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提示CA

☆、提示CA

周一,楚添源去醫院體檢。

外科檢查的時候,面診醫生接觸他的頸部發現他喉結的右下方有個腫塊,醫生說可能是甲狀腺結節,便安排他做了進一步檢查。

獨自就醫的感覺不太好受。

楚添源手裏捧着一大堆檢查單,茫然到不知道先從哪一項開始。

等他拿到幾項主要的檢查結果的時候,已經是中午了。

他一個人站在醫院大廳裏看自己的檢查報告單。血液檢查有幾項指标不太正常,部分激素指标低于最低值。

他看完其他檢查結果後,并沒覺得有太大的問題。直到他看到甲狀腺超聲結果。

檢查所見一大段的文字,他跳過沒看,去看了超聲提示。

他看到了曾讓自己極度恐懼的兩個字母。

提示:橋本氏甲狀腺炎考慮。右側甲狀腺結節,較大結節考慮CA,較小結節考慮TI-RADS 4a類。右側頸部VI區淋巴結增大,轉移性CA可能。

CA……

Cancer。癌症。

這兩個字母,是他的噩夢,是沈聽白的噩夢,也是許妟之的噩夢。

多年前,這兩個字母奪走了他們三人至親的生命。這兩個字母讓沈聽白失去了母親,他和許妟之失去了世界上最好的白姨。

楚添源快速把檢查單對折再對折,最終折成了可以躺在手心裏小小一個方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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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緊緊握着那個小小的方形,對着空氣無奈地笑道:“不是吧……”

他靜靜站在原地,又攤開那張檢查單仔細地看了一遍,然後他打了個電話:“中午一起吃飯不?”

“不吃。”許妟之說。

“吃一個吧。”

“什麽事?”

楚添源用輕松的語調說:“我好像要死了哎。”

電話那頭沉默了一會兒,“楚……”

“老地方,就你一個。我不敢叫小白,怕他還生我氣。”

“知道了。”

**

楚添源在何叔的飯館裏定了個隔間,托腮閉目等候。

許妟之剛走進來,楚添源睜開眼來笑了笑。

許妟之被他過分友善的笑容驚悚到,打趣他:“要死了還這麽開心?”

“那可不。”楚添源笑着說,“珍惜生命最後的時光啊。”

“到底什麽事?”

“我不是告訴你了嗎?”

許妟之喝茶的手一頓,“你後悔死了?”

楚添源把椅子搬到許妟之身邊,拉起他的手:“你摸摸我。”

“……楚添源?”

“你摸啊。”楚添源把許妟之的手按在自己的脖子上,“是不是有個東西?”

許妟之按了兩下,眉頭微蹙。他擡起另一只手扶住楚添源的脖子,又仔細地按了按,“你這是什麽?”

“你看看這個。”楚添源從口袋裏拿出小方形的折紙,推到許妟之面前。

許妟之看了那白色小紙幾秒,打開看了看。

白紙舉在許妟之面前,楚添源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是他看到許妟之捏着那張紙的幾根手指用力大到甲蓋都泛白。

許久後,許妟之才放下手中的紙。

楚添源笑了聲:“能從你許妟之臉上看到這樣驚訝的表情我死而無憾了呀。”

“楚添源。”許妟之沉聲說,“這種時候你還有心思開玩笑?”

“有啊。”楚添源不以為意。

“你……”

“阿妟。”楚添源收了笑容,正色道:“你都這幅表情了,我果然是不能告訴小白了。他一定會很害怕的。”

“你不告訴他?你現在不告訴他,等以後你再告訴他,你就不是被他揍一頓這麽簡單了。”

“不行的。”楚添源輕輕搖了搖頭,“而且我也不知道還有沒有以後可以告訴他了。”

“你問過醫生了嗎?”

“醫院中午下班了。”

“既然沒問過,不要自己吓自己。下午,我陪你一起去問醫生。”

“好。”楚添源點了點頭,“如果我真有點什麽事,你能不能幫我做一件事?”

許妟之斷然拒絕:“不幫。”

楚添源十分疑惑:“……你的心是鐵做的?”

“你不會有事。”

“我說如果。”

許妟之喝了口茶,才問:“什麽事?”

“我……”楚添源低下頭輕聲說,“我有個東西,你能不能幫我給一個人?”

“什麽東西?”

