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鸩酒 (一更)你如何對得起我!
都說這是數年來罕見的寒冬。臘月未至,長安城便落了雪。
上至朝中大臣,下至尋常百姓,出門時都總忍不住縮縮肩膀,嘆一句“如今都這樣,到年節時可要怎麽過”。
關中地區都是如此,再往北的地方自不必說。
作為登基不足三月的天子,陸明煜知道自己比不上太`祖皇帝英明神武,只好加倍盡心、加倍仔細,早早找來內閣諸臣商議,趕在真正的大雪降臨前把一條條防備雪災的政令頒發下去。
這麽忙了許久,終于在臘月初時得了一刻清閑時候。
理應是這樣。
可這夜,陸明煜在屋中坐了整整一晚,始終沒有合眼。
他身側就是窗子。天寒至此,按說夜間不該開窗。可皇帝說要看月色,便無人能違背。
眼看窗子跟着開了一夜,宮人們只好加倍勤快地燒着地龍,又确保陸明煜身側爐子始終未滅。到最後,陸明煜嫌來來往往的宮人們太煩,讓他們都出去。
宮人們對視一眼,無奈離去。臨走時還交換眼神:陛下昨日傍晚還好好的啊,如今怎麽?
另一個宮婢:不知道。不過将軍未與陛下共寝,興許……
他們再想什麽,陸明煜都無心知曉了。
“看月色”是托詞,他的心思仍然放在此前與自己不歡而散的燕雲戈身上。
一時想到燕雲戈在宮燈下避開的目光,一時又想,當年自己還只是“皇長子”的時候,燕雲戈可不是這樣。
作為燕貴妃嫡親的外甥,燕雲戈可謂是天生的三皇子黨。他與陸明煜的糾葛,來源于一次陷害。
當時陸明煜的三弟在朝中如日中天,引來不少妒恨不光。可他一件件差事都辦得漂亮,再擅長雞蛋裏挑骨頭的言官都寫不出什麽彈劾。有心之人只好從三皇子身邊的人下手,而陸明煜這個幾乎是隐形人的皇長子,就被一同套進圈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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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一場宴會上喝了一杯酒。再醒來,就在燕雲戈床上。
那夜的事情對陸明煜而言十分模糊。從身上痕跡來看,燕雲戈不算粗暴。但那是因為燕雲戈不知道他是誰,等到弄清楚陸明煜的身份,少将軍的面色頓時“精彩紛呈”。到最後,定格在一個玩味的笑上。
陸明煜想:他是怎麽說的來着?
哦,是“未曾想到,殿下竟有如此雅興”。
言辭之間,仿佛覺得陸明煜十分放浪,把與長安城中俊彥共枕當做尋常。
燕雲戈說完這句話,便下了床。
他甚至沒多和陸明煜講幾句話,就那麽離開了,倒是篤定他不會把昨夜的事情講出去。
陸明煜的确不會說。那是因為他不想讓幕後之人逞心如意,更不想讓整個長安的人看笑話。
有這樣的開場,他們往後的交往自然也不算愉快。
平常沒有相見的理由。偶爾在正式場合見了面,燕雲戈的視線也只會在陸明煜身上匆匆掃過,不多停留片刻。
如果不是三皇子去往南方赈災時被洪水卷走,燕雲戈不可能再和陸明煜有什麽糾葛。
可三皇子死後,貴妃一脈看朝中哪個皇子,都覺得對方像是坑害了三皇子的人。唯獨一個陸明煜,因有一個被廢的母後,早早被所有人斷定無緣皇位。加上舅族落魄、天子不喜……挑來挑去,燕家把複仇的希望壓在陸明煜身上。
陸明煜抓住了這個機會。
往後兩年時間,他和燕雲戈相見次數漸多。有了交往,過去的“誤會”自然一并澄清。加上一起辦了幾件差事、意外地發現兩人還算志趣相投,再看彼此時,目光都變了味道。
