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1)

01

大學錄取通知書送來的那天,天氣還是很炎熱。

我吃了藥躺在床上,試圖讓自己睡個午覺。

那天在墓園裏宮雅說的那些話,始終萦繞在我的心頭,總是趁我不備就湧上來。

“如果你不知道你為什麽而活,那麽就想一想,如果死去的人還活着,他會怎麽活。”張醫生是這麽對我說的。

這句話我反反複複想了很久,他是想讓我将餘下的生命,都替已經死去的那個人活下去嗎?

我從未想過這樣的活法,就像是我緊閉的心門,被人悄悄推開了一條縫,一抹不一樣的光亮照了進來。

如果宮旭還活着,他一定會去念大學,會繼續潛水。他那樣溫暖的人,一定會每天都活得明媚燦爛。他喜歡看天空,喜歡枕着微風淺眠,他會用認真而專注的目光看着我,這個時候我的心跳就會“怦怦怦”地加快速度。

我想過要放棄去念大學,但現在我想去那裏——或者說,我一定要去那裏。

我覺得張醫生的話很有道理,我必須要完成宮旭的夢想,他沒有做到的事,我都要替他做到。

我閉上眼睛,因為吃過了藥,原本興奮不已的大腦,慢慢地歸于寧靜。

沒有夢,我睡得很安穩,張醫生這次給我開的藥很有效。

午覺起來之後,我帶上相機,決定去我和宮旭曾經一起念書的高中看一看。

宮旭去世之後,畢業前的一年,我如同行屍走肉一般活着。很奇怪,曾經我的成績不上不下只是中等,但是最後這一年,我的成績突飛猛進。或許是因為除了學習,我什麽都沒有做。所以,最後我順利地考入了當年宮旭夢想中的大學。

我想和過去好好地告別,告別之後,就從這裏重新開始。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找到了要做的事,知道了自己将要面對的未來,我渾渾噩噩的腦海變得非常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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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年來,我第一次感覺到了輕松,仿佛卸下了沉重的行囊一般,我的腳步都變得很輕快。

現在是暑假,學校裏只有準畢業生在補課。我走進學校大門,一切都是這樣熟悉。這一年來,我都沒有好好仔細地看過這個學校。

濃密的樹蔭擋住了炙熱的陽光,支離破碎的光落在腳下,那點點斑駁的光影,仿佛是水裏泛起的泡沫。

沿着這條路一直走到盡頭,就是我們一年級時的教學樓。教學樓前面長了一排又高又粗的銀杏樹,這時節銀杏挂了滿樹,碧綠的銀杏葉分外茂密。

那時候碧天白雲,風聲無痕,坐在窗戶邊的宮旭最喜歡看窗外。

我仰着頭,拿着相機對着碧藍色的天空拍了一張照片。這就是宮旭喜歡看的風景,我要把這樣的風景好好記下。

四處非常安靜,炎熱的盛夏,只有知了孜孜不倦地播撒着它的熱情。

通向二樓的樓梯,因為用了很多年而顯得陳舊,石灰牆壁也斑駁了好幾塊,露出裏面的水泥色。

我們班的教室在二樓,從樓梯口往左走,第三間。

教室的門沒有鎖,輕輕一擰就開了。放假一個多月了,桌椅上落了一層灰。我走到倒數第三排,靠着窗戶的那個座位,伸手按着桌面,指腹在桌板上來回摩擦,然後我摸到了兩個字——宮旭。

那時候,我喜歡偷偷看他,心裏喜歡得不得了的時候,就悄悄地用筆在桌面底下反反複複寫他的名字,寫得久了,就有了這樣的印記。

我蹲下來,用相機拍下了藏在桌面下的那兩個字。我擦了擦凳子上的灰塵,在我的位子上坐下來。

那時候我喜歡側過頭看宮旭,他總是看着窗戶外面。我站起來坐到了他的位子上。明明這裏沒有人,明明不會有人看到我在這裏,我還是緊張得手心都出了一層汗。

我扭頭朝窗外看去。推開窗戶,微風吹進來,然後我就怔住了。

眼圈毫無預兆地泛紅了。

宮旭喜歡看窗外,我喜歡看着他好看的側臉。

我以為他是在看窗外的天空和雲朵,我以為他是在看着某個地方發呆,我以為——我以為他只是在看窗外。

原來他并不只是在看着天空,從這個角度可以看到映在窗戶玻璃上的我。

我在看着他的時候,他也在看着我。

為什麽直到現在我才明白這件事?

