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登門
十點二十五分,憑着通行證,安鏡的車子開到了喻家庭院外。
十點三十五分,車子鳴笛。
安鏡叫醒喻音瑕:“喻小姐,到你家了。”
喻音瑕的脖子有些酸痛,正想擡手揉一揉,搭在身上的衣服往下滑落。
那是安鏡的大衣。
安鏡左手一直摟着喻音瑕,半個多小時,此刻也是酸麻無力。右手拉住大衣,再次蓋在她身上:“夜裏涼。”
院門打開,絮兒第一個沖下臺階,身穿黑色睡袍的喻正清也一步步走來。
喻音瑕被安鏡抱下車。
才認識幾個小時,一個抱一個摟的動作,在旁人看來,已經自然到了一種默契的程度。
“小姐!您可算是回來了!”絮兒跑到喻音瑕邊上,輕聲道,“您要再不回來啊,老爺就要派人去安家了。”
安鏡雖是老板,但生意之外的輩分上,還是要重禮數的。
微微颔首後,才解釋道:“令愛不慎跌倒,安某又恰好路過,就自作主張送喻小姐去了一趟醫院,幸好,無甚大礙,靜養幾日便可。”
喻正清身後是一名面相刻薄的盤發婦人,裹着貂絨大衣。
她挽上喻正清的胳膊:“回來了就行,這外頭多冷啊!絮兒,還杵着幹嘛?趕緊扶二小姐回屋。”
呵,這架勢,還是別摻和人家的家務事了。
想是這麽想,可安鏡到底還是不忍心,問了喻音瑕一句:“能走嗎?”
“嗯。”
能走不能走,都必須自己走。
喻音瑕右手搭在絮兒手上,雙腳落地,将重心放在右腳上,正欲取下外衣還給安鏡,卻被她攔着。
“改日再還給我吧。作為父親,喻老板老板應該也不想看到女兒受涼。”
喻正清這才開口:“安老板好意,喻某改日定讓小女登門道謝。今兒個夜深多有不便,就不請安老板進屋小坐了。絮兒,伺候好二小姐。”
安鏡識趣:“告辭。”
貴婦人裝模作樣地揮了揮手:“安老板慢走啊!”
說完轉身就揪住絮兒的耳朵罵道:“什麽事都做不好,信不信把你給賣了?”
絮兒不敢喊痛,只求饒道:“夫人,求夫人再給絮兒一次機會,絮兒一定會照顧好小姐……”
……
而立之年的安鏡與雙十年華的喻音瑕,相遇在孟秋晚風裏。
弄不懂誰是誰的蓄謀已久,也說不清誰是誰的春心萌動。陰差陽錯,卻也天付良緣。
……
租界外,安家宅邸。
安熙端着兩杯紅酒,起身遞了一杯給晚歸的安鏡。
“弄這麽晚,累得夠嗆吧?我猜猜是哪家小姐啊。榮祥廣告戚家?昌順洋行許家?還是正清百貨喻家?”
安鏡接過酒,小酌一口坐到沙發上,翹着二郎腿:“為什麽是這三家的小姐?”
“姐,你這不是明知故問嘛。”安熙喝完紅酒坐到安鏡對面,“我下午回來可沒閑着,已經跟管家打聽過了,目前只這三家才有和我年齡相仿的閨閣小姐,論家世論財力,都算得上門當戶對。”
“我說怎麽人家一如花似玉的小姑娘倒在你面前,你都心如硬石,原來是怕被拉去當上門女婿啊。”
“姐你這麽說就不對了啊。男女授受不親的道理,我還是懂的。總不能讓我在衆目睽睽之下像你一樣,把人家一楚楚可憐的姑娘抱進懷裏吧?那還不得被當街喊流氓!這臉,我不丢。”
安熙今年二十二歲,身高一米八大個兒,長相英俊,關鍵是從未有過感情史。
這樣“純情”的富家公子哥,誰不想勾搭?
“回來的路上我也想了下,你22歲,是該成家立業了。要不這回就順水推舟,你和這幾家的小姐接觸接觸,看看有沒有合眼緣的。商界強強聯手,也沒什麽不好。”
安鏡說這話不全是玩笑。
與其被惦記被設計,不如主動出擊,将選擇權牢牢攥在自己手裏。
“別!姐,我累了,先去睡了啊,你也早點休息,明兒見。”安熙回國不為私,抗拒繼承家業也不是裝出來的。
尋常事,他都可以聽姐姐的安排,但感情和事業不行。
父母已逝,長姐為母。
有關安熙後半生幸福,安鏡必得上心。戚家許家喻家當家人,在上海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
戚老板察顏觀色左右逢源,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最會看風使舵;許老板為人正直磊落,行事謹慎也最沉得住氣;喻老板喜怒不形于色,老謀深算,是玩弄權術的高手。
跟這三家,安鏡都打過交道。若純粹只談利益上的權衡,安家聯姻哪家都不壞,若談家國大義,就不好說了。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上海一半都被劃做了租界,洋人占據着上海的商業命脈。
能堅持不與洋商同流合污,且能在激烈競争中贏得長期發展的國企民營,已為數不多。
……
三日後傍晚,腳傷好轉的喻音瑕來到安家。
安鏡今日應酬,喝多了點白酒,才剛回家不久,迷迷糊糊躺在床上,就聽管家禀報:“喻家二小姐喻音瑕來拜訪,鏡爺見還是不見?”
