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和張副總那邊的接洽一直還算順利,但巴雷始終端着,談到具體的利益條款便不肯松嘴,好像賀曉遠還是之前踏破他家門檻的常北,會捧着哄着送上幾千萬的意向金一樣。

常北和賀曉遠私下一合計,索性不着急、再晾晾巴雷。

公司這頭,賀曉遠已經和客錄的相關部門約了時間開會,商議《喵嗚喵》的後臺接入、具體位置、版面、上線時間等必要細節。

賀曉遠也是系統裏操縱,和客錄那邊對接、約時間的時候,才知道随着項目的推進,後面需要對接哪些具體的部門和具體職務的工作人員,對接前他又需要準備哪些文件,以方便與會的客錄那邊的同事了解馬上要載入的小程序游戲。

但意向合同未簽,巴雷至今沒有給出《喵嗚喵》的內容介紹書、演示視頻等材料,沒有這些材料,賀曉遠這邊就沒辦法和客錄那邊開會商讨。

也就是說,意向合同是個關鍵。

問題是現在思普和巴雷卡就卡在意向合同上。

前者不可能真的捧三千萬意向金出來,後者繼續想要常北那時候給出的好條件。

常北自己私下裏都道:「做夢吧他們就。」

所以現在賀曉遠和常北這邊就一個字:耗。

看巴雷那邊耗不耗得起。

果然,剛一周,賀曉遠這邊都還沒去考科二,巴雷的張副總就致電過來,客氣地說和賀經理認識這麽久,大家都沒一起吃過飯。

意思是挑個晚上,哪兒哪兒的餐廳不錯,他做東,巴雷這邊運營總監什麽的作陪,請賀經理一起吃個飯。

還說賀經理一定要來,一定要給這個面子,他們許總當晚可是也會到的。

賀曉遠當時聽着就想,這飯局怕是推不了也不能推,他到底是新人,沒經歷過工作上的種種應酬,不确定自己該不該應下。

幸而接到電話的時候人是在部門工位,常北就在一旁,他立馬在電腦屏幕上敲出幾個字,示意旁邊的常北看,常北傾身過來看到,見是飯局,沖賀曉遠點頭、示意這飯要吃,賀曉遠於是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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挂了電話,賀曉遠問常北去不去,常北正坐工位給文件簽大名,簽的那叫個又快又潦草又随便,邊簽邊道:「我就不去了,你自己去吧。」

賀曉遠想了想,往椅背一靠,長腿伸着,問:「鴻門宴嗎?」

常北笑笑:「這不至於,無非是現在他們急着把游戲出手,結果你這邊太淡定了,他們急了,就想請你吃吃飯,通通關系,把合同什麽的盡早簽了。」

賀曉遠靠在椅子裏:「條款談不妥,吃多少飯都沒用吧?」

常北的目光從文件上擡起,輕描淡寫地瞥了賀曉遠一眼,道:「有個應酬的『潛規則』是這樣的……」

嗯?

賀曉遠看過去,做出洗耳恭聽的樣子。

常北不緊不慢:「道理和現實都是,具體的條款談不妥,吃多少飯都沒用,喝酒哪怕把自己喝死,該不行還是不行。但面子上,偏偏就是你請我吃飯喝酒了,那我就也賣你個面子、看看能不能通融下。」