“一座積木城堡,哈利波特的。”

“我拒絕。你自己給。”

“你怎麽這樣啊?”楚添源擡起頭來,皺着眉說,“這麽一個小小的要求你都不答應我。”

“既然是小小的要求,那你就自己去做。”許妟之拿起筷子,“吃飯。”

楚添源小聲說:“小氣鬼。”

下午許妟之陪同楚添源去複診,醫生沒有直接下定論,而是根據檢查報告給出了自己的意見:進一步做細針穿刺細胞活檢。

活檢一天後出結果。

走出醫院的時候,楚添源看起來并不緊張也不難過,他語氣輕松道:“網上說這個毛病,男性和女性的患病比是1:5。我他嗎這麽倒黴?!醫生剛才說這個好像有遺傳因素。我記得我媽年輕的時候好像也有這方面的問題,不過不嚴重。你記不記得啊?”

“嗯。”許妟之輕聲回答。

“你還記得啊。我以為你不記得了呢。醫生還說可能是因為不良生活習慣和過重的心理壓力。”楚添源笑了聲,“我生活習慣很不好嗎?”

“抽煙喝酒熬夜吃外賣。”許妟之說。

楚添源想了想,好像是這麽回事,“那心理壓力呢?這個真沒有吧。我事業上很成功啊。”

許妟之停下腳步,淡淡地看向楚添源:“倫敦今天溫度多少?”

“19度。”楚添源脫口而出,說完那一秒他就後悔了。

許妟之拍了拍他的肩膀:“現在知道了麽?”

楚添源低着頭說:“我出門的時候心血來潮看了眼,就今天看了,真的。”

“要下雨了。”許妟之擡頭看了看寧城的天。

“沒有啊。”楚添源跟着擡起頭。

“我說倫敦。”

楚添源信誓旦旦道:“不可能,倫敦今天大晴天。”

許妟之側過臉看他:“肯承認了沒?”

楚添源瞪了他一眼:“……你這人,真的煩。我先回家了。”

“楚添源。”許妟之在他身後問,“你後悔麽?”

楚添源站在原地片刻地停留。最終,他沒回過頭,擡了擡手:“我先走了啊。”

**

楚添源回家後躺在次卧的床上,稀裏糊塗睡了一覺。他沒睡多久,醒來正想點個外賣,聽到門鈴響了。

他一打開門,就看到站在門口的沈聽白以及他身後的許妟之。

楚添源瞪了許妟之一眼:“我就不該相信你。”

許妟之沒有笑,擡了擡下巴:“你有本事對着小白兇。”

楚添源扶着門,幾秒後,他讓開路來:“進來。”

許妟之走到餐桌打開餐盒擺放着菜,又去廚房洗了三個碗來放在了桌上。

楚添源疑惑地問:“這是幹嘛?”

許妟之:“不想吃你繼續點外賣。”

“吃。”

楚添源剛摸到椅子要坐下,就聽到坐在椅子上抱着手臂的沈聽白冷冷喊了聲:“楚添源。”

“在……呢!”楚添源蹭地站起來,一臉谄媚地問:“怎麽啦?”

沈聽白擡起頭看他:“你是打算死後托夢給我再告訴我麽。”

楚添源笑道:“哪能啊。你看你已經知道了,我也還沒死……”

“楚添源!”沈聽白怒地一拍桌子。

“我錯了!”楚添源搬着椅子坐到沈聽白身邊,“白白,我錯了!”

“我過年的時候怎麽說的?”

“我……”楚添源向許妟之投去求助的眼神,“幫我哄哄呗。”

“自己哄。”許妟之說。

“小白……”

沈聽白沉默了幾秒,把筷子遞給楚添源:“先吃飯。”

“哦。”楚添源接過筷子。

“還有個人呢?”沈聽白問。

“她出差了。”

吃完飯後,許妟之在廚房洗碗。楚添源泡了三杯茶放在客廳裏。

沈聽白坐在沙發上,喝了一口:“這就是你說的那個奶香烏龍?”

“嗯。”楚添源也喝了口,“好喝麽?”

