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對于為什麽戶籍系統裏查不出戚七這一號人,李爽分析只有兩種可能,要麽戚七就是一黑戶,要麽小孩兒沒跟自己說實話,什麽紀念盧溝橋全他媽唬人的。如果是前者,李爽會找個機會幫他把戶口上上——雖然他也不知道自己這究竟是熱哪門子心,而如果是後者,那就要說道說道了,好麽,他這供吃供喝養兒子似的,居然套不出來一句實話?
“這事兒你得采取迂回戰術,旁敲側擊,等确定了再攤牌聽見沒?”下班時王大剛如是囑咐。
李爽想想也覺得很有道理:“嗯,師傅你就放心吧,不就套話兒麽,這活兒我精。”
王大剛目送李爽歸去,滿目擔憂——不是他多心,可咋就覺得自己這徒弟靠不住呢?
半小時後,李爽到家,沒等掏鑰匙,門自己開了,然後戚七就跟個小型犬似的撲了上來,李爽下意識接住,然後一點兒沒辜負王大剛的期望直截了當來了句:“你到底叫啥?”
戚七正跟這兒撒嬌呢,也是心血來潮想起膩,結果被李爽這一個問題潑了滿頭滿臉的冷水:“嗯?”
李爽不跟他繞彎子,保持着托住小孩兒屁股的姿勢,實話實說:“戶籍系統裏沒查到你。”
李爽以為小孩兒會不滿的來句“你查我?”結果人家說是說了,不過額外多出幾個字:“你才想起來查我啊。”
戚七說這話的時候笑模笑樣,弄得李爽也不自覺松了神經:“這不下午沒事兒,心血來潮嘛。”
“哦~~”戚七拖長了尾音。
李爽這才反應過來險些讓人拐帶跑了:“嘿,還沒回答我問題呢。”
“我黑戶呀。”戚七回答的幹脆,從李爽身上下來的也幹淨利落。
懷裏驟然一空,李爽有些莫名的小失落,不過戚七的回答倒讓他挺熨帖的——黑戶說明這娃沒騙自己,不是什麽王五趙六周八九,還叫戚七,多好。
“黑戶好整,找個人口普查的時候就能把戶口上上。”李爽說着已經開始盤算了。這兩年他們小區搞人口普查的都是居委會陳大媽,陳大媽那人很熱心腸,就是太一絲不茍了,估計到時候得把材料準備充足點兒,等下,說到材料,也不知道戚七在上海家裏還有人沒,如果沒有,那就真當他弟得了,回頭讓家裏二老杜撰點兒總沒問題的,反正他那爹媽一直對計劃生育的國策耿耿于懷。
“你就別替我操心了,”戚七倒不甚熱心,貓腰在冰箱裏摸半天摸出個蘋果,擦吧擦吧就咔嚓一口,“這麽多年沒戶口我不也過得挺好?”
“你這叫好?”李爽有點兒熱,這才想起來脫外套,“沒戶口沒身份證沒工作你整個一三無産品。”
戚七瞪眼:“誰說我沒工作了?你可以看不起我,但你不能看不起我的事業!”
李爽黑線:“為盜版奮鬥終身?”
戚七點頭:“然也。”
李爽一個箭步就沖過去了,可惜還是沒趕上戚七的速度,于是偌大的小屋裏就聽一個氣急敗壞的喊“你給我站住”,而另一個很無辜的答“我還沒怎麽跑呢”……
倆人一直“互動”到新聞聯播結束,饒是不餓這會兒都得補充葡萄糖了,更何況李爽壓根兒還沒吃飯。本來冰箱裏有半蓋簾馄饨的,可不知怎麽李爽就是想吃炒菜,懶如戚七自是死活不想動,後來還是李爽給扛出去了。可見了月亮那家夥又撒了歡兒,炒菜不成了,非要吃牛排,于是倆人直接去了離家最近的西餐廳。
那餐廳似乎剛開業,門口堆了好些個花籃,兩個穿得巨紳士的侍應生,站在門口一句一個we,結果李爽進餐廳後掃一眼,就沒發現一個不是同胞的。
“兩位請先看下menu,”白白淨淨的侍應生小夥兒遞過來菜單,“決定好了之後可以叫waiter。”
李爽終于沒憋住:“那個,咳,服務員同志,你能說Chinese麽?”
“Sorry Sir,餐廳規定。”小夥兒翻了個帥氣的白眼兒,意思是——對不住,我也沒轍。
得,那就湊合忍忍吧。李爽嘆口氣,也不翻菜單直接點道:“兩份牛排。”
小夥兒一邊拿筆記一邊問:“幾成熟?”