那些藏在時光裏的秘密,在此刻,用這樣的方式赤裸裸地擺在了我的面前。

我舉起相機,對着天空拍了一張,然後将映在玻璃窗裏的桌椅板凳,也拍了一張。

總覺得,能來這裏真的太好了!

宮旭,遇見你,喜歡你,就算現在是這樣難過,我也不覺得後悔。

我趴在課桌上,就這麽靜靜地望着窗外。

如果時間可以按下暫停鍵,那該有多好,我想将此刻的心情保存下來。

不知道是因為心情太閑适,還是因為四周太安靜,我竟然閉着眼睛睡着了。

吵醒我的是風聲和雨聲,冰冷的雨從窗戶打進來,落在臉上冷冰冰的。

我睜開眼睛,有那麽一瞬間,我分不清今夕何夕,好像耳邊還有老師的講課聲,同學私底下交頭接耳的聲音也清晰可辨。然而,當我回過頭去,所有的一切像是迅速褪色的老照片一樣,那些鮮活的幻影徹底消失不見了,留下來的,只有整齊的課桌板凳,被一層厚厚的灰塵覆蓋着。

雨越下越大,風也大了起來,窗外的雨打濕了我的半邊身子。我轉身想要關窗,然而就在我回過頭、手搭上窗戶的時候,有另一只手落在了窗戶上。

那是一只骨節分明、幹淨有力的手。

“宮旭?”我擡起頭來,看到的卻是一張陌生的臉。

他有一張英氣俊美的臉,一頭稍帶自然卷的黑發,眉目生得很好看,琥珀色的眼裏有錯愕的神色。

他穿着白襯衫、黑布褲,身上的衣服被雨打濕了。

他就站在窗邊,一手搭着窗戶,一手壓在窗臺上。

他不是宮旭。

他怎麽可能是宮旭呢?

我看着他的臉,卻慢慢生出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就像是我在什麽地方見過這個人一樣。

“你是夏拾雨?”在我絞盡腦汁地回想到底在什麽地方見過這個人的時候,他先開了口。

“你是誰?”我下意識地問了一句。

他的目光一下子冷了下來。接着,他按着窗臺,手臂用力一撐,整個人從窗外跳進了窗戶裏面,蹲在課桌上,視線與我平視。而他的另一只手,直接“咔噠”一聲,将敞開的窗戶關上了。

風雨都被關在了窗外,雨點打在窗戶上,噼啪作響。

我被他突如其來的舉動吓到了,僵在原地,好一會兒都無法動彈。

“我聽宮雅說了,就是你吧。”他的語氣淡淡的,帶着一種拒人千裏之外的疏離,“和宮旭一起去潛水的那個人。”

我的手握成了拳,低下頭,長長的劉海擋住了我的眼睛。

我點了點頭:“嗯,是我。”

“原來真是你啊!”他蹲在我面前的桌子上,身上的水珠凝結掉落。

我看着自己的腳尖,終于想起是在哪裏見過這個人了。

7月28日,在宮旭的墓地裏,他曾彎腰幫我撿過一朵白玫瑰。

02

外面風雨交加,模糊的窗戶,被風吹得東倒西歪的銀杏枝丫,濃得幾乎要滴出水來的綠色透過窗戶映進來,短暫的沉默将這間教室吞沒,只聽得見風聲和雨聲,還有我的呼吸聲和心跳聲。

我不敢擡頭看他。

雖然我不認識他,但他會出現在宮旭的墓碑前,肯定是認識宮旭的吧!他來這裏做什麽呢?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和我一個學校的,但在這個學校的三年裏,我并沒有見過他。而且像他這樣的男生,如果是這個學校的,我應該會直接或者間接聽說過才對。

他是誰?

為什麽會在這裏?

“你……你還好嗎?”他遲疑地問,“你不會哭了吧?”

