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 (1)

伊蒂歐是一個很奇特的精靈。

雖然說大部分的精靈都很清心寡欲，但總體上還是會有些自己的追求的。就連另一位因溫柔和美麗而出名的瑞文戴爾領主之女阿爾溫，也有自己的追求——她将所有的叛逆和堅持都給予了她和阿拉貢的愛情。

瑟蘭迪爾便是一個很有個性的國王。他掌控密林——這片北面世界最寬闊的森林數千年，卻鮮少和外界接觸。他知道萬物生命短暫，所以甚至懶得和凡世交流。

愛爾隆德領主就不一樣了，因為他的好相處和友善，中土裏流傳着瑞文戴爾領主勤政善于治理領地的雅名。

說起來，密林王國的欣欣向榮和安居樂業都是瑟蘭迪爾的功勞，但中土對于這位掌管了幾千年的精靈王鮮有記載，只是聊聊幾筆。這一切都是因為瑟蘭迪爾的高傲孤僻。

對他來說，他不在乎凡世間的事情，他的人民和領地安居樂業就夠了。

如果說精靈王在這世界上最在意什麽，那麽便只有他的妻子——晨曦了。精靈們都說，高冷傲慢的精靈王只有面對自己的妻子，才會展露出溫柔的一面。他們在一起，在一片森林裏共渡了數千年的時光，不被人類打擾，遠離世間紛亂，直到一場戰争帶走了精靈王後的生命，只留下了他們剛剛成年的兒子和尚處年幼的女兒。

然後所有人才發現，原來最孤傲的瑟蘭迪爾，也是最深情的精靈。如果不是那時精靈王子太過年輕無法繼位，恐怕瑟蘭迪爾早就将王位傳給兒子，然後随晨曦而去了。

對國家的責任讓瑟蘭迪爾不得不在漫長的歲月裏掙紮着恢複，即使那個對他來說比一切都重要的人已經再也回不來。

從母親去世之後，萊戈拉斯和瑟蘭迪爾之間的芥蒂随着時間而逐漸加深。過去的那一千多年裏萊戈拉斯是幸福的，他的父母和睦恩愛，國家安居樂業，他還有一個年幼可愛的妹妹。

直到母親去世，似乎過去那個溫柔幸福的世界也随之破碎。萊戈拉斯終于意識到瑟蘭迪爾愛晨曦超過一切，超過國家、超過他的兒女。在妻子去世後，瑟蘭迪爾甚至數年沉浸于悲傷之中，他無法承擔父親的責任照顧自己的兒女，也無法料理國家。萊戈拉斯不得不承擔起原屬于瑟蘭迪爾的責任。

從此之後，瑟蘭迪爾只字不提王後的名字，似乎她從未出現過。

即使後來瑟蘭迪爾重新振作起來掌權管理國家，萊戈拉斯卻從未原諒他，那壓抑的情感在五軍之戰時到達了頂點。時至那日，瑟蘭迪爾已經對這世界沒有什麽留戀，他全心全意只想照顧好自己的國家和人民，所以甚至在危機前不願意出兵，只想要置身事外。

萊戈拉斯讨厭他的冷漠和高傲，所以他選擇了自由，選擇離開這個憋悶的森林，前往更廣闊的世界。

當瑟蘭迪爾以為萊戈拉斯在那場戰争中死去的時候，他才意識到自己對兒子的愛，他找到他，他慶幸他還活着，可萊戈拉斯去意已決。

臨走時，瑟蘭迪爾将作為游俠剛剛混出名堂的阿拉貢告知萊戈拉斯，可他卻連一句‘我愛你’或者‘對不起’都說不出來。他只能說，“你母親很愛你。”

Advertisement

瑟蘭迪爾曾經的追求是他和晨曦的愛情，也是他的國土的安居樂業。萊戈拉斯想要的則是更廣闊的世界和自由，他們都在為自己想要的而努力。

不管是奧丁和索爾、瑟蘭迪爾和萊戈拉斯，可能所有的國王和自己的長子之間都會有一種複雜的情感糾葛，他們是父子，也是君臣，更是蘊含着的競争者，或許所有的男孩都有想要反抗父親權威的念頭，而這個情節或許在國王與長子中都更加劇烈。