「懂了嗎?面子上一定要過得去。」

「具體如何,那是另一回事。」

賀曉遠聽得挑了挑眉峰,受教了。

常北這時問:「你能喝嗎?」

賀曉遠:「不能。」

常北笑:「要不要這麽實在?」

賀曉遠問了個更實在的:「不能喝,我到時候怎麽辦?」

常北:「想辦法推呗。」

常北的筆在文件上劃拉着劃拉着就開始鬼畫符,賀曉遠瞄了眼,都已經直接開始簽波浪線了。

賀曉遠是真的在請教:「怎麽推?」

常北畫着波浪線,嘴裏也沒個正經:「就說自己酒精過敏,感冒吃頭孢了,家裏老婆管得嚴。」

賀曉遠聽得發笑,心想這什麽鬼話。

常北道:「放心吧,現在酒桌風氣比以前好多了,你真不喝,也不會有人硬灌你。看你怎麽推吧,別推得大家都尴尬就行。實在不行就少喝點,多少意思意思。」

賀曉遠有心理準備,明白飯局應酬是遲早有天一定會經歷的。

他提前想好到時候過去意思意思,真不會喝酒就別喝了,相信張副總他們看在還要合作的份上,不能也不會真弄出一桌子『感情深一口悶』的風氣。

然而真到了飯局這晚,賀曉遠發現自己還是過分天真了。

包廂、圓桌、酒、巴雷的人,都在他的預料範圍內。

預料範圍外:包廂內、圓桌旁一塊,高出地面約莫十五公分,有一個大概十平多的舞臺。

他和巴雷的一行人剛坐下,寒暄了沒幾句,冷碟上完開始上熱菜了,包廂內音樂響起,包廂門打開,魚貫而入幾個穿着中式服飾戴着面紗的年輕女孩子,一登臺就開始随着音樂跳舞,音樂裏唱着「待上濃妝好戲開場,臺上悲歡皆我獨吟唱……」,臺上身姿曼妙的女孩子們開始展現婀娜典雅的中式舞姿。

賀曉遠:「……???」

賀曉遠面上沒表現,也沒多看,心裏已經瞪起了眼睛,暗道現在酒店吃飯還有表演?

不怪他沒見識,他是真沒見過,更沒想到。

旁邊的張副總正笑嗬嗬的拿着瓶五糧液給賀曉遠添酒。

左手邊的許光明從舞臺上收回欣賞的目光,也笑嗬嗬的,還特意轉頭對賀曉遠道:「這家餐廳,菜味道好,環境好,氣氛也好,舞蹈更是一絕。」

「怎麽樣,賀經理,覺得這舞可以嗎?」

賀曉遠這時候其實有點被吓到了,倒不是他想歪了或者覺得不正經,純粹是沒料到、沒見識過這樣的,也太年輕,經歷的場合不夠多,人不夠穩、氣場更不夠足。

他甚至沒往臺上多看,也沒回答許光明,斂着眸收着表情,自顧端起面前剛倒好的酒,就跟喝白水壓驚似的往嘴裏倒,一下被辣住,狠狠被嗆了一口,也露了怯。

露得許光明和張副總默默對視一眼,都笑了——還是年輕啊。

年輕好啊。

張副總立刻拿着酒再給賀曉遠添上,許光明端起自己的酒杯便敬向賀曉遠,揶揄:「賀經理是喜歡酒嗎,怎麽自己就喝上了,那我們品味很相同啊,我也喜歡,來,乾上。」

賀曉遠提前想好的推辭竟然用不上,這一杯便不得不喝了。

喝完暗暗忍着刺辣辣的嗓子,憋着眼眶下被激出的生理性的眼淚,暗道這種場合果然不适合他。

幸而他反應快,及時聊起合作,聊的還是《喵嗚喵》會在客錄哪個版塊上線這種巴雷的人都感興趣的話題,才避免了被人一杯接着一杯的敬酒。

慢慢适應穩住後,真的有人敬酒,他也找回了自己的節奏,該推辭推辭,如實相告自己不太能喝,又說了提前想好的漂亮的場面話,比如「酒不重要,心意次之,合作重要,游戲上線更重要」這種,總之堅持不喝不去碰酒杯,巴雷的人也不是瘋狂勸酒的那種,最後不喝也就不喝了,席間的氛圍也一直不錯。

就是不知是酒店這邊本來如此,還是巴雷的人提前跟酒店打過招呼,包廂的舞蹈一直沒有停,跳完一支就上另一支,一曲連着一曲。

賀曉遠從未見過這樣的,也确實不好意思看,一直沒看,後來登臺的一支舞蹈的服飾略有些露,露胳膊露腰,他就更避免把視線投注過去了。

因此席間空閑,有人去加菜,有人去衛生間,許光明和張副總都暫時不在的時候,賀曉遠摸出手機,看到陸琛發給他的消息,問他飯局吃得怎麽樣,他立刻拇指翻飛的戳着九宮格回複陸琛:【等會兒給我打電話!!!】