他們的第一次是因為酒,第二次同樣。可第一次時陸明煜不省人事,第二次卻感受得十分清楚。
燕雲戈在床下對他如何暫且不提,到了床上,的确是一個不錯的情郎。
不僅打仗時天賦異禀,在某些事上同樣。
幾度歡時,陸明煜察覺到了某種危險的信號。
他腦海中總有兩個聲音,一個勸他理智,勸他勿要把自己推入火坑。另一個卻在說,他已經失去母後,失去皇妹,父皇同樣更似天子而非“親人”……他太孤單,太需要一個可以放心交托後背的人。
那個人不該是燕雲戈,可他的确是陸明煜難得的選擇。
他矛盾、踟蹰,幹脆不再去想。一日日走下來,終于走到了二皇子接連犯錯、被罰守陵,四皇子落得殘疾的時候。
也就在這會兒,先帝崩了。
朝中再無其他皇子,陸明煜此前展現出的才幹也已經足夠服衆。就這樣,他登基為帝。
那是夏秋之交的事情。登基後,陸明煜與燕雲戈的關系依然沒有變化。他知道自己很難喜愛某個女郎,也做好從旁支中過繼子嗣的心理準備。至于其他的,糊塗一點,也不是壞事。
偏偏,他收到了那封密折。
折子上說,北疆的撫遠将軍府中添了一個不到兩歲的小主子。
這不是值得報到天子案上的事。陸明煜雖是皇帝,卻斷沒有管到朝臣子嗣上的道理。
偏偏撫遠将軍府的情況特殊。老将軍早年在戰場受了傷,早早回京休養。少将軍更是天子枕邊人,過去兩年都未出長安。兩人中無論哪一個,都沒法給北疆将軍府添一個孩童。
再往下查,孩子的乳母是南邊口音。
雖然三皇子在長安的妻妾都未有子嗣,可這并不能說明什麽。結合孩童莫名的出身、乳母不同尋常的來歷……看到折子上內容的一刻,陸明煜的第一個想法是:終于來了。
但凡有一點希望,燕家就不會選擇陸明煜。
最多是那個“希望”年紀太小,燕家需要一個擋箭牌,而皇長子是最好拿捏的選擇。
陸明煜在窗邊坐了一整夜,折子也在他手邊展了一整夜。
到了天露白肚時,在他腦海中交戰的聲音終于第一次決出勝負。
他幾乎是驚訝地發現,把那包藥粉下在酒中時,自己的手竟然沒有抖。
他早就知道的。燕雲戈同樣是燕家人,昨夜陸明煜連“若真是三弟子嗣,便是接回京中又能如何,還是你就這麽不相信我”都說出來了,可燕雲戈只會選擇挪開目光。
竟然如此、既然如此……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
……
“吱呀”一聲,屋門被推開了。
看到窗邊的陸明煜,燕雲戈驚訝。
他的視線在平整的龍床、陸明煜手邊的爐子之上掃過,瞬間明白了什麽。
男人眉尖擰起,快步朝陸明煜走來,不贊同道:“陛下!你這是一夜未睡嗎?”
陸明煜擡眼看他。
清晨的熹光落在他眉眼上,寒霜就結上年輕天子披散的長發。
他神色淡淡,說:“我昨夜想了很多。”
燕雲戈的神色又有變化。他嘴唇抿起一點,在陸明煜身側坐下。有一個擡手的手勢,似乎要攏一攏陸明煜的發。可動作到一半,對上陸明煜的目光,他還是收回手。
燕雲戈只嘆道:“離上朝還有些時候,不如……”還是歇息一下吧。
陸明煜打斷他,失望道:“你就想和我說這個嗎?”
燕雲戈閉了閉眼睛。陸明煜看着他,又開始訝然。
他一直知道,撫遠少将軍有一張俊朗無匹的面孔。當年大勝歸京,多少女郎朝他擲果。這也并非他第一次在這麽近的距離看燕雲戈,可好像唯獨今日,陸明煜忽而發覺,原來燕雲戈的鼻梁這樣俊挺,仿若瓊山玉立。唇形這樣好,恰似明湖煙波。
興許是知道,這會是最後一次見面吧。
見燕雲戈說不出話,陸明煜嘆了一聲,主動轉過話題。
他從一旁爐上取下酒壺,在自己與燕雲戈面前各倒了一杯。
時人慣飲的是濁酒,藥粉的顏色被吞沒其中,無從分辨。
眼看燕雲戈眉尖又要擰起,陸明煜低笑一聲,說:“怕人說我荒唐,嗯?”