但伊蒂歐似乎就不太一樣了，她是女孩兒，又是妹妹。她有時會對外面的世界感到興趣，有時會被各種各樣的興趣而吸引，但實際上，她似乎沒有自己真正想要的東西。好像對她來說，什麽都是可以接受的。她也沒有對什麽東西特別感興趣，她最叛逆的那兩年，也只不過是覺得自己和萊戈拉斯總是會被外人認錯罷了。

她目送着五軍之戰後萊戈拉斯離家出走，去尋找自由，她有點羨慕他，不是因為他的自由自在，而是因為他知道自己想要什麽。萊戈拉斯從來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麽，他決定的事情沒有人能夠扭轉。護衛魔戒的那幾年改變了他，他找到了自己的人生更重要的意義，那意義遠大于密林，在更廣闊的世界裏。

伊蒂歐似乎像是在密林生長的樹木，她清心寡欲，無欲無求，清澈純粹得像是午後陽光的倒影。每一次父子吵架之後，每一次他們做完決定之後，他們轉過頭，都能看見伊蒂歐就在他們的身後，她似乎永遠都會站在那裏。

萊戈拉斯西渡之後，瑟蘭迪爾才意識到他對他的重要性。那遲來的愧疚和失去的痛苦讓精靈王再次回到了當年喪妻之痛的感受。在一個醉酒的夜晚，瑟蘭迪爾恍然意識到，數千年來，他竟然從未離開過密林，中土世界幾經變革，他從沒有踏入過。在那一刻，他第一次對這個吸引了萊戈拉斯離開的世界而産生了興趣。

他輕輕地走出房門，看見伊蒂歐有條不紊地指揮着各項事宜，她站在王座前的臺階上，聲音冷清柔和又堅定，她已經那麽高了，恍然間，瑟蘭迪爾仿佛看見了是晨曦站在那裏。

他對自己的小女兒感情複雜，他愛她，想給她一切，可随着伊蒂歐一天天長大，就越來越像她的母親，那又讓他感到痛苦。他對萊戈拉斯還有要求，可對于伊蒂歐，他本來只想讓她無憂無慮地當一輩子公主，卻從沒有想過，有一天她會變得比萊戈拉斯更要善于打理國家。

他意識到他的小女兒已經是個優秀的繼承人了，他終于能夠放心地将自己掌管了幾千年的國家交給她了。

在離開前，瑟蘭迪爾将國家的一切都全部秘密與細節都告訴伊蒂歐，包括與另一個宇宙相連的星溪。

伊蒂歐仍然和往常一樣耐心又溫柔，似乎對一切接受良好，直到瑟蘭迪爾披上鬥篷，她嘴角邊的笑容才終于不見了。她抿了抿嘴，然後輕輕地問，“您什麽時候回來？”

“我不知道。”瑟蘭迪爾說，“就算中土再廣闊，五十年、一百年也總夠了。”

他看向伊蒂歐，伊蒂歐的嘴角動了動，她又輕輕地笑了起來。

“放心吧，父親。”她說，“我會打理好一切的。”

……

瑟蘭迪爾走了。

伊蒂歐仍然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麽，她守在密林中，似乎随着時間過去，原本她不太喜歡的事情，逐漸也漸漸适應了。瑟蘭迪爾将自己的戒指留給了她，那是國王才能戴的。

剛開始她拒絕登上原本屬于瑟蘭迪爾的王位，也不想戴那枚戒指，更不讓精靈們喊她‘陛下’。似乎如果她永遠是公主，瑟蘭迪爾作為國王就會有回來的一天。

“國王陛下這一走不知道何時才能回來，一直喊你公主也與禮不符。”賽爾維勸慰她道，“一個國家沒有國王是多麽奇怪，如果你仍然堅持，反而讓外人覺得奇怪。”

伊蒂歐不得不承認，賽爾維說的是對的。

她戴上戒指，她的手指太纖細，那枚屬于男性的戒指，她戴在大拇指上才正好。她換下平日簡潔的額飾，戴上屬于國王的頭冠，坐在那鹿角張開般的木質王位上。

如果按照人類的年齡來算，她也不過二十歲而已，她成了最年輕的女王。

密林中的精靈沒有因為她的年輕而低看她，盡管大部分的精靈都曾經參加過她剛出生時的周歲禮。與此相反，他們更因此而尊敬她。

伊蒂歐打開了數千年來密林與外界的隔閡，她與各個種族都有貿易來往，這讓密林山腳下的人類長湖鎮迎來了第二春。除此之外，她開始研究星溪，并且分配密林精靈坐船劃過星系，去另個宇宙來往。

