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李爽趕到機場辦公室的時候,110和120也都到了,中毒的人似乎還沒有真正與這個世界揮一揮衣袖,而只是暫時性假死,所以白衣天使們以最快的速度把他拖離了現場,再然後機場辦成了臨時派出所,李爽就隔着門板聽薄西岩在裏面“嗯”“是的”“不是”“這個沒有辦法确定”“如果最終還是救不活我倒是可以幫把手弄弄屍檢”……
這人也就是點兒正當上警察了,李爽想,不然随便換一職業早被逮起來了——走哪兒黴哪兒整個就是為破壞和諧社會而生的,說和你沒關誰信呢!
“等得不耐煩了?”略帶調侃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低低的,淡淡的,透着一股子清涼。
“哪兒能,”李爽忙堆出一臉階級愛,“他們問完了?”
“本來也沒什麽可問的,”薄西岩把眼鏡拿下來,用随身攜帶的手帕擦拭幹淨,才又重新戴回去,“我能提供的線索很有限。”
李爽饒有興味地看着對方,忽然問:“這回出門碰見什麽好事兒了?”
薄西岩微微轉頭,總算給了李爽一個正眼。
“你看起來心情不錯。”李爽據實禀告一個片警兒的直覺。
“是麽,”薄西岩歪頭想了下,然後認真地說,“我沒覺得。”
李爽黑線,知道談話到此,算是夭折了。不過這已然很難得,通常所裏同事與此君根本互動不起來——如果剛剛那三句半算互動的話。
因為這偶然中蘊含着必然的插曲,李爽驅車往回趕時,夜已上濃妝。唯一的好處是高速上車少了,開得人心情舒暢。
一路上倆人再沒說話。不是不想團結友愛,實乃無話可說。而薄西岩其人的玄妙之處便是會讓所有與之相處的人不自覺産生出一種“不說話最自然攀談閑扯反而奇怪”的信念,于是大家都很泰然自若,于是世界愈發安靜。
偶爾無聊了,李爽也會從內視鏡裏瞟對方兩眼,結果發現姿勢不變表情不變甚至側望窗外焦距都不變的薄西岩只能讓自己更無聊。
這人活着圖個什麽呢?李爽看着薄西岩白淨斯文而又富有英氣的側臉,不自覺就替人家操心起了生命的意義。
薄西岩家在近郊,相對于李爽他們那個小城市來講,這位置就算挺偏了,要知道李爽那個老幹部樓還正經算市中心呢,可薄西岩似乎住得很慣,從沒露出過想挪動的意思。想想也是,在這兒四室兩廳,那進了市中心沒準就一衛生間的價兒。
——爽哥總是這樣陽光的思考問題以便給自己供應源源不斷的為小康奮鬥的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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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爽沒指望薄西岩請他上去坐坐,于是薄西岩很給面子的就真沒請。目送男人上樓的時候李爽真心祈禱電梯卡住,并且很具體的為其規劃了出事的位置——最好就在某兩層中間,上不去,下不來,撬不開,爬不出。
可是發動汽車的時候李爽又後悔了,覺得作為一人民警察,太小肚雞腸實在愧對國家培養,于是思來想去,嗯,還是卡在正對着樓層方便逃脫的位置吧。
黃金周一過,五月便像坐上了噴氣式飛機,呼啦啦奔得那叫一個快。沒等李爽反應過來,兒童節都完事兒了。仔細盤點這三十來天做了什麽,李爽還真說不出個所以然。反正鄉裏和睦街坊平安,也就成了。有時候李爽想想,覺得這日子真不禁過。
這一年的夏天似乎來得特別早,剛六月,氣溫便直直地往三十三以上竄,弄得整個城市像個大蒸籠,市民一個個都跟要熟了的鮮肉包子似的。
也不知是不是氣溫反常人就跟着反常,李爽新添了個毛病,就是一閑下來總想拿手機給自己家那座機打電話,這不吃飽了撐的麽。他家除了他自己,半個活人兒沒有,橫是不能指望電視冰箱洗衣機過來接電話吧,而且要不是為了上寬帶,他壓根兒就不會安那玩意兒。
可想是想得很明白,末了他還是不自覺就往自己家撥號碼。
六月中旬,下了一個禮拜的雨。小雨中雨毛毛雨,大雨暴雨雷陣雨,反正能想得到的雨種輪番登場,硬是生生把A市改造成了水都。不管你過哪條馬路,那都得硬着頭皮趟黑河,這把市政愁的天天在報紙上保證,我們定會盡快還市民一片晴空。
樓裏幾位離休老同志串聯着要去搞上訪,理由是淹成這樣了你市政還不幹實事搞空頭支票,要真是為治标先治本倒也不說了,問題是那晴空是你說還就有的麽?你當你是雷公電母啊!