“一股奶香味兒。”沈聽白放下茶杯,“說說吧。”

“病理結果明天才出來,現在還不知道是不是惡性。不過你不用擔心!醫生說了這個結節很多人有的,不是什麽大事。我媽年輕的時候也有,你知道的。就算結果是惡性,也不用擔心。甲狀腺惡性腫瘤是所有腫瘤裏面安全性相對最高的,生存率也是最長的。嘿嘿。”

沈聽白瞪了他一眼,楚添源立刻噤聲。

沈聽白搓了一把臉,他靠在沙發上,喃喃念着:“轉移性CA……”

“小白。”楚添源坐到他身邊,輕輕拍着他的背,“別怕。”

“這種時候你還來安慰我?”沈聽白難過地看着他,“楚添源,你是真不怕還是假鎮靜?”

“我真不怕。”楚添源笑着說。

“添源,”沈聽白又低下頭去小聲說,“你不會有事的。”

“我知道,我不會有事的。別擔心。”

“添源,你不能瞞我。”沈聽白哽咽道,“我不能再次……不能了。”

“對不起。”楚添源摟着他的肩膀輕聲說,“是我不好,我怕你還生我氣就沒敢告訴你。”

“我是生你氣,但一家人沒有隔夜仇。我們之間吵架向來都是打一架就過的,不是麽。”

“是,那我們現在和好啦。”

沈聽白牢牢抱住楚添源,把頭搭在他的肩上:“明天,我和阿妟都會陪你一起去的。添源,你不會有事的。”

“嗯。”楚添源鼻子有些酸,“你先別告訴我爸媽啊,別吓他們。”

“知道了。”

楚添源原本只是多請了一天假,在拿到病理結果以後,他不得不繼續請假。

穿刺結果顯示惡性。

醫生說癌細胞已經擴散到淋巴部位,需要手術切除,越快越好。如果繼續轉移,後果不堪設想。

楚添源當天下午入院,手術安排在第三天的早上。

晚上,楚添源穿着病號服坐在床上正在看老電影。

沈聽白提着洗好的水果走進來:“看什麽呢?”

“大話西游。”楚添源頭也沒擡,“許妟之呢?”

“他去接你爸媽了。”沈聽白坐到他身邊,“吃,多吃點。明天晚上可就沒得吃了。”

楚添源看着面前洗幹淨的幾樣水果:“喲,好貼心呀。草莓葉都掰掉了啊。”

“病人最大。”沈聽白叉了塊哈密瓜給他,“你怎麽突然看起這部電影來了?”

楚添源嚼着哈密瓜,說:“看朋友圈有人發,就想看看。”

“對了,你手術這件事有跟方孟舟說嗎?”

楚添源疑惑:“跟她說幹嘛?”

沈聽白:“她可是你未婚妻啊。”

楚添源:“我知道啊。那又怎麽了?我倆又不是真夫妻。”

沈聽白對着他的混賬腦袋隔空來了一拳:“形婚這種事你也真幹得出來!”

楚添源笑了聲,看着電影問:“小白,你還記不記得這電影裏菩提跟至尊寶的對白,那幾個問句。”

“不太記得了。”

楚添源笑着看向沈聽白:“愛一個人需要理由嗎?”

沈聽白反問:“需要嗎?”

楚添源仍然笑着:“不需要嗎?”

沈聽白更加疑惑了:“需要嗎?!”

楚添源收回目光,“我以前看的時候覺得至尊寶問‘不需要嗎’是真的覺得愛一個人是需要理由的。現在我再看,我覺得他問的‘不需要嗎’其實是‘需要嗎’。”

沈聽白吃水果的動作停了下來,“至尊寶的‘不需要嗎’仍然是‘不需要嗎’。”

楚添源側過臉看他,沈聽白繼續說道:“你的‘不需要嗎’是‘需要嗎’。”

沈聽白看着楚添源嘴角的淺笑,小聲問:“添源,你後悔麽?”

楚添源笑了聲:“你跟許妟之能結婚是有道理的,你倆問了我一模一樣的問題。”

“那答案呢?”

楚添源收回目光繼續看電影,沒有回答。

沈聽白看着他的側臉,聽到電影裏傳來至尊寶的聲音:

【曾經有一份真誠的愛情放在我面前,我沒有珍惜,等我失去的時候我才後悔莫及,人世間最痛苦的事莫過于此。】

楚添源的情緒并無起伏,眼裏閃着不知道是電影的光,還是別的什麽。

沈聽白拿起一顆摘掉葉子的草莓來:“今天我洗草莓的時候,一開始沒有想到要把葉子摘掉。全部洗完了之後,我突然想到了過年的時候,他這樣給你做過。”