密林精靈們對他們年輕的女王贊愛有加，每次他們去中土貿易，有人問起密林的王位變化，問他們為什麽忽然與外界交流，精靈們就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地提起年輕的女王，贊譽她的溫柔、年輕、周全、美麗……反正就是要誇到天上去。

“你才掌權幾年，中土各處就充滿了對你的議論。”有一次，愛爾隆德領主來看望她，他感嘆道，“明明我們都是一樣被贊譽寬宏友善，可漂亮的女王就是比我這種老家夥讓人們喜歡。”

伊蒂歐側過頭，她的嘴角輕輕勾起弧度，眼波流轉，那藍色的眼眸比天空清澈動人。愛爾隆德領主內心微微一驚，不知不覺中，他記憶裏的那個小女孩，已經長大了，她來到了精靈最美麗耀眼的年歲，而這會保持數千年之久。

在那一刻，他想起了自己的女兒暮星，她曾經也如此美麗動人過，可因為人皇的去世，暮星早就因為心碎而死了。

“別愛上人類。”愛爾隆德領主說，“……我希望你永遠不會隕落。”

“愛不愛上人類，又能如何呢？”伊蒂歐輕輕地說，“暮星與人皇在一起不到兩百年，我的父母在一起幾千年，他們之間的愛情并沒有什麽差別。反正該離開的，總會離開，只是早晚的差別而已。”

“……不要告訴我你真的喜歡上了什麽人類？”愛爾隆德領主誤會了伊蒂歐的意思，他的臉色立刻變得蒼白起來，直到伊蒂歐輕笑出聲，他才開始恢複呼吸，無奈地說，“你不要吓我。瑟蘭迪爾臨走前特意叮囑我照看你，要是你喜歡上人類……我們之間萬年的友誼算是走到盡頭了。”

“我不會的。”伊蒂歐無可奈何地笑道，“我現在哪有時間去喜歡人類？”

“對，你要想想，你現在是女王，你不能丢下你的子民不管。”愛爾隆德領主松了口氣。

伊蒂歐側過臉看向他。

“當年我父親失去我的母親的時候，你就是這樣勸慰他的嗎？”

愛爾隆德領主微微低下頭，他的嘴角動了動。

“當時我失去我的女兒的時候，我也是這樣勸自己的。”他低聲說。

伊蒂歐不說話了。對于一個精靈王族來說，有的時候，他們沒有其他的選擇。

伊蒂歐似乎早就習慣了在密林的時光，陶瑞爾和賽爾維就像是她的左膀右臂，這對兄妹幫她處理很多事情。她開始習慣被人喊做陛下，她甚至還為只小了自己幾百歲的精靈們承擔了他們成年禮的職責。

有一天，賽爾維找到了她。

“剛铎的使者就在大門外，還帶來了信件。”賽爾維說，“你要見見嗎？”

伊蒂歐微怔，她點了點頭。她坐在王位上，看着使者尊敬地遞上一封信件。

“我們的第一順位繼承人皇儲即将舉辦他六十歲的生日。”使者說，“請問您願意大駕光臨嗎？”

“……你是說？”伊蒂歐緩緩地，才想起那塵封舊事，她輕輕地說，“科納爾？”

“正是。”

伊蒂歐想起了當年那個躲在塔樓中哭泣的小男孩，她的嘴角動了動。

“他這些年來可好？”她問。

“回女王陛下，科納爾殿下早就知道您會這樣問了。”使者低着頭尊敬地說，“王後曾經希望要立自己的兒子為王儲，可是科納爾殿下太過優秀，民心所向，所以國王陛下并沒有接納王後的意見，并且更加重用他。”

“他成家了嗎？”

“還沒有。”

伊蒂歐緩緩地露出笑容，她欣慰于自己當年沒有看錯人。

“替我向你家殿下問好，至于慶典……我就不去了。”伊蒂歐說，“什麽時候他登上王位，什麽時候我再恭喜他吧。”

