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情書

冬月二十九,陰天。

阿鏡,這是我寫給你的第一封情書,也是你與我分別的第一個月。

是的,我們的“分別”。

有些話,我說不出口,只能寫在信裏。我甚至不奢望你能看到,但我盼着,你會回來。

月前,喻正清在報紙上刊登與我斷絕父女關系的聲明,想必你一定也看到了。

我不難過,我也不怕被閑雜人等看笑話,更不怕被他們罵活該,我唯一怕的,是聽見愚昧無知者說“喻音瑕和安鏡傷風敗俗”。

我愛你,不是傷風敗俗。我管不住他們惡毒的嘴,是我連累了你。

離開喻家,我去了紅姨那兒。

門上了鎖。

我有鑰匙。

紅姨的去向,我竟一無所知。

數月前我同你講過的,關于紅姨和喻正清的陳年往事是真的,那個孩子也是真的。

只是,那個孩子不是我。她在去到喻家的第二年就“病故”了。

反正那個孩子從未見過外人,我頂替她的身份後,也有好幾年沒見過外人。我們都只是工具而已。

她命薄。我的命很硬,我撐了下來。

紅姨失去了孩子,在生活無望之際,喻正清領着我這個“孤兒”出現在她面前,給了她一點點生的盼頭。

紅姨和我,誰又比誰命苦呢?所以紅姨,成了我名義上相依為命過的“母親”。

我在紅姨家住了兩天,沒有等到紅姨。街坊鄰居只稱她搬走了,沒人知道搬去了哪裏。

那兩天,我時常坐在河邊看天上的雲彩。每每身後有車輪滾過的聲音,我都會回頭看很久,直到聲音消失,直到車子消失。

我想念你騎車載我去交保護費那日的雨後清涼,想念輕拂鬓發的秋風,想念那輛你買來的丢失了的自行車……

最想念的,是你。

我忍着思念的痛,不去關心你的下落。其實我本來,也沒臉再見你。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我一直在思考,我還能為你做些什麽?

卡恩,是陷害你身敗名裂、流離失所的罪魁禍首之一,他該死。

于是,我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去接近卡恩。

旅館的房間裏,卡恩的一言一行對我都是羞辱。我一個弱女子,想要全身而退,難如登天。

我不能弄髒自己,我的身體是你的。所以擺在眼前的路,只有一條。

可為什麽,為什麽你會在窗外?為什麽要讓你聽見卡恩的淫詞?

阿鏡。你恨透我了對不對?

活着,比死更痛苦。這句話,我深刻領悟到了。

我賭上命,把木簪刺進卡恩的肩。就在我以為自己要命喪當場時,你回來了,我的大英雄回來了。

你拉着我的手,讓卡恩死在了我的手裏。我抖得很厲害,我不是怕血,也不是怕殺人,我是怕你看我的眼神。

那本該明亮清澈的眸子,那本該柔情蜜意的目光,裏面全是冰涼的恨意。

還有那支木簪,在老城區的夜裏,我用小刀在上面刻下了“鏡”字。那是我珍愛的,你的名。

木簪被遺棄在了卡恩的脖子上。我怎會不懂呢?被你遺棄的不是簪子,是對我的情。

槍林彈雨中,戮幫的好幾個弟兄死了,我最熟悉的柏楊也死了。

他們都因我而死。

被你拉着赤腳跑了一路,我的腳鮮血淋漓痛到麻木,但更麻木的,是心。

我也沒資格喊痛,因為我,罪該萬死。

阿鏡,你罵我打我舍棄我都是應該的。但你還是背起了我。

地下室比紅姨家的小屋更小更窄更暗,門邊躺着老鼠和蟑螂的屍體。

髒亂的環境和味道,令我幾欲嘔吐。

我忍住了。

我立在門口,眼淚嘩嘩地流。我的阿鏡,是人中龍鳳,是豪門貴人。我的阿鏡,怎麽可以住在這樣暗不見天日的地下室裏。

你回頭冷漠地看我一眼,我癱坐在地,雙手捂住臉,拼命地說着:“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不知說了多少遍,你始終沒有理會我。

強爺和一個小弟兄負傷歸來,冷漠地把我拎進了屋:“你還想害死我們多少兄弟?”