李爽想都沒想:“十成。”
小夥兒筆尖一頓,滿腦門子黑線:“那……口感可能不太好。”
李爽完全不為所動:“我不愛吃生不拉幾的。”
顧客是上帝,小夥兒還能說什麽呢,只得轉向另外一位瞧着可愛的:“這位客人,您呢?”
“一成。”
“……”這回都不是口感不口感的問題了,“您确定?”
“我就愛吃生不拉幾的。”
戚七的牛排上來得巨快,可看着跟生肉沒啥區別。李爽的牛排上來得巨慢,怎麽瞧着都像牛肉幹。後來倆人吃的時候李爽就總覺得有人在背後指指點點,弄得他渾身不自在。
不過也不能怨別人,他這十成熟的還好理解,戚七那一成熟……真有點瘆人。
“我說,那玩意兒能吃麽?”終于,李爽還是問出了口。
彼時戚七正沉醉于血絲在口腔內一點點融化的感覺呢,李爽這問題無疑很煞風景,所以他甜甜一笑,特真誠地邀請:“要不你試試?”
“別介,”李爽想都沒想,“您老人家自個兒享受吧。”
戚七被李爽那樣兒逗得樂不可支。
李爽一開始還沒當回事,可過了很久對方還在笑,李爽就有點發毛了:“有那麽可樂麽。”
“有。”戚七說這話的時候很鄭重,雖然臉上還挂着笑紋。
李爽撇撇嘴,決定不理這倒黴孩子了,專心攻克自己的牛肉幹。
李爽沒看到在他埋頭苦吃之後,戚七斂了笑容,望着自己的腦瓜頂若有所思。
李爽查他了,這是戚七早就預料到的事情,且它的發生比戚七預計的還晚了許久。可如果可以,戚七還真希望這遲鈍的爽哥一輩子想不起來查。算一算,自己都在他家混幾個月了,對于現代社會,對于當今的信任度,能蹭這麽久,都算是奇跡了。
是時候離開了,戚七心裏跟明鏡兒似的,人跟人的距離太近了,那麻煩也就出來了,更何況他……好像都不算人了。
肩膀忽然被人摟住,戚七沒反應過來,就聽李爽的聲音在耳邊響起:“錢——”
再然後就是閃光燈強烈的沖擊。
戚七下意識想去遮擋,卻聽那廂一個陌生男人說:“OK了。”
原來是隔壁桌一家三口在拍照,用的是拍立得,李爽看着有趣兒,就求人家也給他倆拍一張,于是在未征得自己同意的情況下,人家爽哥POSE都擺完了。
照片很快清晰起來,李爽那句“錢”真沒白叫,那嘴咧的快到後腦勺了,再看自己呢,除了傻還是傻,愣頭愣腦一臉沒搞清楚狀況的癡呆。
“爽哥,不帶這麽找陪襯的。”戚七開始磨牙了。
“沒辦法,誰讓你哥我這麽上相呢。”李爽字典裏就沒謙遜二字。
戚七不再說話,而是劈手就去奪照片,李爽哪能讓他得逞,三兩下就塞自己衣服裏了,戚七總不好當着全西餐廳的面硬扒人衣服,于是采取忍字訣,一直熬到進了家門兒。
李爽正脫外套呢,就覺身後嗖的過去一陣風,剛想警惕,已然來不及,待回過身來外套早落入了他人手裏。李爽在警校那擒拿不是白學的,嗷一嗓子撲過去,就把戚七按沙發裏了。小孩兒掙紮得像條活魚,可那小爪子卻死不松手,于是李爽一手按着對方腦袋,一手扯着外套跟戚七搞拉鋸戰。
“你給我撒手!”
“你先松開我腦袋!”
“你撒了我就松!”
“你松了我就撒!”
“那我數一二三一起松。”
“行。”
“一、二、三!”
“……”
“……”
“你怎麽不松?”
“你他媽也沒撒手啊!”