使者走後，伊蒂歐倚在王位上出神。賽爾維來到臺階下面，他仰起頭看向伊蒂歐。

“時間過得多快？”伊蒂歐說，“阿拉貢的孫子都已經六十歲了。”

“萊戈拉斯第一次見到阿拉貢的時候，他就是六十多歲。”賽爾維說，“人類嘛，就是這樣。只是在旁邊關注，就覺得他們一代又一代的更替。”

伊蒂歐輕輕地嘆了口氣。

“萊戈拉斯已經西渡五十三年了，就連父親也離開十年之久了。”她緩緩地說，“可你看這密林，這大殿，仿佛從未變過。”

賽爾維勾了勾嘴角。

“未來也會是這樣的。”他說，“你且等着那阿拉貢的孫子接替王位，密林也永遠都不會變，我們也一樣。”

正如賽爾維所說，接下來的光陰匆匆溜走，花落花開，一轉眼又過去三十二年。

恍然間，距離上一次魔戒的危機已過兩百多年，在人類的時代來臨之後，很多精靈選擇離開。精靈女王凱蘭崔爾也早就西渡與她的家人團聚了，健忘的人類不記得過去的那個傳說中強大的精靈女王，他們只知道中土的北部森林中，有一個漂亮美麗的精靈女王，傳說中她像是陽光一樣溫柔，又如水一般恬靜動人。她掌管着北部森林的精靈，所有人都不知道這位美麗的女王的長相，這讓他們更加好奇。

普通的人類不像是登丹人能活二三百年，将近五十年的光陰已經物是人非，可精靈女王的流傳卻越來越廣闊。

剛铎的國王重病纏身，而年輕的王儲殿下深得人民喜愛，據說，在一次打獵中，王儲殿下說他曾經在八十多年前見過精靈女王，那時她還是公主。平民大多都将這當成是傳聞，直到有一天，國王駕崩，新的國王陛下科納爾在九十二歲時登上王位，正值壯年。

在一周的哀悼之後，科納爾正式舉行登基儀式，與此同時，他邀請了一個特殊的來賓——傳說中的精靈女王。

那一天，一隊騎着白馬，衣着黑袍的精靈從城鎮穿過，即使中間的那位精靈頭戴着袍子寬大的兜帽，躲在一邊圍觀的平民們仍然看見了那陰影中精致的臉龐——她遠比所有人想象的還要年輕和美麗。

科納爾身穿着國王的長袍，他站在高臺上，遠遠地望着精靈們登上樓梯，他注視走在最前的那個精靈，她從黑袍中伸出纖細白皙的手腕褪下兜帽，露出那一頭金色長發和美麗的面龐。

科納爾一陣的恍惚，八十多年了，她根本沒有變過——當然，除了她額間那代表女王的額飾，那是二十年前矮人贈與她的禮物。他認出她身後的那兩個紅發精靈，也是八十年前他曾經見過的陶瑞爾和賽爾維，他們也絲毫沒有變化，時間似乎在這些精靈們的身上消失得無影無蹤。

舉行完國王的登基儀式之後，科納爾終于真正掌握了這個國家所有的權利，他能夠名正言順地紀念自己的母親，在宮殿裏設立她的雕像。

與此同時，他贈與了密林精靈大筆的財富與物資，甚至自己拟定了一份貿易往來合約，他将比較得利的那一頭定為精靈，而自己則是比較吃虧的那一方，他将合同有效期定為三百年，他準備好了一切，遞到伊蒂歐的面前，她只要簽一個字就夠了。

伊蒂歐伸出手，輕輕地将那書卷推了回去。

“不必了。”她聲音平緩地說，“我知道你感謝我，但我這些年來也從未幫助過你，今天的一切都是你努力的結果。”

“你不明白，如果不是因為你，我不會堅持到現在。”科納爾說，“簽了它，這是我應該感激你的。”

伊蒂歐緩緩地露出笑容，科納爾一瞬間的失神，然後他聽見她說，“你有沒有想過，這個合約将會一直延續到下一任國王身上。你感激我，可他只會因為這個不平等的條約而心生芥蒂，為了三百年後的和平，還是算了吧。”

科納爾注視着她，他緩緩地放下了手。

“在你心裏，我就只是剛铎國王中的一代，僅此而已嗎？”科納爾喃喃道，“我提出了這個協議，你卻不相信我能夠料理好未來的事情？”

