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這是第二次,他們三個人被夜店保安請出去。但不同于第一次的不打不相識,這一回,沒那麽美好。

沈銳的情緒還很激動,起伏的胸膛上說明了他的不冷靜。但沈丫丫一直把他按在窄巷的牆上,論力氣沈丫丫自然比不過,但或許沈銳也希望自己能冷靜下來,所以雖然看向淩飛的眼神很兇狠,但再沒暴力舉動。

淩飛覺得好笑,并且莫名其妙,他一沒劫財二沒劫色,沈銳那架勢就像自己滅了他全家。

“你到底是誰,究竟打的什麽主意?”開口的是沈丫丫,女孩兒不複之前的嘻嘻哈哈,濃郁的妝容蓋住了她的表情,但蓋不住她冷下來的眼神。

淩飛給自己點根煙,對于自制力,他向來沒信心,所以多數時候需要尼古丁幫忙,可即使這樣,他還是擔心自己等下控制不住,真不冷靜了,鬧出惡性事件。

“淩飛,除了認識金雲海,其他你都知道的。我承認我今天來就是為了套話,”淩飛垂下眼,把煙灰撣落到未消融的雪地上,“不過現在看來沒必要了。”

這是兩個知情者,兩個站在暗處的知情者。信息不對稱的戰鬥每時每刻都在發生,一個小時前,他是優勢方,可從三年前到現在,金雲海就沒占過優勢。

憤怒,在身體裏橫沖直撞。淩飛從不認為金雲海是自己的哥們兒,他甚至連哥們兒到底是個什麽物種都沒搞清楚過,他只覺得對方是比網友更近點兒,好吧,也比朋友更近點兒。可現在,他替金雲海憤怒,仿佛被騙的是自己。

“你準備告訴金雲海嗎?”冷寂的空氣裏,沈丫丫的聲音聽起來有些發澀。

淩飛面無表情地看着她:“你說呢。”是個人都會這麽做。

沈丫丫咬咬嘴唇,遲疑片刻才說:“我希望你不要。”

淩飛沒半點猶豫:“不可能。”

沈銳的眸子瞬間黯下來,還帶着些冰冷,淩飛曾因為好玩養過蜥蜴,而此刻,沈銳的眼神就跟那些低體溫動物一樣。可沈丫丫卻放開他,朝自己走過來,淩飛聽見她說:“咱倆單獨唠唠行麽?”

淩飛承認,他對沈丫丫和沈銳有雙重标準,哪怕現在那倆人仿佛站在了一個人品基準線上,他還是……

沈丫丫把他拉到了巷子拐角,這裏看不見沈銳,也遠離了夜店的喧嚣。沈丫丫問淩飛要了根煙,給自己點上,淩飛看着對方呼出的白霧,分不清是二氧化碳還是尼古丁,就像分不清眼前站着的究竟是個小姑娘還是個成熟的女人。

淩飛不想承認,但事實是,他真的從來都沒有看人的眼光。

“對不起。”沈丫丫忽然開口,卻不是說金雲海,而是略帶抱歉地看着淩飛微裂的嘴角,“你這是第二次挨打了。”

淩飛一瞬不動地看着她:“要麽,你讓沈銳過來道歉,我還一拳。要麽你就趕緊說你想說的,趁我還有耐心。”

沈丫丫斂了歉意,眼睛裏的溫度慢慢涼下來:“那我就開門見山,你是故意接近我們的嗎?”

要不是嘴角的絲絲疼,淩飛真就笑了:“我沒那麽有創意,故意挨揍出場。今天之前,哦,可能是昨天了,我都沒想過你們會和金子認識,要不是幾個小時前金子找我出來吃飯,還特正式的給我介紹他所謂的媳婦兒……”淩飛适當止住話頭,後面的,他估計沈丫丫也不愛聽。

“難怪他那麽着急的跑過來,”沈丫丫微微仰頭,吐出一口煙,“合着你們晚上才見過。”

“所以我挺奇怪沈銳能這麽快過來,”淩飛聳聳肩,“他真有辦法。”

沈丫丫抿抿嘴唇,笑得有些勉強,更多的則是無奈:“有沒有人說過,你嘴巴其實挺毒的。”

“我一直把這個當做優點。”

“……”

“不過我想不通的是沈銳哪來那麽大火氣,我好像沒做什麽人神共憤的事情。”

沈丫丫沉默了一會兒,才說:“他怕你傷害我。”

淩飛嗤之以鼻:“這算被害妄想症?”

沈丫丫低頭看雪白的地面:“可能有些反應過度,但不算妄想,你前腳剛吃完飯後腳就跑過來了,而且你是金雲海的朋友。”

淩飛覺得這推理真有意思:“所以我應該替朋友先把你們兩個滅掉?”