李爽覺得老幹部們有點偏激,但轉念一想,他們這一代蜜罐裏長大的,好像就是少了點兒老前輩們爬雪山過草地的硬氣。
晴空尚未還來,地上就又出事兒了。
隔壁的隔壁的隔壁市出了樁性質特別惡劣的殺人案,兇手把一家三口都殺了不算,還趁夜把他們并排吊在了窗戶外面。結果天一亮,先是吓昏了仨遛鳥的大爺,四個要去早市兒買菜的大媽,最後全小區上班的不上班的都過來湊熱鬧且還都比警察來得快,那沖擊效果可想而知。反正就是後來任憑警方如何辟謠,關于案件的種種依舊邪乎的瘋傳着。
而重點是,兇手尚未伏法,并一路往北逃竄據說潛進了A市。
市局領導哪敢怠慢,立刻組織召開案情分析會,并且親自挂帥誓要讓犯罪分子終結在自己轄區。領導都發話了,任務自然層層下達,而等落到李爽這兒,就只有最基層的摸排查了。通常是他們穿戴整齊,擦亮警號,手拿紙筆,在居委會大媽的帶領下……
“請問最近咱小區裏有可疑的生人麽?”
“不是我自誇,我這小賣部的地理位置就相當于抗日戰争時候的村口山頭兒,我就是信號樹啊,哪家來了親戚哪家鬧了離婚就沒我不知道的……”
“那個,大哥……”
“你想啊,都街裏街坊的,誰上我這來買個味精買個鹽不唠上兩句……”
“不是……”
“怎麽,不信?我給你講……”
李爽欲哭無淚,本來天就熱,這會兒更暈了,眼看着周圍景致全模糊起來就剩下小賣部大哥那上下翻飛的嘴唇。
終于,銀河系裏飛出一記天籁之音:“對不起,打斷一下。”
小賣部大哥一愣。
“近半個月小區裏有可疑生人來過麽?”
“好像……”
“有,或者沒有。”
“好像……沒有。”
“謝謝。”
跟薄西岩快步奔赴下一個片區的時候李爽抱住對方猛啃的心都有。或許是感情太過外露,連一貫不關心同事的薄西岩都忍不住問上一句:“怎麽了?”
爽哥總算有了直抒胸臆的機會:“選一個好搭檔是多麽的重要啊!”