科納爾的神情太過于複雜，伊蒂歐注視着他，她的眼裏有點茫然，科納爾看得出來她不知道為什麽他忽然說出這番話，科納爾低下頭，他輕輕笑了。

“對不起。”他說，“這個協議是我考慮不周。”

“沒關系，我也的确承受不了這樣的謝禮。”伊蒂歐說。她想起了當年的事情，“你父親當年直接将你的後母立為王後，我怎麽沒有見到你的王後呢？”

科納爾微怔，他注視着伊蒂歐良久，才轉開目光。

“……我之前太忙于鞏固地位，沒有時間。”他說，“現在我已經是國王，就可以慢慢物色我的另一半了。”

伊蒂歐點了點頭。

“我希望你能夠早點結婚生子，這樣你的母親也算是完全放下心了。”

“是啊，到時候你可以幫我看看哪個兒子未來會成為明君。”科納爾說。他停頓了一下，補充道，“當然，女兒也行。”

伊蒂歐沒有說話。科納爾注視着她，他微微揚起眉毛。

“……你還會再來剛铎嗎？”

“這裏路途遙遠，我又要管理我自己的國家，實在太麻煩了。而且……”伊蒂歐擡起頭，她注視着這輝煌的白色之城，勾了勾嘴角，“一來這裏，我就會想起阿拉貢和我的哥哥，觸景傷情，還是算了吧。”

“可是——”

科納爾還想再說什麽，他們都看見遠處的賽爾維在向着伊蒂歐揮手，她該離開了。伊蒂歐微微欠身，她向着賽爾維的方向走去，科納爾緊皺起眉毛，跟在她的身後。

“我結婚的時候你不來嗎？”他問，“那我孩子的生辰你也不來？”

“科納爾。”伊蒂歐無奈地喚道。

科納爾又是一陣恍惚，這些年來所有人都敬畏地稱呼他，可伊蒂歐仍然用那種無奈的、包容的、柔和的聲音喚他的名字，仿佛他還是幾十年前的那個小男孩。

“好吧。”科納爾說，“我可以去看望你，帶着大筆的財富，怎麽樣？”

“你是國王，我也是。哪有國王之間來回走動的？再者說，我們兩個國家離得太遠了，實在是不方便。”伊蒂歐說，“我們可以信件聯系。”

科納爾停住腳步。

“你不要告訴我，這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他說，“那如果——等一百年後，等到我要老死的時候，你會不會來送我最後一程，就像是你當年送阿拉貢爺爺的時候？”

伊蒂歐輕輕地嘆息一聲，她有些頭痛。

“你都已經九十歲了，能不能別像是一個小男孩一樣對我說賭氣的話？”

“你來嗎？”科納爾堅持地問。

伊蒂歐欲言又止，賽爾維在她的身後瞪着科納爾。他輕輕對伊蒂歐說，“陛下，我們該走了。”

“國王交談，哪有你插嘴的地方？”科納爾冷冷地說。

在那一瞬間，他仿佛變成了伊蒂歐不認識的人。科納爾對上伊蒂歐的眼眸，他的神情變得無奈起來。

“你不能用我是不是發脾氣而判定我有沒有變壞。”他說，“人類是很複雜的，這世界上哪有那麽多黑白分明？”

伊蒂歐就又嘆了口氣。

“我不會再來剛铎了。”伊蒂歐說。

“那我可以去密林。”科納爾說。他看着伊蒂歐要說話，立刻說，“一次，就一次，好嗎？你不能這麽殘忍，明明你我都活着，可你卻要告訴我這是我最後一次見到你？”

伊蒂歐微愣，在那一刻，她仿佛又想起了當年眼睜睜看着萊戈拉斯離開的痛苦。

“……那就一次。”她無可奈何地說。

回去的路上，賽爾維一直都處于十分生氣的狀況中，直到回到密林也是如此，伊蒂歐剛進寝殿，就聽見賽爾維在外面大喊，讓其他精靈将人類皇帝的‘破銅爛鐵’扔進寶庫。

“你跟一個九十歲的人類計較什麽啊？”伊蒂歐無奈地說，“當年他七歲的時候，你還見過他呢。”

“你剛出生時我還抱過你呢，現在不是一樣得聽你的話？”賽爾維說。

伊蒂歐無語了，她開口就說，“陶瑞——”