我擡起頭來看他,他臉上的表情似乎柔和了一些。

他仔細看了一下我的臉,稍稍松了一口氣:“沒哭啊,我以為你哭了。”

“我為什麽要哭?”我自嘲地笑了一下,“我是不會哭的。”

明明說着不會哭的話,可是有什麽東西從眼角滾落。我伸手一摸,是滾燙的眼淚。

“啊,真是的。”我笑了起來,“這雨真讨厭。”

明明窗戶都關起來了,卻還是打進來淋濕了我的眼角。

“喂。”他微微皺了一下眉,“不要笑了。”

“為什麽不要笑?你也覺得我沒有資格笑嗎?”我笑得越發燦爛,“不能哭不是嗎?不能哭,那就只能笑啊!”

他的眉頭皺得更緊了。他從口袋裏掏出手機。

我臉上挂着笑容看着他,他将手機鏡頭對着我,然後“咔嚓”一聲拍了一張照片,将手機翻過來正對着我。

因為他的衣服濕了,所以手機屏幕上也是濕漉漉的,但這并不影響屏幕上顯示的照片。

照片上的我,明明臉上挂着眼淚,卻笑得異常燦爛,燦爛到讓人覺得過分。

“看到了嗎?你這種笑,應該叫獰笑。”他的表情變得嚴肅起來,“如果宮旭就站在你面前,他一定不會喜歡你這個笑容的。”

他的話仿佛踩中了某個開關,我只覺得熱血上湧,一股磅礴的怒氣沖了上來,只聽“轟隆”一陣巨響,我看到了男生眼中的錯愕。

他側過頭去看向某個地方,我順着他的視線望去,那是一排倒塌的桌椅。

這是我的傑作,剛剛不知道怎麽回事,我覺得非常生氣,這怒氣無處發洩,于是我用力推倒了眼前的桌子。

“你知道什麽啊!”我心裏異常焦躁,“你憑什麽要代表他來對我指手畫腳!就算全世界都怪我,可是我知道他不會怪我的,他不會的!你到底是誰?為什麽會來這裏?你走開啊,這裏是我和宮旭的座位,你走開啊!”

我說着伸手要去推他,然而我的手在半空被他抓住了。

我用力地掙開,繼續說道:“你為什麽還不走?你給我走開,你這個莫名其妙的家夥!”

“你才莫名其妙吧。”他的心情似乎變得很差,“你發什麽火?我說了什麽過分的話嗎?你自己沒有看到那張照片嗎?我只是讓你不要露出這種表情。”

“我露出什麽表情關你什麽事?你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閑事,鹹吃蘿蔔淡操心。我就是哭了啊,就是笑了啊!和你有什麽關系啊?你走開啊!”我越說越快,越說越大聲,心中仿佛有一團烈火在燒,我的大腦前所未有的清明,反應也前所未有的快,我的眼睛甚至能看清楚他臉上每一絲表情變化。

“我和宮旭是好朋友,當然關我的事。”男生的心情似乎差到極點,“因為你的緣故,我最好的朋友死掉了,我沒有資格過問嗎?”

我一下子卡殼了。

他的話一遍又一遍地在我的腦海中回放,他說:“因為你的緣故,我最好的朋友死掉了。”

因為你的緣故。

因為你的緣故。

因為你的緣故。

對,因為我的緣故。

宮旭死掉了。

巨大的悲傷伴随着天際的陰雲翻滾而來,我全身的力氣在這一秒被抽空了。

“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要提醒我這種事,我明明好不容易才讓自己暫時不要去想這件事的。

“喂。”他的語氣稍微緩和了一些,“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是……總之,抱歉,說了這樣的話。”

“你沒有說錯,是我的緣故,是我害死他的,我是劊子手,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我明白的,我比誰都要明白的。

大片大片泡沫一般的氣泡溢滿了我的胸腔,罪惡感、愧疚感戰勝了其他情緒,直接将我吞沒了。

“是我的錯,是我的錯,是我的錯……”我反反複複地重複着這句話,心中暫時沉睡的那只怪獸蘇醒了。它在橫沖直撞,我每一寸血液、每一個髒器都被攪得天翻地覆。

我要回家,我要離開這裏,我不想待在這裏了。

“你怎麽了?喂,夏拾雨,你聽得見我說話嗎?”男生的聲音變得焦急起來,“你身體不舒服嗎?你臉色很差。”