薄西岩愣住,半天才很客氣的颔首:“謝謝。”
李爽跟薄西岩搭檔走訪群衆已經第三天了,緝捕犯罪分子是刑警隊的事兒,他們派出所的一貫職責就是協助做好外圍。這樣的工作通常是大海撈針,不過只要犯罪分子還沒落網,他們就不能松懈,所謂法網恢恢,他們便是那網上的眼兒,你一松不要緊,保不齊犯罪分子就從你這兒溜了。
下一個片區是外來務工人員集中地,一水兒的筒子樓,別說居委會大媽沒有,就象征性的社區辦公室都不見,小商小販倒是不少,可問什麽都是不清楚,不知道,不曉得。想想也是,終日奔波自顧不暇裏,誰還有心思關心街坊呢。
沒轍,李爽只好跟薄西岩挨家挨戶走訪。結果救了一個正被家暴的可憐女人,撞破兩對光天化日相親相愛的鴛鴦。更要命的是其中還有對是哥倆兒,那聲音壓根無視門板,以雷霆萬鈞之勢在樓道裏回蕩再回蕩,弄到最後薄西岩都扛不住了說要不直接走訪下一家吧,不想被爽哥一口否定。
“萬一就是犯罪嫌疑人呢!”爽哥那說話的架勢就好像他隔着門板透視了似的。
那這罪犯心理素質真好,薄西岩在心裏嘀咕,可面兒上卻只是挑挑眉,看起來就像在說嗯,你言之有理。
雖然爽哥精神可嘉,但效果不咋地,傍晚時分倆人從最後一個小區裏出來,心知肚明又一天過去了。不過倒也不至于讓人多沮喪,本來外圍工作就不是奔着抓賊去的,而是靠緊密而紮實的工作将犯罪嫌疑人可能藏匿的範圍縮小再縮小,這就跟過篩子一樣,總有一天他沒地兒躲了,也就該落網了。
“喏,來一根兒消消火。”李爽把還冒着涼氣兒的雪糕遞給薄西岩。
彼時已是傍晚六點,太陽卻猛地從烏雲後面冒出了頭,連日陰雨裏忽來這麽萬丈的光芒,很有點海市蜃樓的恍惚感。
薄西岩看看雪糕,又看看爽哥,實話實說:“我沒火。”
“那就當陪我。”李爽不管三七二十一愣給人塞了過去。
薄西岩低頭對着手裏的東西沉吟半天,雖然覺得麻煩,可有些話還是要說的:“我不愛吃巧樂茲。”
“你直接說你想吃綠豆的不就完了!”李爽鄙視地把巧樂茲抽回來,又把綠色心情遞過去。
這回薄西岩欣然笑納:“多謝。”
香甜的巧克力奶油在嘴裏化開,忙碌了一天的疲憊似乎也随之消融了。李爽舒服地嘆口氣,起了跟薄西岩閑聊的興致:“沒成想跟你搭檔呢。”
“王副手下四個人,我們倆同組的概率是百分之三十三點三。”
“……”
他說什麽來着,跟這人互動那至多三句半!
不過看着薄西岩一口口咬冰棍兒,李爽又慢慢對這人生出點兒階級情誼。怎麽講呢,其實除了三五不時的外借,薄西岩在所裏還真沒什麽特權,開會再無聊也得參加,走訪再辛苦也要堅持,半年一回的體能測試不合格也得補考,說白了,天下片兒警都一樣,所以說這人在單位的格格不入,完全得益于他那欠扁的性格。
這廂李爽正不着邊際的神游呢,那廂薄西岩的手機響了。李爽差點兒被吓個跟頭,一男聲順着嘈雜的揚聲器就飄出來了不知疲倦地喊親愛的接電話親愛的你快點接電話……
天雷啊!
可人家薄荷君就是能巨從容的先看看來顯,再微微蹙眉,最後才緩緩按下接聽鍵。
薄西岩沒避人的意思,李爽自然也光明正大的旁聽。電話那頭的人似乎挺着急,上來就叽裏呱啦說一堆,也不知哪國方言,反正順着聽筒飄出的若幹音節都像來自外太空的,且語速極快。
薄荷君從來不是什麽耐心之人,只大略聽了半分鐘,便遞給對方三句話:“帕塔,別鬧,我可以下班了。”
李爽從本心上講是真沒想八卦,可那耳朵非要自顧自地豎成天線,他攔都攔不住。
電話那頭的家夥似乎不依不饒,又叽裏呱啦起來,李爽心說這不同人的待遇就是不一樣,你換個人來跟薄西岩這麽聒噪試試,早就……
“聽好,別蹬鼻子上臉。”
得,薄荷君就一童叟無欺天秤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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