手機那頭的陸琛估計沒有看到,暫時沒回。

很快,去加菜的、上衛生間的、張副總、許光明都回來了。

許光明一坐下就親切道:「小賀啊,今晚都沒怎麽喝,還是要喝點的,不會喝沒關系,喝喝就會了,一點點來。」

賀曉遠繃住氣場和神色,推脫:「許總,我們還是聊項目吧,改天是不是找個時間把合同簽了……」

賀曉遠堅持不碰酒,堅持表現出喜歡巴雷這個項目、怎麽都要聊回合作的架勢,終於堅持到了陸琛的電話打進來。

而賀曉遠的手機就擱在手邊,電話一來,屏幕上「陸總」二字就跳了出來,許光明剛好瞥到了。

賀曉遠拿起手機,和許光明打招呼:「不好意思,我接個電話。」

邊接起邊指指手機解釋,「大領導。」

許光明當然不好不讓賀曉遠接。

賀曉遠接起,不管三七二十一,立刻開始「嗯嗯嗯啊啊啊」,一副小員工捧着大領導的低姿态,嗯嗯啊啊了一會兒,又沖安靜下來的桌上示意手機,邊起身邊指了指外面,就這樣成功「逃」出了包廂。

一出包廂,賀曉遠便快步往遠離包廂的方向走,邊走邊語速很快的問:「我現在想走了,怎麽走?走得了嗎?找什麽理由?」

他是真想走了。

他以為反正他都要經歷,跟做項目一樣,一點點涉足這種應酬飯局,總能适應習慣的。

但他發現他錯了。

他既不喜歡酒,也不喜歡被人勸酒。

短短一個小時中應酬消耗的腦細胞,比他上班幾個月總共消耗得都要多。

陸琛聲音沉穩,音調有些低,聽起來帶着幾分嚴肅:「出什麽事了?」

賀曉遠邊快步走邊低聲,語速也快,無可奈何:「他們在包廂裏安排女孩子跳舞,跳得沒完沒了,現在還在跳。酒也難喝,辣嗓子。上半場我已經堅持不喝了,但聽他們老板的意思,下半場怎麽樣我也要喝一點。」

陸琛:「推不掉?」

賀曉遠在熟人面前不怕露怯,又向來在工作中把陸琛當「靠山」,一時沒收斂,幾乎是有點急了:「我推了,他們還讓我喝。」

陸琛聲音沉穩,先道:「你出來了嗎?找個安靜的地方,窗口,或者室外露天的地方,先透透氣。」

賀曉遠:「我出來了。」

目光留神着路,找了找,走向一個方向,來到樓梯間,看見樓梯便下意識往下走,走了半層,看見一道敞開的窗戶,走了過去。

陸琛跟着問:「醉了嗎?」

賀曉遠感受到窗口新鮮的空氣,胸腔都沒剛才那麽憋悶了。

「還好,沒有。」他答,「我喝得很少。」

陸琛又問:「一個人可以嗎?待的地方安全嗎?」

得到肯定的答案,陸琛:「別擔心,你不用回包廂。」

賀曉遠:「那……」

陸琛沉穩的語氣聽起來便令人安心:「沒什麽,我來解決。等會兒電話先挂掉,你等我幾分鐘,這幾分鐘你先透透氣,或者刷會兒手機放松一下。」

賀曉遠覺得自己有點昏頭,聽完陸琛的話,他第一反應:「我外套還在包廂。」

陸琛沉穩道:「嗯,那就等會兒回去拿,沒什麽。」

陸琛:「一個人可以嗎?」

賀曉遠:「可以。」

陸琛:「好,現在把電話挂掉,我等會兒給你打。」

賀曉遠聽陸琛的,耳邊放下手機,把電話挂了。

挂掉後他才想到,陸琛估計要打幾個電話想辦法幫他推掉飯局。

賀曉遠這時漸漸冷靜下來。

他想他不回去不打招呼就走,算怎麽回事?

常北說無論如何面子要過得去,他就這麽直接走了,這面子怎麽過得去?