他的聲音是那麽讓人煩躁,我抓着相機轉身就朝外跑。前面的桌椅被我推倒了,我跑的時候絆到了凳子,直接摔在了桌角上。

頭上傳來尖銳的痛意,有什麽東西流了出來,滑過我的眼角。

“夏拾雨!”男生走過來,伸手要扶我。

我焦躁地揮開他的手,然後從倒了一地的桌椅間爬了起來。

這些桌椅好礙事,我的手腳總是不聽我的使喚,短短一段距離,我摔了好幾下。男生一直跟在我身邊,這讓我變得越來越煩躁。

我要離開這裏,我不要見到這個人。

“夏拾雨,你受傷了,我帶你去醫務室包紮!”他終于伸手抓住了我的手臂。這一次他抓得非常緊,我用盡全力甩了好幾次卻都沒有甩開。

“你放手啊!”心裏好慌,有某種情緒瀕臨快要崩潰的邊緣,“你放手,我不要見到你!你到底是什麽人啊?為什麽要拉着我?你真的好煩啊!”

“木司南,我叫木司南!”他大聲回答我,“我是宮旭的好朋友。雖然我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麽,但是我不能放着你不管,你現在的樣子很不對勁。”

“你不要多管閑事!”我急得低頭對着他的手臂咬了下去,渾身全部的力氣都集中在這一咬上。身體裏像是被人點了一把火,讓我焦頭爛額,心慌不已。

“喂。”木司南低喝一聲,他的手臂被我硬生生咬出血來。

他稍稍松了手,我用力一推将他推開了,狼狽地沖出教室。我的身體好像變得異常靈活,仿佛剛剛被抽離的力氣又回到了身上,我亢奮得像是發生了什麽天大的喜事,有一股力量在身體裏橫沖直撞。

“夏拾雨!你不要跑啊!”木司南很快追了上來。

我一頭沖進瓢潑般的大雨中,越跑越快,步子異常輕快,我從不知道原來我能跑得這麽快。

“夏拾雨!”木司南的聲音很着急,“你不要跑,我不追你了,你不要跑。雨這麽大,你這麽淋下去會生病的。而且你的頭一直在流血,你剛剛摔破了頭啊!”

“哈哈哈。”我莫名其妙地想笑,回過頭看了他一眼。他跟在我的身後,手臂上殷紅的血印在白襯衫上,我知道那是我剛剛咬出來的。

都是他的錯,是他不好,不是我的錯,我什麽都不知道。

我一咬牙,用更快的速度向前跑。學校的大門外,公交站臺前,有一輛公交車停在那裏。我直接沖了過去,上了車。

車門緩緩關上,我站在窗戶邊,看着木司南趕過來,卻只能目睹公交車開走。他似乎有些懊惱,我看着他,然後慢慢地咯咯笑了出來。

03

她不對勁,很不對勁。

木司南一口氣追到校門口,眼睜睜地看着夏拾雨上了公交車。他想,他不能讓一個女孩子以那樣的狀态獨自走掉。

恰好這時,有一輛出租車開了過來,是空車。他伸手攔住了那輛車,然後讓司機追上前面那輛公交車。

他一直在注意看她有沒有下車,他心中有些後悔,他不該說那句話的。

因為你的緣故,宮旭死掉了。

這樣的話,怎麽聽都很傷人吧,尤其還是對夏拾雨說的。木司南越想越懊惱,心中也越來越亂。

在木司南的印象裏,夏拾雨是個安靜美麗的女生。他第一次知道這個女生的存在,是在一年級下學期的某個周末。

木司南和宮旭是鄰居,他們的生日就差兩天,是從小玩到大的好朋友、好兄弟。從幼兒園一直到初中,他們都在同一所學校。然而中考結束,他因為有張答題卡填寫錯誤沒有計分,所以沒能去宮旭所在的學校。

不過就算是學校不一樣,這也不會影響他們之間的感情。算起來他們唯一的“不合”大概就是興趣。宮旭熱愛潛水,而他喜歡森林。所以周末的時候,因為興趣愛好的不同,也很少有時間聚在一起。