“別叫她了。你不能每次看我不順眼都喊我妹妹，讓她将我拽走吧。”賽爾維有點無奈。他說，“那個國王不是什麽好人，你知不知道上任國王十年前就已經很虛弱了，他十年前其實便已經掌握了大部分的權利，你知道他第一件事是做了什麽嗎？他用他父親的口谕将他的後母和弟弟從剛铎中趕出去了。”

伊蒂歐将自己的披風挂好，她側頭看向他，奇怪地說，“所以呢？”

“所以——你不覺得他很可怕嗎？”

伊蒂歐嘆了口氣，“人類王朝幾乎一百年就會變動一次，你既然看不順眼，也就一百年的時間，實在不行就忍一忍，反正你活的時間長。”

賽爾維徹底無語。

“我倒是忘了，您是個清心寡欲的國王。”他嘟囔道，“我還以為……”

“什麽？”

賽爾維欲言又止，他最後還是搖了搖頭。

算了。他心裏想，她不懂就不懂吧，這樣也好。

不管外面的世界如何變幻，密林的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似乎沒有變過。

科納爾每過幾年都會給伊蒂歐寫信：他結婚了；他的大女兒出生了；他的二兒子也出生了。伊蒂歐驚嘆于人類繁衍的速度，他不到十年生了六個孩子，而精靈幾百年甚至幾千年才會想要生一個。

陶瑞爾從因貿易而來的那些人類那裏聽到了更多科納爾沒有寫進信裏的事情，比如他娶了兩個老婆，他還有一個小女兒早早夭折。還有一次，他入侵了另一個人類的小國。他似乎成為了一個合格的君主，讓剛铎再次走上人類的巅峰，可卻和當年那個‘正直善良’的願望越走越遠了。

伊蒂歐對此并不想評價什麽，就如她所說的那樣，除了九十年前的鼓勵，她什麽都沒有做，這一切都是科納爾自己的選擇，他仍然記得阿拉貢的話：人類會犯錯誤，會冒進，人類的道路要由他們自己去嘗試。只要他不來入侵精靈，伊蒂歐不會多管閑事。事實上，她甚至沒有回過他的信件。

伊蒂歐也沒有心情回他的信。

當年瑟蘭迪爾走的時候，伊蒂歐曾經問過他什麽時候回來。他那時的回答模棱兩可，他說，五十年後、一百年後……

而從今天開始，就是瑟蘭迪爾走的第五十年了。五十年的今天，失意疲憊的瑟蘭迪爾離開了密林。五十年後，密林已經在伊蒂歐的手中樣子大變，密林精靈的貿易夥伴遍布天下，山下的長湖鎮從未像是如今這樣人員密集過。

伊蒂歐仍然在想瑟蘭迪爾會不會在五十年後回來，她覺得他不是會記住自己是哪天離開的性格，所以五十年後的第一天過去，伊蒂歐很平靜。一個月……兩個月……整整一年過去，瑟蘭迪爾仍然沒有回來。

賽爾維登上臺階，來到伊蒂歐的卧房中，看到的就是伊蒂歐站在窗口處發呆，她眺望着無窮無盡的森林。

“賽爾維。”伊蒂歐緩緩地開口，“你說……他會不會已經西渡了？”

“不可能。”賽爾維說，“你還在這裏，瑟蘭迪爾陛下是絕對不會西渡的。”

“那他為什麽不回來呢？”伊蒂歐說，“難道他不喜歡我将密林變成現在的樣子，所以不想回來？”

“怎麽可能。”賽爾維緩緩地走到伊蒂歐的身後，他說，“一定是他還沒有在外面呆夠吧……或許等到一百年的時候，他就回來了。”

伊蒂歐沒有說話。

又是五十年過去，她已經繼位一百年了。這一百年在精靈的歲月中很短，她剛登上王位時剛剛成年，現在也一樣。但有些事情卻不知不覺變了，她的氣質越來越沉穩內斂，她對人永遠都帶着溫柔的笑意，相比于孤冷高傲的瑟蘭迪爾，精靈們自然都更喜歡親近他人的伊蒂歐。