賀曉遠怎麽想怎麽覺得不能突然消失,又冷靜地想了想,他給陸琛發消息:【我先回包廂,打個招呼再走。】

賀曉遠於是走回包廂,本來還想做個領導找有事忙的戲,結果進門就看見許光明一臉正色的接了個電話匆匆忙忙的起身往外走。

換賀曉遠意外:「許總?」

許光明舉着手機附耳,在包廂門口和賀曉遠對上,腳步頓了下,側過身,先沖賀曉遠示意手機、表示自己有事,又沖身後的包廂裏指了指,意思是你們接着吃,然後人就快步走了。

許光明一走,賀曉遠心裏便有數,知道應該是陸琛想了個什麽辦法,找人把許光明喊走了。

而許光明這個合作公司的老板一走,飯局基本就能散了。

賀曉遠想明白,邊進門邊故作遺憾,對包廂裏的其他人道:「今天真不巧,許總有事忙先走了,我這邊剛好也有事。」

一臉無奈、沒辦法,還帶着幾分抱怨,「你們懂的,領導麽,這個細節盯那個地方看的,一點不好都要找人。」

說着走回座位,拿起搭在椅背後的西服外套。

巴雷的張副總他們紛紛起身。

張副總:「這就走了?」

賀曉遠笑笑:「許總不是也很忙麽。」

桌上另一人道:「許總走了,我們繼續嘛。」

賀曉遠始終帶笑:「改天,改天一定。」

漂亮話張嘴就來,「你們知道的,這個項目是我主動找的許總,我一直特別看好你們公司的這款小游戲,不簽下來我晚上覺都睡不好。」

暫時站在原地說着話,西服捋了下,搭在臂彎。

架勢是準備走了。

張副總一看是真要走,立刻示意身邊人,身邊人彎下腰就從桌下拎了兩盒紅色包裝的禮袋出來,具體不知是什麽,但賀曉遠能猜到裏面不是有卡就是有錢。

賀曉遠見狀立馬擺手:「別別別。」

張副總接過禮盒遞過來:「賀經理這就太客氣了,兩盒進口水果而已。」

賀曉遠這時候就跟被點通了什麽穴位似的,張口就來:「水果我在巴雷吃得可不少,不帶又吃又拿的。你們也不能看我在你們辦公樓吃了幾次水果,就這麽客氣吧。」

張副總從座位出來,提着禮盒,開始硬塞。

恰好陸琛的電話又打了過來,賀曉遠邊接起邊沖衆人示意手機,一邊對着手機說着「哎哎哎陸總」,一邊揮揮手,示意自己走了,走出包廂。

張副總追出來,賀曉遠放下手機,兩只手一起推辭、推掉禮盒,神色認真又穩重:「張總,你這樣就太破壞我們兩邊公司的感情了,不合适,真不合适。」

「心意領了,心意領了,謝謝,謝謝。」

張副總這才沒堅持。

賀曉遠擺擺手,轉身走了。

手機重新覆回耳畔,賀曉遠終於松了口氣,對着電話沉沉一嘆。

陸琛:「出來了?」

賀曉遠順着長廊去坐電梯:「出來了。」

陸琛再次确認:「ok嗎?」

賀曉遠:「沒事,我沒醉。」

陸琛沉穩道:「怎麽回去了?不是說了你可以不用回包廂嗎。」

賀曉遠腳步一頓,突然想起什麽,轉身,道了句「陸哥,先挂了,我等會兒給你打」,快步往原先包廂的方向走去。

走進、回包廂,賀曉遠在包廂內一行人的意外中繞回桌邊,拿起自己之前的杯子,舉起示意了下,仰頭一飲而盡,喝完又示意了下空杯,把杯子重新擱回桌上。

張副總驚訝的起身:「賀經理……」

賀曉遠誠懇道:「我真不會喝酒,不過如果真像大家說的,心意都在酒裏,這杯我乾了。」

說完沖衆人點頭示意了下,轉身離開。

20分鐘後,陸琛在酒店附近的公交站臺接到了賀曉遠。

他到的時候,賀曉遠坐在馬路牙子邊,兩條長腿彎曲并攏在身前,西服繞在臂彎裏,頭枕着胳膊,整個人蜷成了一團,一個人的樣子,在來往車流霓虹和站臺燈光的襯托下,像只受傷的、從山林誤入城市的小狼崽,孤零零的。

陸琛下車,繞過車頭一眼看到,心口就被撞了下。

他走過去,小狼崽木愣着目光換了個姿勢,用下巴枕着臂彎裏的西服,沉靜的漆黑的眸光擡起看過來,像在流露自己的無助。

卻又很乖地道了句「你來啦」,還面露乖巧的笑了笑。

瞬間,陸琛心疼得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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