那個周末是很難得的相聚,他和宮旭一起去圖書館看書。看了一會兒,他發現宮旭的目光總是投向某個地方,他在發呆。

這對于品學兼優、學習的時候就只會專注學習的宮旭來講,是極其不正常的。

木司南旁敲側擊地問,抽絲剝繭地尋找答案,最終發現了夏拾雨的存在。

周末的圖書館裏,人很多,三五成群的學生聚在這裏,一起看書,一起做作業,一起玩耍。他在人群裏,循着宮旭沉默的視線,捕捉到了人群裏的一個女生。

那個女生站在一排書架前,從他的位置看去,只能看到她的側臉。她有一張白皙的臉,小巧的耳朵讓她看上去很乖巧。她穿着白襯衫、格子裙。木司南認出那是宮旭學校的校服。

原來真的有人能将校服穿得這麽好看。

木司南的嘴角揚起,有些不懷好意地推了推宮旭的手臂,打趣地說道:“喂,眼光不錯啊,叫什麽名字?”

宮旭的臉一下子紅到了耳根,他幹咳了兩聲,以掩飾自己的窘态,然後直接側過臉去,不想理會木司南的打趣。

“哎喲,我們的宮大帥哥還會害羞啊!”木司南哈哈笑了兩聲,“你這是此地無銀三百兩。我說,你是不是喜歡她啊?”

“我只是覺得,她挺好的。”宮旭的聲音壓得極低,這短短一句話,仿佛是從他心裏說出來的一般,“你不覺得嗎?”

“嗯……”木司南看着那個女生,“我不了解她,所有我不做評價,不過單是長相就可以打高分啦!你這家夥,眼光不差嘛。她叫什麽名字?”

他始終在打量她。她就這麽安靜地站在書架前。很奇怪,看着看着,心就變得安靜下來,這個下午顯得慵懶閑适。

“夏拾雨。”宮旭回答,“她叫夏拾雨。”

夏拾雨啊。他在心裏無聲地重複了一下,真是個好聽的名字,非常适合她。他的嘴角微微往上揚,心情忽然變得很好。

他原本還在想,要是什麽樣的女孩子才能讓宮旭這樣品學兼優、德智體美勞全面發展的男生看中,如今他看到了。他想,她應該是配得上和宮旭并肩前行的。

“你沒有告訴她,你覺得她很好嗎?”木司南問。

宮旭輕輕搖了下頭:“沒有,我怕吓到她。”

“原來還是個膽小的女生啊!”木司南忍不住笑道,“打算什麽時候正式介紹我們認識一下啊?”

“嗯,總有一天會的。”說這句話的宮旭很是自信。他白襯衫的袖子卷起來了,露出幹淨的小臂,看上去清爽極了。

然而木司南沒有想到,自己竟然沒有等到這一天。

他第二次見到夏拾雨,是在二年級的暑假。那一年的暑假也特別熱,陽光仿佛要将全部熱量都貢獻出來似的,毫不心軟地炙烤着大地。

他聽聞宮旭遇難的消息,整個人都僵住了。他覺得一定是什麽地方弄錯了,那個美好青春剛開始的少年,怎麽可能會遇難?那個提起喜歡的女生時,眉眼會變得格外溫柔的少年,怎麽可能會就這樣不告而別,去往另一個未知的世界?

然而,就算再難接受,事實就是事實。

看到宮旭被裝在水晶棺材裏,身邊點綴了很多白花,他才真的相信,他的好朋友、好兄弟,再也回不來了。

宮雅告訴他,一切都是那個叫夏拾雨的女生的錯。如果不是她,宮旭一定不會想要去潛水,一定不會在十八歲生日的那一天,去挑戰自己的潛水紀錄。

宮旭的死,是個意外。他的潛水裝備出了問題,呼吸調節器是壞的。

在宮旭葬禮那天,木司南見到了夏拾雨。他吓了一大跳,甚至有點不敢相信那個女生是夏拾雨。

那個站在書架前,給人一種安靜慵懶感覺的女生,如今已經瘦得不成人形。她神思恍惚,一雙眼睛找不到焦點。她像是在經歷一場兵荒馬亂。

他站在人群裏,沒來由地,覺得有些心酸。

宮旭是死在夏拾雨面前的,沒有人知道她到底在承受着什麽,深深的自責和外界惡毒的譴責,足以逼瘋一個安靜的少女。

是的,她看上去和瘋子沒有什麽區別。她想進靈堂,卻一遍又一遍地被宮雅和宮旭的媽媽趕走。她也不惱,摔倒了就站起來繼續往裏走。

她是那麽狼狽,那麽多的人,卻沒有一個對她伸出援手。

所有人的眼神都是冷漠的,帶着瘋狂的憎恨。

失去了重要的親人,總要有人成為被憎恨的對象,否則那些痛苦的情感要如何發洩?

