈火通明恍如白晝人群熙攘吵鬧的夜,會讓人分不清時間的界線。
終于,一輛出租車停在了淩飛面前,開門坐進去,淩飛報出夜店名字,不需要說地址,司機們都知道。
司機也是個小年輕,幾近午夜,仍然精力充沛,一邊踩油門一邊拿着無線電跟同行們串聯:“青年大街那兒出事兒了,我剛過來,幾個王八蛋撇石頭呢。”
很快,無線電那頭傳來略帶嘈雜的回複:“操,都吃飽了撐的。”
另一個聲音插進來:“亮子是不在那邊兒呢?”
沒兩秒,第四個聲音蹦出來:“放心吧,哥們兒我調頭啦!”
淩飛就看身邊兒的小年輕開始樂:“別啊,亮子你大膽地往前沖,玻璃被砸你就把眼睛閉上,當自己在開敞篷法拉利。”
“……我去你媽的!”
“哈哈,大寶你嘴太損了。”
放下對講機,司機開心地哼着小曲兒,自娛自樂了好一會兒,才想起來旁邊還有顧客似的瞟過來一眼:“這麽晚還出來玩兒啊。”
淩飛正認真研究那個可愛的無線電裝置,想着它裏面到底裝了多少人的無厘頭問題,聞言想都沒想:“捉奸。”
年輕司機的表情短短幾秒內,瞬息萬變,末了一個挂檔:“坐穩了啊!”
淩飛還沒反應過來,車速就從公交變成了子彈頭。無線電裏有人叫大寶,年輕司機一直沒理,後來那邊不耐煩了,說你要還喘氣兒呢就吱個聲兒!大寶兄這才拿起對講機:“忙着呢,沒空!”
“操,忙你妹!”
“哈哈,他維護世界和平呢。”
“滾蛋!”大寶一腳油門兒,車速繼續飙升,“哥在維護愛與正義!”
淩飛莞爾,把那些亂七八糟的煩心事兒暫時抛卻,只看着前方不斷被車輪吞噬的路面,上一次飙車什麽時候都快想不起了,久違的速度感,不賴。
下車的時候,淩飛被林立的招牌晃了眼睛,這是另外一個世界,黑夜比白天還要明亮。走進店子,暧昧的氣息撲面而來,淩飛遠遠的就看見沈丫丫在吧臺裏随着音樂舞動,各色酒瓶在她的手裏就像有了生命,漂亮的旋轉着,飛舞着,最終成就一杯杯色彩斑斓的雞尾酒。
“嗨。”淩飛走過去,跟女孩兒打招呼。
沈丫丫剛把調好的酒推給一位客人,轉頭打量了淩飛半天才認出來:“哈,你怎麽捂得跟狗熊似的。”
特有名詞刺激了淩飛的神經,腦袋裏不自覺就出現了某人的剪影,晃晃頭,淩飛努力讓自己集中注意力,畢竟他是帶着目的來的,雖然這有點陰險,但信息不對稱是他的優勢,在這種優勢被慢慢消磨掉之前,他希望能獲得最大的效益。
其實,自己還真挺适合做個商人的。淩飛想,起碼比金雲海合适,單就心眼兒而言,他倆都不在一個重量級上,淩老頭總說他沒心沒肺缺心少肺其實都沒看見本質,該有的心肺他只多不少,不過是懶得用罷了。
“想什麽呢?”沈丫丫拿手在淩飛眼前亂晃,黑色的指甲油讓蔥白的手指顯得更加妖嬈。
淩飛把羽絨服脫下來放到旁邊的高腳椅上,帽子手套圍巾一并摘下塞進去,才面對着吧臺坐好,微笑:“我在想我有多久沒來這裏了。”
“三個月。”沈丫丫脫口而出。
淩飛有些訝異:“你記得真清楚。”
小姑娘裝模作樣地重重嘆口氣:“因為你一不來我這收入直線下降,眼看着溫飽就要成問題了。”
淩飛很大方地拿過酒單,沒一會兒,五顏六色的雞尾酒擺了一排,跟列隊似的。
“你不是要把它們都喝完吧。”沈丫丫忙了一通,臉蛋兒有些微紅。
夜店的暖風很給力,吹得人頭發脹。淩飛拿過最漂亮的一杯,喝一小口,然後真心實意地跟對方說:“都喝完我能飛回家。”
沈丫丫撲哧樂出聲兒來,掐掐淩飛的臉蛋兒:“啧,你要長得再帥點,完美無敵了。”
淩飛險些拍案而起:“我哪裏不帥?”
沈丫丫湊過來,仔細觀察,嘴唇幾乎碰到淩飛的鼻尖,末了得出結論:“說不上,反正不是我的菜。”
“你的菜有問題,”淩飛想都不想,“你不能脫離主流審美,不然很難得到社會認同感。”
沈丫丫一副受不了的表情:“拜托,你能不這麽自戀麽!”