沒承認,也沒否認,沈丫丫只是說:“我們畢竟不清楚你的底細。”

“我怎麽覺得是心虛呢。”淩飛其實很少去揣度別人,不是不能,而是不屑或者懶。很多時候,把人心摸得太透就沒意思了,比如現在,“因為你們心虛,所以才一碰就炸。”

“我承認我們心虛,”沈丫丫很坦白,“但同時也害怕。權力是個你想象不到的東西,在這個社會,人家随便動動小手指,你可能就再也爬不起來,就像螳螂和卡車。”

道理淩飛懂,但無法感同身受,這和他的成長背景有關,和他的感情傾向有關,也和他的做人準則有關:“所以把卡車耍得團團轉讓你們特別有成就感。”

一抹苦澀染上女人的眼睛:“我們沒想過騙他。”

淩飛嘴角勾出個嘲諷的弧度:“這話我就想不明白了。沈銳這邊跟你好,那邊跟金子好,你們三個人裏只有金子不知情,你現在跟我說你們沒想騙他?”

“所以說這人虛榮不得。”沈丫丫慘淡一笑,“現在自食惡果了。”

淩飛皺眉:“什麽意思?”

深吸口氣,沈丫丫擡頭:“其實大四我就跟沈銳分手了。剛剛店裏跟你說的,是我覺得最美好的部分,拼拼湊湊,就成了我最希望的狀态。可事實是,大四我就去了北京,想闖一下,當時也沒打算回來,但沈銳不想離開家,所以我們就分了。其實畢業就分手是件挺正常的事兒,但當你在外面漂久了,累了,被人騙了欺負了,才會知道那時候的人那時候的感情多珍貴。可等我回來的時候,他已經跟金雲海在一起了。”

淩飛有點亂,他向來不相信自己的判斷,可現實總喜歡抛出各種各樣匪夷所思的問題讓他選擇,信,或者不信。周航說會離婚,他信了,後來又不信了。淩老頭說覺得對不起老媽,他不信,可現在又信了。

“我說的是真的。”沈丫丫把煙頭丢到地上,很快,冰雪地面融化出一個小黑點。

信麽?信吧。直覺告訴他應該相信,情感也告訴他,應該相信。因為信了,起碼整件事情還沒有那麽不堪。就像周航,到現在,他仍然認為男人跟他在一起的頭幾年是認真的,所謂結婚,都是出了學校以後的事兒。如果從一開始兩個人在一起的時候周航就已經規劃着結婚,淩飛真覺得自己扛不住。

“既然都已經分了,沈銳也很金子在一起了,你還摻和什麽呢?”淩飛想不通。

女人深深看了他一眼,半晌,才說:“沈銳不是GAY。”

“不是GAY他跟金子好什麽?!”是這個世界瘋了嗎?人都不正常了?

“……因為金子幫了他很多。”

淩飛發誓,這是他聽過最無厘頭的事情:“你當這是做買賣?你給我十塊錢,我就得給你十塊錢的東西?愛就愛,不愛就不愛,幹嘛弄得委曲求全似的!金雲海又沒求着沈銳,沈銳要說不喜歡他,他根本不會死皮賴臉拉着不放!”

沈丫丫反問:“你怎麽知道不會?”

淩飛語塞。

對啊,他怎麽知道金子不會呢。他認識金子的時間沒有沈銳長,或許都沒有沈丫丫長,他憑什麽就認為金雲海不會?操!都說直覺了。他既然能靠直覺相信沈丫丫和沈銳分手過,憑什麽不能靠直覺相信金雲海不會死纏爛打?

“沈銳的公務員是金雲海幫他弄的,也是那之後,沈銳才跟他在一起。中間發生了什麽我并不清楚,沈銳也不願意跟我說,但有一點我可以肯定,沈銳覺得欠他的,所以想還。”

“沒看出來,我倒覺得像金子欠他的。”

“金雲海脾氣不好。”

“你什麽意思?”淩飛眯起眼,第一反應就是,“金雲海打過他?脅迫過他?”

沈丫丫忙搖頭:“我不是這個意思,事實上他們之間的事情除非我問急了,否則沈銳一點都不跟我說。我唯一能确定的就是金雲海的強勢帶給沈銳特別大的精神壓力。我曾經想過找金雲海攤牌,但沈銳說死都不讓。”

“呵,那他到底想怎麽樣呢,騙到地老天荒?他就那麽篤定金子會把你怎麽樣?”

“不是的,他沒說金雲海一定會怎麽樣,但他确實害怕。他也沒想繼續騙下去,事實上從我們兩個重新在一起,他已經決定要分手了,只是他希望能找到合适的機會和合适的理由,他不希望把我牽扯進來,當然,也希望能把對金雲海的傷害降到最低。”

淩飛心裏很不是滋味,仿佛被這樣算計抛棄的是自己:“你覺得因為性格不合或者其他亂七八糟的原因要求單方面分手比劈腿的傷害來得更小?”