可是她要怎麽辦?

這個明顯已經崩潰的女孩,她要怎麽辦?

所有人都在竊竊私語,都在對着她指手畫腳,只有木司南沒有。他琥珀色的眼眸裏,閃着一抹憂郁的光。

這出鬧劇,最終結束于夏拾雨母親的到來。那是一個為了孩子操碎了心的中年女人,她和夏拾雨長得有點像,年輕的時候,一定也是個很漂亮的女人。

她的态度是那麽卑微,她不停地對宮家人說着抱歉,她抱着近乎瘋癫的夏拾雨,帶着她離開了。

“為什麽我哥哥死了,她還活着,都是她的錯……”宮雅一直在反反複複地說着這句話。

木司南張了張嘴想說點什麽,但最終他什麽都沒有說。

他和宮雅一樣難過,因為和他一起玩到大的好兄弟,再也回不來了。

那個女生,她雖然很痛苦,但至少還活着,她只是難過一陣子就好了,等她走出來了,會擁有未來。只是這一點,就足以讓宮雅覺得不公平。

他很快就将夏拾雨這個人抛諸腦後。他刻意不去想,不去想那個消瘦的女生是否走出來了。

一年的時間轉眼就過去了。

在宮旭死後的第一年,石碑林立的墓園裏,他與一年後的夏拾雨,再次相遇。

04

那一天,他和宮雅一起去墓園看望宮旭。

7月28日,這個普通的日子因為那個少年的離去而變得刻骨銘心,變得極其特別。

在墓園外面,木司南去買了一把風信子。當他帶着花走進墓園的時候,就看到了宮雅和一個女生在争吵。

這麽說其實也不對,與其說是争吵,倒不如說是宮雅單方面的譴責。那個女生被斥責後便蹲在地上撿自己帶來的白玫瑰。她趴在地上的樣子那麽狼狽,那麽讓人不忍心。

一年了,那個女孩似乎不再瘋瘋癫癫,但又似乎并沒有走出宮旭死亡的陰影。

鬼使神差般,木司南彎下腰,替她撿起了最後一朵玫瑰花。

她擡起頭來,小鹿一般受驚的目光從他臉上掠過。他一時間僵在了原地,那個眼神真的太讓人震撼了。

那是怎樣的眼神啊!

充斥着恐懼、愧疚、焦急、不安和無措,像是所有的負面情緒都在那裏沉澱,不知道最後會混合成什麽樣的眼神。

她的手心被玫瑰的刺紮破了,一片血肉模糊。木司南想抓住她,然而她飛快地轉身就跑,像是有什麽可怕的東西在追趕着她一樣。

雨越來越大,她跑得那樣急,因為焦急還摔了一跤。她很快被大雨吞沒了。他撐着傘站在原地,心裏有一點兒不知所措。

他今天來這所學校,其實只是一時間心血來潮,想來看看宮旭曾經待過的學校是什麽樣的。一年了,和他一樣大的人,全都從這裏順利畢業,就要邁向人生的另一個起點,只有宮旭被留下來了。

他沒有想到,夏拾雨會出現在這裏,那麽猝不及防地,她出現在了他的眼前。

這是木司南第三次近距離地面對夏拾雨。第一次是在宮旭的葬禮上,第二次是在宮旭的墓園裏,第三次就是在宮旭曾經待過的教室裏。

每一次她的狀态都不一樣,三次,不算少,卻再也沒有當初在圖書館裏,他順着宮旭的目光望過去時看到的那般寧靜安好。

他看着這樣的夏拾雨,心情莫名變得非常不好。她在逞強,他想讓她不要笑了,她卻生了氣。他刺激到了她,于是她暴躁起來。

這種樣子,很像他在葬禮上見到的那個瘋瘋癫癫的夏拾雨。

于是他追了上去。公交車一直在開,出租車慢慢地跟。木司南有些着急。夏拾雨需要去醫院,她摔倒時磕到了額頭,流了很多血,他不知道她有沒有磕傷頭骨。

終于,公交車停了,夏拾雨從後門飛快地跑了下來。

他急忙付了車費,跟着夏拾雨往前跑。外面還在下雨,雨很大。他一路追過去。夏拾雨跑進了小區,他一直跟在她身後,目睹她敲門。看到夏拾雨的媽媽将那麽狼狽的夏拾雨拉進家門,他這才放了心。