楚添源輕輕咬着手裏的草莓,動作停在那裏。

沈聽白看了他一眼:“楚添源,你上天入地,翻山越海,就算把地球倒轉過來,都找不到比他對你更好的人了。”

楚添源一口咬下去,充沛的草莓汁在口腔內爆開,很甜很甜,卻酸了他的眼。

長久的沉默後,他哽咽着說出:“沈聽白,我後悔了。”

第三天一早,楚添源就要進入手術室。他的父母還有兩位發小都在手術室外等待。

在他即将踏入手術室的時候,他回過身來,走到許妟之面前:“你的手機借我打個電話。”

許妟之拿出手機,楚添源松開緊緊握着的雙手,在自己的褲子上擦了兩下,才伸手接住手機。

他看着手機聯系人裏那個熟悉的名字,胸口劇烈起伏着。做了幾次深呼吸後,終于撥出了這個電話。

他緊張地攥着自己的褲子,屏息聽電話裏的聲音。

聽筒裏沒有任何脈沖的聲音,一個禮貌又冰冷的女人機械說道:“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是空號。Sorry, the number you dialed doesn’t exist, please check it and dial later。”

楚添源聽着電話裏的聲音,突然笑了起來。他把手機塞回許妟之手裏,再次走向手術室。

許妟之撥了個電話過去,幾秒後,遺憾地看向沈聽白:“注銷了。”

手術從七點四十分開始,到十二點十五分結束。

手術采用全麻,醒來的時候楚添源發現自己已經在病房裏了。

他的手術創口還插着引流管。身邊是雙眼哭得紅腫的父母,還有憂心忡忡的兩位發小。

他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困得眼皮都擡不起來,甚至聽不太清周遭的人在說些什麽。

醫生在他耳邊再三強調暫時不能睡覺,麻醉藥需要代謝時間。

術後兩小時,麻醉藥基本失效。他感覺自己的脖子像被人切開後塞了炭火一般,火辣辣的疼。他一邊疼着,一邊困着。強撐着自己保持清醒,感受傷口的疼痛以及呼吸不上來的窒息感。

創口持續性、明顯性的疼痛感,心裏不可抑、無法控的失落感,他失神地看着天花板,在心裏一遍又一遍地無聲喊着:漾漾,我好疼。

術後四小時,楚添源出現惡心嘔吐的症狀,并表現出術後刺激性咳嗽,接受霧化治療。

術後七小時,禁食禁水的時間過去。他媽媽嘗試給他喂一些溫涼的水,楚添源出現嗆咳情況。猛烈咳嗽導致傷口撕裂,大量出血,二次縫合。

術後第二天,在止痛藥物的幫助下,楚添源進食少量流質食物。小半碗米糊喂了整整一個小時才勉強喂了下去。

術後三天,傷口和吞咽的疼痛感有所減輕。楚添源趁着醫生換藥的機會看了眼自己的傷口,八公分長的切口橫亘在他修長好看的脖子上,猙獰又可怖。

睡覺的時候楚添源總是喘不上氣,睡不着的時候總在想一個人。住院的每一天都在打針、挂水。他的雙手上布滿針孔,再找不到一塊合适的地方可以紮針了。

術後五天,引流管拆除,出院。

出院的時候,方孟舟出差回來,才知道她的未婚夫在她不在的時候得了癌症并做過了手術。

出院後,楚添源嘗試開口說話,出現失音狀況。他做出了辭職決定。

住院的時候他的同事們來看過他一次,他以打字的方式交代了一些工作。出院後,他又以這種方式交接了所有的工作。

祝星星頂上了他的職位,阮一寧提到副位。祝星星說等着他回去,他只是暫時幫楚添源處理一會兒工作。楚添源無聲地笑了笑,輕輕搖了搖頭。

楚添源80%的甲狀腺被切除,需要終生服藥治療,定期複查。

由于甲狀腺素分泌不足,他不可控地出現情緒低落、乏力嗜睡等症狀。他整日整日待在次卧裏看着積木發呆,重複播放着西城男孩的那首歌。

那個人曾笑着說:“For my Elio。”

輕松歡快的歌曲,楚添源一遍一遍地聽下來,一次又一次地哭。

【I never ask for more than your love】

除了你的愛我別無他求

【Nothing’s gonna change my love for you】

沒有什麽可以改變我對你的愛

楚添源用連他自己都無法聽見的聲音,喃喃:“For my Ellio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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