該死的,是我。

你內疚地為他們處理完傷口,才冷冷地對我說了兩個字:“過來。”

我以為,你會關心我;我以為,你會問我疼不疼;我以為,你會抱抱我,跟我說:音音別怕,都過去了,我在。

然而你只是将傷藥扔給我,便轉身進了一間裏屋。

我在沙發上坐着,一動不動。

關了燈,漆黑一片。

冷。痛。我體會着前所未有的恐懼感。

有一只手搭在我的肩上,我害怕地哆嗦。聽見你說:“是我。”

我在崩潰邊緣待了好久好久,你的聲音便是我的救贖。黑暗中,我啜泣着撲進你的懷抱:“打我罵我殺了我都好,別不要我。”

可你,無動于衷。

我跟你進屋,你蹲在我面前,用溫水替我清理腳上的傷,又上了藥。

有片刻的恍惚,還以為我們回到了初見。

床上,你抱着我哭得像個孩子。

我想幫你擦眼淚,被你躲開;我想親吻你的唇,被你推開;我喚了一聲“阿鏡”,也被你喝止。

你說:“你不配。”

說完,張口咬在我的脖子上。很疼很疼。

我沒有動,私心裏想着,就這樣讓我死在你懷裏也是好的。喻音瑕生死都是你安鏡的人,生死都在你安鏡的床上。

空氣裏的血腥味兒越來越重,我仿佛聞到了死亡的氣息。

可你卻松了口,轉而撕扯我的衣服,将帶有血跡的吻落在我的胸前。

疼。

但我還是緊緊抱住你,任由你猛獸般地宣洩着怨恨。

你的牙齒,狠狠肆虐在我心口。良久,我聽到你說:“喻音瑕,我真想剖開這裏看一看,你有沒有心……”

我想說,我有心,心裏裝着你,裝着我的大英雄。

你不會想聽我的聲音。我明白。我閉嘴。

你又說:“喻音瑕,你的命是我救來的,我要你一輩子都痛苦的活着……”

阿鏡,你好殘忍。怪只怪,我殘忍在先。

最後,你枕在我的胸口睡着了。自始至終你都沒有向我要哪怕一句解釋,我也沒有什麽好解釋。

我有錯,也有罪。我百口莫辯,也罪有應得。

仙樂舞廳,就是整個布局的伊始。身為安氏企業一把手的你,很早就入了我們精心布置的陷阱。

喻音瑕是個壞女人,在這個“局”裏,她一點都不無辜,也不值得被原諒。

趁着你熟睡,我才能好好的摸摸你。頭發短了,臉也瘦了。

咚,咚,咚,我的心跳得很快。讓我不禁想起和你的“第一次”。上/床這一項是原計劃裏就有的,但真正和你相愛後,這一項,變得好難實施。

你視我如珍寶,舍不得我受委屈,遲遲不肯要。我卻怕以後再沒機會,一定要給。哪怕你知道真相後恨我。

是我,厚顏無恥,自私自利,只想做你的女人。

我的第一次,你的第一次。那晚的我徹夜無眠。你的呼吸綿長,輕輕打在我的臉龐。

借着床頭燈的微微光亮,和與你近在咫尺的距離,我得以看清你的容顏。

你的眉,你的眼,你的鼻,你的唇……每一處我都親吻了無數次,每一處我都牢牢記在心裏。

淚水,打濕了枕頭。

地下室這晚,亦是如此。你的臉貼在我胸口,聽着我的心跳入眠。我多希望你也能聽到,我對你從未改變的心動。

衣服被扯開,有點冷,但你的身體和掌心都很暖。我在冰與火的交織中,懷念着,和你的第一次。

大概,只剩懷念了。

我小心翼翼拉了拉被角,隔着被子輕輕拍撫你的背,像你從前安撫我那樣。

我不該睡着的。等我再次睜眼,已是第二天的傍晚。

不是在有你的地下室裏,而是在租界內,你們為紅姨置辦的新“家”。

阿鏡,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我抱着膝蓋哭得很大聲,二十年都沒有這麽悲傷絕望過。

你拿走了我的心,也拿走了我的命。餘生若無你在身邊,我寧願昨天就死在你懷裏,也好過活着卻再也見不到你。

哭着哭着,我發了瘋地在身上在床上亂翻。

紅姨聽到動靜進屋,我跌下床,抓着她的手問:“手帕呢?我的手帕,灰色的,寫了一串號碼……”

紅姨蹲下,抱着我,搖頭。

什麽都沒有了。跟你有關的惜惜、木簪、手帕、旗袍,一樣都沒有了。

我大力推開紅姨,扒開領口,看到昨晚你留在我身上的痕跡還在。這具“傷痕累累”的身體,是唯一和你有關的了。

我好怕。

傷痕,總有痊愈的一天。

那天後,恍恍惚惚反反複複的日子裏,我像一具行屍走肉,足不出戶地窩在床上。

每天,紅姨都會買一份報紙送到我房間,我想在上面看到喻正清的死訊。

很多很多天以後我才想起,我忘了告訴你,喻正清不是我的父親。要殺要剮,都随你。或者。我來。

阿鏡,我知道你要去做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我不會拖累你,我會守着我們的回憶,等你。一個月兩個月,一年兩年,你何時回來,我便何時迎你。

阿鏡,你一定要記得回來。我還有好多的愛沒來得及給你,好多的情話沒說與你聽,好多的事沒同你一起做……

作者有話要說:  前世篇《與爾笙歌》微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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