後來倆人折騰一溜十三招也沒分出勝負,爽哥那外套就成坎肩兒了。
但這也不是重點……
“靠,相片兒呢?”李爽摸遍坎肩兒,發現戰争之源不見了。
“沒了?”戚七也有點傻眼兒,那剛自己折騰半天為嘛啊。
李爽很郁悶,說實話,他還挺喜歡那合影的:“搶搶槍,又不是明星被狗仔隊偷拍,你至于麽。”
戚七沒吱聲,眼神黯了下來。其實他沒想銷毀,只是想奪過來自己留着罷了。雖然那照片拍得他有點傻,可也畢竟是這麽多年頭回跟人合影,留在李爽手裏是炸彈,可留在自己手裏就挺有紀念意義的了。
李爽數落半天沒聽見動靜,這才發現戚七抿着個小嘴也郁悶呢。趕忙摸摸對方腦袋,寬慰道:“行了行了,下次咱拍一交卷兒,補回來。”
戚七吸吸鼻子:“這年頭誰還用交卷啊,土不土。”
李爽倆手并用将對方扯成了大餅臉:“你他娘跟誰學的,這嘴能把人活活氣死了!”
戚七“嗷嗚”一口作勢要咬,趁李爽松手之際把腦袋枕到了對方的腿上。
李爽租這房子不大,可沙發不小,戚七就四仰八叉地枕着李爽大腿躺在沙發裏,而李爽坐着,這時他要是手裏有個耳挖勺,能直接為戚七少爺服務。
彼時,屋子裏一片安靜,只玄關開着小燈,客廳大半落在黑暗裏。
月光灑到地板上,像鍍了一層銀粉,勾勒出斑駁的夜的條紋。
腿上的重量很輕,這一刻,李爽忽然生出一種錯覺,仿佛戚七是虛無的,你不知道他會在什麽時候随風而來,又在什麽時候随風而去,你甚至都無法斷定他是否來過。
心底忽然泛起一點點小恐慌,李爽輕輕喊了一聲:“戚七?”
“嗯?”小孩兒的回應裏帶了濃濃鼻音。
李爽長舒口氣,無法理解自己這種恍若石頭落地的心安:“困了就回屋兒睡去。”
“嗯……”戚七懶懶應了聲,可半天沒動靜,李爽正覺得奇怪,就聽見他說,“哥,你親我腦門兒一口呗。”
李爽黑線,他見過求包養求合體求視頻求果聊的,可這求親腦門兒……
“你這個也太具體了吧,還帶指定方位的?”
“我怕你啃錯。”
“滾蛋。”
“我媽以前就喜歡這麽親我。”
“暈死。”
“嘿……”戚七笑到一半,便停住了。
李爽拂開他的劉海,準确無誤地親了下來。
李爽的嘴唇有點幹燥,有點粗糙,有點暖。
戚七閉上眼,什麽是一瞬,什麽又是永恒,此時此刻,他分不清了。
半月後的某個深夜
戚七已經很久沒試過午夜醒來了,可今天不同,他必須這樣。
李爽摟着被子仍在睡,幸福的酣眠樣兒就好像他摟着的不是破棉花是自己媳婦兒。
【五一我休三天假,你想去哪兒玩?】
睡覺之前李爽問的話又不合時宜地出現在腦海,戚七甩甩頭,盡量讓自己不去想。
終于,戚七覺得心裏足夠平靜了,這才緩慢而堅定的推醒了李爽。
“大半夜……你小子又鬧什麽妖兒……”李爽顯然還沒全醒,半睜着眼迷迷糊糊問。
戚七不說話,只慢慢将床頭燈擰到一個昏暗的亮度,然後一眨不眨地盯着李爽的眼睛。
李爽有些迷蒙地眨眨眼,忽然問:“你怎麽哭了?”
戚七還是沒說話。
李爽想給對方擦擦臉,可手伸到一半,又慢慢垂了下去。
終于,李爽再一次陷入了沉沉的睡眠。戚七這才蹑手蹑腳的下床,套上衣服,頭也不回的從窗戶跳了出去。
明明已經快五月了,可夜裏依舊涼得厲害。
小區靜得像座死城,只花壇的草叢裏有兩只閃着光的綠眼睛。
那是一只通體墨黑的貓,戚七認得。剛住進李爽家那陣,他會在每個外出覓食的夜晚裏看見這雙眼睛。可對方一定不認得他,天性使然,貓這種動物生來就很難關心自己以外的東西,即便他們已經打了無數次照面。
“再見了。”戚七對着那雙眼睛,輕輕地道別。
那雙冰綠色的眸子似乎眨了下,可很快,便隐匿到了草叢深處,再無任何光亮。
所以說他羨慕貓呢,天生就喜歡獨來獨往的家夥最幸福了。
戚七嘆口氣,把手插丨進兜裏,轉身離開。
還得去李爽師傅家一趟,他想。
月光在地面上拖出長長的影子,仿佛延伸到無窮遠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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