這後半段五十年又很長，長到科納爾去世。在他繼位的第三十年，科納爾曾經在書信中告知伊蒂歐他最喜歡的那個小兒子成年了，伊蒂歐沒有回信，但讓人送去了禮物。

後來，科納爾也不太給她寫信了，除了阿拉貢活了二百歲出頭，他的兒子，科納爾的父親是一百六十歲的時候去世的，科納爾死的時候才一百四十歲，據說他一百多歲的時候頭發就開始慢慢變白了。

他最終也沒法避開自己的父親當初的錯誤。他娶了兩個妻子，他是國王，他有權利這樣做。可他調解不好自己衆多兒女之間的關系，尤其是當其中一個妻子死後，她的兒女們更加警惕和心懷芥蒂，擔心科納爾偏心另一個女人的孩子們。

科納爾最終沒來見過伊蒂歐，他在生命最後的幾十年裏忙于應對自己年輕氣盛的兒子們，他們對他的王位虎視眈眈，科納爾根本沒時間離開剛铎。後來的事情伊蒂歐便不太清楚了，總之科納爾最喜歡的那個小兒子似乎死得比他還要早，最後登上王位的那個皇子，科納爾甚至都沒對伊蒂歐提過他的名字。

這些人類的生命在時光的洪流中是如此的微不足道，伊蒂歐看他年幼，看他成長，看他繼位，看他老去，看着他離開人世。

她仍然在密林裏等待着瑟蘭迪爾，一百年過去了，新的一年即将來臨，他還是沒有回來。

精靈們在慶祝新年，他們年輕的女王并不在場，他們只知道她和她的父親一樣不喜歡熱鬧。賽爾維離開宴會，他走進林地大殿，他緩緩地登上臺階，推開伊蒂歐的卧房的門。

他看到伊蒂歐卧在沙發中，她的手臂搭在沙發扶手上，國王的寶石戒指折射着光芒。她抵着側臉，銀灰色的長裙一直搭垂到地面。她怔怔地注視着窗外，那張精致漂亮的臉上沒有什麽表情，卻沒由來的讓人心痛。

賽爾維的呼吸輕顫，他單膝跪在她的身邊。

“陛下。”他輕聲呼喚，“……伊蒂歐，你還好嗎？”

伊蒂歐的藍色眼睛緩慢地眨動着，她注視着虛無的遠方。

“他不會回來了。”她輕輕地說，“對不對？”

“不，伊蒂歐，他會回來的，一定是有什麽事情絆住了他的腳步——”

“我不怕他們不回來。”伊蒂歐緩緩地撐起自己，她低聲說，“如果他們不回來，直接告訴我就好，何必要騙我呢？”

“伊蒂歐……”賽爾維只是重複地念着她的名字。

伊蒂歐垂下睫毛。

“我一直都不知道我想要的是什麽，我只知道看着他們快樂，我才開心。看着他們特長所願，我也覺得滿足。所以他們提什麽要求，我都感到高興。直到現在我才明白，我想要的就是他們，我想要我的家人在我身邊。”她輕輕地說，“現在我才意識到這件事情，是不是有些太晚了？”

“不，伊蒂歐，一點都不晚，他們都明白的……”

“他們不明白，我也不明白。”伊蒂歐喃喃道，“如果我早點想清楚這件事情，或許我該強硬直接地對他們表達我的想法……父親和哥哥都以為我喜歡待在密林裏，所以他們才放心離開。可我現在才明白，我留在這裏是為了他們……我當時或許不應該放他們走。”

“伊蒂歐……”賽爾維只是悲傷地呼喚着她。

伊蒂歐緩緩地仰起頭，靠在沙發背上，她的下巴到鎖骨是好看的弧線。

“賽爾維，我好冷。”她喃喃道。

賽爾維立刻站起身。

“我去幫你拿一件披肩過來。”他說。

伊蒂歐看着他，她笑了。她現在是如此落寞，可是她的輕笑仍然美麗得讓人感到愣神。

“身體上溫暖了，心裏的冷又該怎麽辦？”她問。

伊蒂歐垂下睫毛，她動了動嘴角，又笑了起來。

“我終于明白萊戈拉斯所說的意思了。”她說，“我寧可是一個人類，短短百年壽命，曲折又豐富多彩。也不想現在漫漫長夜，活得無趣。”