淩飛歪頭,模樣天真而無辜:“我一直以為這是一種美德。”
沈丫丫舉白旗投降:“多日不見,你又妖孽了。”
淩飛被小丫頭誇張的表情逗笑了。笑過之後,心裏又有些不是滋味。打從第一眼他就挺喜歡沈丫丫的,不管是她的煙熏妝,還是彪悍的性格。所以現在對這麽個小姑娘使心眼兒,他就覺得自己特混蛋。
然後淩飛就開始給自己做心裏建設。具體方法是不斷回憶其在深圳做過的混蛋事情。這招很有效,因為回憶來回憶去,淩飛發現自己正要做的這件和以前的那些相比根本就不值一提了,如果把以前的事跡比作向無辜城市投放原子彈,那麽現在要做這件就可以同比提高到搶學齡前兒童一串糖葫蘆。
“我說,你到底是幹什麽的啊?”寒冬屬于淡季,夜店沒多少客人,沈丫丫便閑下來跟淩飛聊天。
這正是淩飛想要的,所以有問必答,而且實話居多:“我什麽都不幹,無業游民。”
“少來,”沈丫丫擺明不信,“要是啥也不幹都有花不完的錢,我也想失業。”
淩飛看她:“你可以找個好老公。”
“拉倒吧,”沈丫丫嗤之以鼻,“找男人不能找太窮的,可也不能找太有錢的,都靠不住。”
淩飛笑,故意接着她的話頭聊:“那沈銳就屬于不富不窮剛剛好呗?”
“呃,也不算,”一抹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從沈丫丫眼裏閃過,淩飛還沒來得及捕捉,丫頭又換上嘻嘻哈哈的表情,“不過就攤上他了,有啥法兒呢!”
“我上次聽你說他是朝九晚五的上班族,”淩飛用手撐着下巴,一副雲淡風輕的模樣,“那你倆怎麽認識的呢?”
沈丫丫看淩飛,忽然問:“你是想追我呢還是想追我老公啊?”
淩飛一個沒撐住,下巴險些滑到桌上,沈丫丫見狀笑得前仰後合,頗有大姐大範兒地拍拍他:“至于麽,我跟你開玩笑呢,你個不禁吓的!”
淩飛摸摸鼻子,有點尴尬。
沈丫丫顯然沒把淩飛當外人,或許本就沒什麽可避諱的,大咧咧就把她和沈銳的事情說了:“我倆是高中同學,不過那會兒還沒啥感覺呢,他一老學究似的天天就知道做題,我最看不上那樣兒的。後來考大學我倆就到一個學校了,不過我是低分藝術系哈,再後來我才發現還有這麽個老同學,而且他到大學之後整個人跟有了第二春似的,運動學習全能,反正就那個勁兒吧,我是真喜歡,也沒誰追誰,就那麽自然而然在一起了呗。”
淩飛愣愣的,半晌才反應過來人家說完了,連忙“哦”了一聲。
沈丫丫眯起眼:“喂,你這個反應讓人很沒成就感哎。”
“……”淩飛是真找不到詞兒了。
好在沈丫丫也不以為意,淩飛的詢問仿佛勾起了她美好回憶,小姑娘自顧自繼續:“不過當時呢,真沒想過能跟他好到現在,算算六年了吧,啊,我的青春哪……”
淩飛不知道如何回應,他甚至不太想去看沈丫丫這會兒的表情,索性垂下眼,把一排雞尾酒挨個嘗了遍。也不多喝,就一樣一小口。弄得沈丫丫調侃,說你以為你白雪公主哪,還這個小矮人的吃一口,那個小矮人的喝一口。
淩飛在心底嘆口氣,醞釀半天,終于覺得情緒到位了,剛想擡頭給小姑娘一記微笑,卻被側面猛然而來的拳頭打翻在地。
淩飛真是一點兒防備沒有,直挺挺從高腳椅上摔了下去,被打的地方疼,被摔的後背更疼。艱難地仰頭,本以為應該和金雲海在一起的沈銳就這麽從天而降。弄得好一會兒時間裏,淩飛都直勾勾看着對方,做不出任何反應。
倒是沈丫丫從吧臺裏沖出來一把給沈銳推開,嚷嚷:“你幹嘛啊,發什麽瘋!”
“我幹嘛?”沈銳的表情黑到不能再黑,“你問問他來幹嘛!”
沈丫丫疑惑地看過來。
淩飛以同樣的表情回望。是的,他也疑惑。他疑惑的不是不知道自己來幹嘛,也不是沈銳知道他來幹嘛,而是沈銳不怕沈丫丫知道他來幹嘛。
淩飛有些亂,混亂的思緒裏沈丫丫好像跟沈銳說了句什麽,淩飛沒聽清,但沈銳氣急敗壞回的這句他聽得清清楚楚。沈銳罵的是:“你有沒有腦子,他是金雲海的朋友!”
淩飛坐在地上,長時間的恍惚。
不得不說,人對人的第一印象是會産生偏差的。比如此刻,他再去看沈丫丫和沈銳,忽然有些害怕了。這種怕不是因為對方多恐怖,而是你發現原本很篤定的東西被輕易地推翻了,而推翻之後重新建立起的會是什麽,你又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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