他想,他應該向她道個歉。

宮旭死了,夏拾雨的痛苦并不比他們任何一個人少。他們可以恨夏拾雨,可是夏拾雨要去恨誰呢?

明明是那麽安靜的少女,卻硬生生變成了這副樣子。

木司南站在雨裏,雨水順着他的臉往下滑,他轉身慢慢地往回走。路過的行人撐着傘,紛紛側頭看向他。他也不在意,只伸手抹了把臉,繼續往前走。

而他還沒有走到公交車站臺,就看到夏拾雨的媽媽開車帶着夏拾雨從身旁路過。車輪濺起的水花,兜頭灑了他一身一臉。

他的心揪着,希望夏拾雨不要出什麽大問題才好。

作為宮旭的好朋友,他應該和宮雅同仇敵忾,一起憎恨夏拾雨,可是目睹了她的苦難和掙紮,他已經不知道要如何繼續憎恨她。

而且,她是宮旭那麽喜歡的女生。

木司南記得很清楚,宮旭每次說起夏拾雨的時候,眼睛總是在閃閃發光。盡管他從未正面承認過喜歡夏拾雨,可是喜歡這種情緒是藏不住的。

他喜歡夏拾雨,那麽那麽喜歡。

而且若不是因為喜歡,他又怎麽會在十八歲那麽重要的日子約夏拾雨去潛水?怎麽會想要在她面前突破自己的極限?

其實那天,宮旭是想要對夏拾雨表露心跡吧!

因為已經十八歲,是個大人了,所以作為大人的宮旭,終于可以對喜歡的女生表白了。

真可惜啊,他的喜歡戛然而止,他死在了心愛的女生面前,留給她的是滿地淚光、滿心疼痛和全世界的敵視。

如果宮旭知道夏拾雨變成現在這副樣子,他要如何自持呢?

會心疼吧!

心疼?

木司南猛地停住了腳步,腦海中有什麽東西閃過,他忽然意識到了一件事。

葬禮上,她瘋瘋癫癫,唯獨他沒有用仇視的目光看她;後來在墓園裏,他情不自禁地彎腰替她撿起一朵白玫瑰;今天,他堅決到近乎偏執地追在她身後……

這種種奇怪的舉動,最根本的原因在于——他可憐她、心疼她。

他苦笑了一下,覺得自己可能生病了,否則怎麽會有這種荒唐的想法?

那人是夏拾雨,是因為疏于檢查設備,讓宮旭死于意外的罪魁禍首啊!

他怎麽會覺得她可憐呢?

他搖了搖頭,試圖将這個想法搖出腦海,好像他有這個想法,就是對天下人的背叛。

而此時,夏拾雨的媽媽将車開入了地下停車場。她帶着渾身濕漉漉的夏拾雨走進了急診室。她拿着毛巾捂着她的額頭,那裏破了個洞,有血不停地往外流。

挂號,繳費,拍片,問診,夏媽媽不停忙碌着。

夏拾雨從頭到尾都沉默着。她的狀态不太好,就像是在夢游一樣,瞳孔散開,裏面沒有一點光彩。

張醫生接到電話從六樓走下來,他看到夏拾雨這個樣子,也愣住了。

“怎麽會弄成這個樣子?”