喻音瑕?
是誰?
安鏡揉着太陽穴。
想起來了。喻家。幾天前摔倒那個小姑娘。
“請她進來吧。告訴安熙,讓他幫我好好接待喻小姐。我頭疼,就不出面了。”
但願安熙能懂她的意思。小夥子,還是要主動些才提的起興趣。
管家老李迎了喻音瑕進屋:“喻小姐請坐,您稍等片刻,我們家少爺在樓上書房,馬上就來。”
喻音瑕颔首:“有勞。”
書房裏,安熙嘆氣。可姐姐的話,他還是要聽的。
安熙下樓,拿着一本魯迅先生的《吶喊》說道:“原來是你這位喻家小姐。喻小姐喜歡看書嗎?”
喻音瑕起身,轉向旋梯:“安少可有特指?”
“随便。”
“随便看看,還是有的。安少手裏拿着的這本吶喊,我前段時間也看過。”
“哦?我才翻開幾頁,未知全貌。喻小姐若是不介意,可否說來聽聽。”安熙來了興致。
本是随口一問,對方要是接不上話,肯定就會尴尬,也好借此快快将其給打發走。不曾想還真有喜歡看書的富家小姐?
那就探一探真假再說。
喻音瑕就書中內容侃侃而談,聽得安熙精神抖擻,卻聽得一旁捧着安鏡衣服的絮兒站着都打起了瞌睡。
管家奉好茶,大半個小時過去,才又來提醒道:“少爺,飯點到了,您看?”
“吩咐廚房多做幾道清淡菜樣,今晚多加一副碗筷,喻小姐會留下用餐。”安熙不問喻音瑕是否願意,就自作主張留了客。
“對了,再加一個解酒湯,叫晩雲在樓上守着我姐,事無巨細地伺候好。湯好了就端去給我姐喝。”
“安少,鏡爺她?”喻音瑕面露擔憂。
“沒什麽大事,就是應酬喝多了。我姐她酒量一般,尤其白酒,喝多少年還是不行。可你也知道,商場如酒場,那些大老爺們兒就好一口白酒,她也沒辦法,只能做做樣子。”
“我,我能去看看她嗎?上次鏡爺送我去醫院治傷,又送我回家,還把衣服借給了我。父親再三叮囑,要我一定當面将衣服和謝禮送到。”
喻正清是說了一定要當面送到,但他沒說當誰的面。
喻音瑕只是,有些想見她。
“當然能。我姐是女人,你去她房間,傳不出閑話。”安熙不疑有他,扭頭喊道,“晩雲,帶喻小姐上樓,我去廚房盯一眼。”
……
安鏡昏昏沉沉,難受卻睡不着,大概是生物鐘作祟。
晩雲敲門請示:“鏡爺,喻小姐來了,說要當面向您道謝,您看方便讓她進屋嗎?”
安鏡坐起身,拿睡袍穿上,應道:“請進。”
喻音瑕進屋,垂眸說着話:“父親說鏡爺白天很忙,我便特地挑了晚一些的時間來送還衣物,還帶了茶和紅酒以做謝禮。希望我的唐突拜訪沒有打擾到鏡爺休息。”
“喻小姐,在我這兒不用秉持非禮勿視。都是女人,沒什麽好避諱的。晩雲,去給我打盆熱水來。”
看出喻音瑕的拘謹,安鏡擡手撥弄着不知道有沒有睡亂的頭發,支開了晩雲。
喻音瑕也回頭,對拿着衣服和謝禮的絮兒說道:“東西已當面送到,你讓晩雲姐姐帶路去放下吧。”
晩雲和絮兒同時看向安鏡,見她點了點頭。
“随我來。”晩雲對絮兒說道。
待她們走出房間,安鏡說笑道:“丫頭們都出去了,喻小姐還不好意思擡頭?我屋裏的地板是用金子鋪的不成?”
喻音瑕聞言擡頭,前一秒還暗自罵着安鏡不正經,後一秒就破功笑了。
安鏡問:“你笑什麽?”
喻音瑕沒有回答安鏡的疑問,只壯膽走到床邊,在安鏡疑惑的目光中,伸手幫她理了理亂糟糟的短發。
“在外叱咤風雲的鏡爺,在家裏原形畢露,活脫脫一個被寵壞了的不修邊幅的富家子弟。”
“要是在家裏都不能自在随心,這做人,也太受罪了。”鬼使神差地,安鏡抓住那只正要收回的手,“我很好奇,喻小姐在家裏,是哪般模樣?”
安鏡的眼睛很大,睫毛很長,漂亮極了。
被這雙攝人心魄的善睐明眸盯着,喻音瑕忘了抽手,忘了說話,忘了時間。
“喻小姐走神了。”小會兒後,安鏡輕輕一笑,主動松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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