“……起碼會好受些。”

“是你們好受吧。”橫沖直撞的憤怒不知什麽時候散的,現在充斥淩飛胸膛的是一種難以名狀的情緒,有點酸,有點疼,有些無力,有些不忿,“或許金子幫沈銳工作也好,其他也好,是有目的的。但幫人本身沒有錯,他喜歡沈銳,樂意幫他,沈銳不想要,可以推掉,接受了,也并不代表就一定必須付出。我就問你一句話,沈銳跟金子在一起是他自願的還是金子逼的?這個事情你肯定問過,你不要說你不知道。”

沈丫丫有些狼狽。

淩飛已經明白答案了:“自願的對吧,因為他覺得欠金子的,他要還。”

沈丫丫咬咬嘴唇:“但感激不是愛情。”

“我沒說是,我也沒說你們兩個想要在一起不對,”淩飛覺得好多年沒像現在這麽思路清晰過了,“但有一點,你們不是受害者。”

實話永遠是最難聽的,沈丫丫的眼圈紅了,但她忍着,沒再說話。

淩飛長長地呼出一口氣,仿佛這樣就能排遣掉胸膛裏沉沉的抑郁。

好半天,兩個人都沉默着。最後還是淩飛不甘心,又說道:“而且我覺得你們把金子想得太主觀了,他那人脾氣是不怎麽樣,但人不壞,就算沈銳真跟他分手了,頂多傷心難受再不濟把沈銳打一頓,不會讓他身敗名裂一輩子翻不了身的。”

沈丫丫問:“你憑什麽篤定?”

“我沒篤定,只是直覺。”淩飛想到一句話,我以我心度人心,你以你心度人心。不過如果金子知道沈銳跟他分手是因為和沈丫丫劈腿,或者打從一開始人家就沒愛過他,會怎麽樣?淩飛發現自己想不出來,狂化狀态的金雲海不在他的想象極限內。

沈丫丫不知什麽時候走近,小心翼翼道:“我是不是可以理解為,你不會告訴金雲海了?”

淩飛低頭,對上小姑娘的眼睛:“你最好讓沈銳速戰速決,我怕哪天忍不住……”

“我明白……謝謝。”

“別謝我,該表揚沈銳的,他真有個好腦子。”

不扯出沈丫丫的分手,是殺傷力最小的,尤其是沈銳本人跟金雲海說。自己一個外人,拿什麽立場讓金子跟那王八蛋分手?自然只能說那家夥劈腿了,給你帶綠帽子了。他不介意自己做個告密者,但他不想看見金雲海難堪,或者難受。那家夥在他心中就是高大全,閃着猛烈光輝的,他希望永遠這樣。

往回走的當口,淩飛特陰暗地問了句:“沈銳哪兒好啊,你就非他不可?”

彼時沈丫丫低着頭,劉海擋住了她的表情,淩飛只聽見三個字:“我愛他。”

沈銳一直站在那裏等,遠遠看着,略顯單薄的脊梁挺得直直,像寒冬裏一棵俊秀的松柏。見他們回來,他立刻迎上來把沈丫丫拉到自己身邊,沒說話,只上下打量着。

淩飛特有耐性地等他查看到安心,才伸手招呼:“你過來一下,我有話跟你說。”

沈銳不疑有他,走上前來。

淩飛直接一記勾拳揍出去!

沈銳毫無防備,一連踉跄幾步險些摔倒。

“不好意思,我這人心眼小,睚眦必報。”淩飛沖着沈銳微笑,挑釁一般,似乎很期待沈銳再度撲過來。

但沈銳沒有,他只是站在那兒,朝旁邊吐了口帶血的唾沫,然後冷冷地說:“想打我随便,但你要敢動丫丫一下,我跟你死磕。別說你,就是金雲海我也能跟他拼命。”

淩飛定定看着沈銳,半晌,撂下一句:“你還是留着命想想怎麽好聚好散吧。”

剛出巷口,迎面便來了一輛空車,淩飛坐進去的時候,才覺出來冷。

沈銳說他會為了丫丫跟金子拼命,淩飛相信是真的,可這真讓淩飛幾乎壓不住火兒。沈銳為丫丫拼命,誰為金子拼呢?就好像丫丫是親媽養的,金子就是後媽帶的。

他一直管金雲海叫噴火大怪龍,現在成真了,沈丫丫說我愛他,沈銳說我會跟你死磕,于是大怪龍成了橫在王子和公主間的最大阻礙,活該被滅的命。淩飛看着窗外黑洞洞的夜,不知怎麽,忽然有點兒心疼。他希望真能像沈丫丫說的那樣,把傷害降到最低。

車開了有一會兒,淩飛才想起他忘記問了一個很重要的問題,那就是沈銳和沈丫丫到底背着金雲海在一起多久了。這時間長度直接決定沈丫丫話裏的可信度。可轉念,淩飛又釋然了。說與不說,主動權都在自己手裏,或許哪天忍不住了,看不下去了,那就愛誰誰。

做好決定,淩飛才覺得舒坦點兒。然後他開始漫無邊際地想各種有的沒的。比如他和金子從某方面講真挺像,都他媽遇人不淑,都他媽毫無眼光,再比如人與人之間的關系真的很奇怪,這和人本身的屬性沒任何關系,好人壞人都是相對的,拿沈銳來講,之于金子那就是人渣,可之于沈丫丫呢……

甲之蜜糖,乙之砒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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