張醫生記得,夏拾雨的狀态明明好轉了的,她恢複得不錯,繼續下去,慢慢就能從那段陰影裏走出來了。

可是現在,他看着坐在椅子上、如同一尊雕像、沒有靈魂一般的夏拾雨時,他想一定是他太過樂觀了,她并沒有好轉,她明明在惡化。

05

夏媽媽将夏拾雨最近的情況說給張醫生聽。她和張醫生一樣,原本對夏拾雨充滿了信心。尤其是她最近心情真的非常不錯,好像是曾經從她身上失去的那些活力全都回到了她的身體裏,極少露出憂悒的表情。她以為這是好轉的征兆,她以為已經看到了曙光,曾經的夏拾雨終于要回來了。

然而當她見到夏拾雨這個樣子回家時,她捧在手裏的茶杯摔在了地上,陶瓷的茶杯,一下子碎成了無數碎片。

她意識到了,和張醫生一樣意識到了,什麽好起來了,什麽開朗活潑了,那不過是個錯覺,給人虛無缥缈的希望,再狠狠打碎那美麗的奢望。

她沒有變好,一直都沒有變好啊!

“今天發生了什麽?”張醫生的表情有些嚴肅,“一定有原因的吧,是不是她見到了什麽人,被刺激了?”

“她去了學校。”夏媽媽輕輕搖了搖頭,“她說想要在念大學之前,再去原來的學校好好看一眼。那之後發生了什麽,我不知道。”

“我知道。”就在這時,門口傳來了一個男生的聲音。

夏媽媽和張醫生同時回頭朝門口看去,就見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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鬥羅大陸II絕世唐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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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陸傳奇,一戰成名;鳳凰聖女,風火流星神界刀法;雙升融合,金陽藍月,雷霆之怒,這裏沒有魔法,沒有鬥氣,沒有武術,卻有武魂。唐門創立萬年之後的鬥羅大陸上,唐門式微。一代天驕橫空出世,新一代史萊克七怪能否重振唐門,譜寫一曲絕世唐門之歌?
百萬年魂獸,手握日月摘星辰的死靈聖法神,導致唐門衰落的全新魂導器體系。一切的神奇都将一一展現。
唐門暗器能否重振雄風,唐門能否重現輝煌,一切盡在《鬥羅大陸》第二部——《絕世唐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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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骨天梯

萬骨天梯

天庭被血洗,上到昊天,下到普通天兵盡皆被殺,神格和法寶散落一到三十三重天各處。
每一重天都降下了通天階梯,任何普通人爬天梯都可以進一重到三十三重天探險尋寶,神仙的神格、法寶等等,誰搶到就是誰的。
兩年前,昊天的神格被神秘人找到,帶出了天庭,那人将昊天神格烙印在身體上,變成了妖魔。
葉靈,一個普通莊戶銀,兩年前跟父母在莊稼地裏收麥子,突然一個妖魔出現。小說關鍵詞:萬骨天梯無彈窗,萬骨天梯,萬骨天梯最新章節閱讀

傳承鑄造師

傳承鑄造師

經歷具現化,一個神奇的能力。
周墨,這個神奇能力的擁有者。
別人搞不到的絕密情報?
短暫的接觸,複制他過去的經歷,一個人的過去無法撒謊。
從不示人的珍貴傳承?
短暫的接觸,複制他曾經的經歷,就能獲得他所知所會的全部。
以經歷為材料,智慧為爐火,鑄造的每件裝備都獨一無二,值得百代傳承。
“賺錢吧,學習吧,修行吧,歷練吧,然後當你遇見了我,你的,就是我的!”
——周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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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真是召喚師

我真是召喚師

“求求您,教教我如何才能和女天使關系更好?”
某十二翼戰天使懇求的問道。
“請教您,如何才能忽悠更多的人信仰我的教派?”
某魔界大魔頭如是問道。
“您知道如何才能把昨天晚上我家痛經死的貓救活?”
某天界聖母不好意思的悄悄問我。
“各路大神,各路大仙,我不是上帝,真的只是召喚師。”
我痛苦的說道。
這是一個窮小子,如何因為意外獲得空間變成主宰六界的大召喚師的故事。

龍域戰神

龍域戰神

一名心龍少年,自荒山而來。他身背一柄古劍,帶着一頭真火天魔,橫空出世!為尋七座遺落的斬龍殿,他縱橫大荒兇境,力戰最強龍族,笑傲遠古英雄城,血屠恐怖修羅海!
他右手持雷霆巨劍,左手抓空蓮火焰。一劍山河變色,一拳天崩地陷!誓守護最後一片人類大陸,他誅盡千妖萬魔,與兄弟踏歌而行,闖蕩天下,終造就人界第一軍團,用鮮血鑄造一段不休傳奇!

玄幻 友韋
266.5萬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