賽爾維愣愣地注視着她，在那一瞬間，一股巨大的無力感籠罩着他。

他再次緩緩地單膝跪在她的身側，他注視着自己面前的這個年輕的女王，他看到她那淺藍色的眼眸猶如天空般廣闊無涯，可那裏沒有他，賽爾維心頭苦澀。

“我知道我不能讓你更好受一些，我只是想說，只要你需要，我會一直陪在你的身邊。”他說。

伊蒂歐的目光終于落在他的身上，她的嘴唇勾了勾，露出了一個淺淺的安撫笑容。

“謝謝，賽爾維。如果我需要的話，會告訴你的。”她說，“去吧，去找陶瑞爾，跟她一起渡過新年的夜晚吧。”

在那一瞬間，賽爾維覺得有些恍然，似乎在五十年前，她用同樣委婉的方式不動聲色地拒絕了科納爾。他們那時都以為她不懂，可或許，她早就什麽都明白了。

從那天之後，伊蒂歐便沉着了下來，她似乎抛棄了過去。她開始全心全意治理國家，她不再等待瑟蘭迪爾。

人類的世界在未來的幾百年中變化得飛快，或許是科納爾曾經對他的孩子說，他們的開國皇帝、也是他們曾爺爺的阿拉貢曾經和精靈有所關聯，似乎阿拉貢和科納爾的子孫都以為伊蒂歐曾經答應過他們的祖先，會照看他們。

科納爾的兒子、孫子都尚且算是有骨氣，不管他們家族如何內鬥，所有上任的國王都會兢兢業業的治理國家，可不知道從哪一代開始，他們變得越來越平庸，越來越游手好閑，而且他們越來越像是普通人一樣只能活一百歲，登丹人的血統似乎漸漸稀薄了，這更讓他們驚惶和冒進。

看在阿拉貢和科納爾的份兒上，伊蒂歐盡量對他們施以援手，可惜人類皇族并不懂得努力，只會揮霍。

在這個中土逐漸變得混亂的時候，瑟蘭迪爾回來了。

距離他離開密林，幾乎過去了五百年的時光。

瑟蘭迪爾并沒有一直待在人類世界，他本以為自己會像是萊戈拉斯一樣走進這個世界，可實際上，他活了太久，對世界看得太透，他無法将自己投入那些只有幾百歲生命的朋友圈中，因為他知道未來要承擔什麽。

瑟蘭迪爾找到了一個山清水秀、卻因為有野獸出沒而被其他種族避而遠之的地方，他進入那山脈中，獨自一個過上了隐居的生活。

精靈在死後會在虛無中回憶忏悔自己的活着的時候的所作所為，等精靈從沉思中醒來，如果他願意，便能夠回到正常世界中。瑟蘭迪爾在這片沒有人煙的山脈中，似乎也得到了類似于死後的機會，可以安靜地梳理自己的過去、舔舐自己的傷口了。

他為了數千年前晨曦的離去而感到悲傷，他難以原諒自己沒有在戰場上保護好她。他又想起了他那些年中和萊戈拉斯的争吵，想起萊戈拉斯最年輕氣盛時對他的憤怒和不屑。他那時覺得萊戈拉斯太過年輕，再過幾千年便會理解他的所作所為，可如今想起來，萊戈拉斯的指責也字字是真。

他沉浸于自己愛人離去的傷悲，卻根本沒有做到當一個父親的責任，如果他能夠好好地引導萊戈拉斯，或者他們曾經不會鬧得那麽僵。

然後，瑟蘭迪爾回憶起了萊戈拉斯當時憤怒的指責，因為瑟蘭迪爾沉浸悲傷，甚至都沒有去管自己那尚處年幼的女兒。

瑟蘭迪爾的心緒一震，他緩緩地睜大了眼睛。

他想起晨曦去世前，都是一刻不離地照顧幼小的伊蒂歐，像是母猴與自己的小猴子一樣幾乎不離開彼此。他想到晨曦死後，他幾乎幾十年沒有在意過自己兒女的感受，直到現在，他都不知道自己當年幼小的女兒是被誰照顧長大。

她乖巧，溫柔，笑起來的時候像極了她的母親，瑟蘭迪爾很久都無法從悲痛中恢複，每一次看見伊蒂歐都讓他感到難過，他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緒，所以幹脆躲了她很長的時間。直到他終于恢複了很多，可那時，伊蒂歐已經是個即将成年的姑娘了。

她似乎總是溫柔又心細的，有時他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