燕雲戈斟酌言辭,說:“畢竟還要早朝。”
“今日不上朝了。”陸明煜搖頭,“幾位閣老接連一旬都沒能休息,如今總算得空,不如讓所有人都松快一下。”
燕雲戈聽着,再看陸明煜面孔,見天子神色已經方才不同。
沒了咄咄逼人的氣勢,反倒自在、肆意很多。
燕雲戈忍不住微笑。
他似乎覺得昨夜的危機已經過去,如今眉眼裏都透出放松。身體傾向前來,要攬住陸明煜肩膀。同時開口,準備說些什麽。
陸明煜似笑非笑,擡手擋在燕雲戈身前,朝酒杯方向擡一擡下巴,嗓音懶散,說:“朕親自給你倒酒,還不快喝?”
燕雲戈好笑。與他私下相處時,陸明煜鮮少有稱“朕”的時候。至多是被伺候的太舒服,才要玩笑似的來一句“重重有賞”。
他沒再開口,而是拿起手邊的酒杯。
抿上一口,眼皮卻忍不跳動。
再看陸明煜。陸明煜明知故問:“怎麽了?”
燕雲戈停頓,問:“這酒?”
陸明煜瞥他:“如何?”
燕雲戈斟酌言辭。他大約無論如何都想不到,陸明煜在酒裏放了什麽。這會兒也只是露出一點苦惱神色,說:“仿佛有些苦澀。”
陸明煜不輕不重,說:“興許是溫了太久,酒的味道變了吧。”
燕雲戈看他,見陸明煜神色不變。
是一定要讓他喝了。
燕雲戈無奈,倒也不曾多說。
他有錯。這一杯溫壞的酒,就算是賠罪了。
——陸明煜覺得,大約直到毒發的那一刻,燕雲戈都是這麽想的。
但他注不能知道答案了。眼看身前的人趴在案上,再無一點聲息,陸明煜心中并沒有什麽歡喜,反倒是空落落更多一點。
過了很久,他才疲憊地站起身,預備喚來宮人。
毒自然不能是他下的。該是二皇子、四皇子……或者燕雲戈本人,要下毒謀害天子,卻在陰差陽錯下未能成功。
以燕雲戈的身份,讓他悄無聲息地沒了實在太難。不如幹脆鬧大,給他一個“護駕有功”的名頭。
在确認“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之後,剩下半晚時間陸明煜都在想這個。
可在他轉過身後,背後又有動靜。
有什麽被推動,小案在地面滑動的聲音……
陸明煜的頭皮微微發麻。
他許久未進水,如今口唇發幹,頭皮發麻,連自己的心跳都能清楚聽到。
屋中只有自己一人!再之後,就是已經沒了氣的燕雲戈!
會是什麽在發出動靜?除了自己,屋中還有什麽能動?
陸明煜難以想明。他謹慎地稍稍側過頭,用餘光去看方才的小案。第一眼,燕雲戈依然趴在那裏,并無變化。他稍稍放心,正要轉過頭,卻意識到,方才燕雲戈仿佛是左手在上……
他猛地再回頭。第二眼,燕雲戈不見了。
陸明煜幾乎喘不上氣。
就在這時候,他耳邊傳來一道嗓音。
“陛下,”自然是燕雲戈再問他,“我如何對不起你,要你這樣對我?”
陸明煜一愣,第一反應竟然是:你如何對得起我!
他想到過往種種,從兩人不甚愉快的第一夜,到接下來兩年裏自己的諸多小心謹慎,再到三皇子子嗣被燕家悄然接到北疆撫養的消息。憤怒占據上風,懼意竟是被直接壓下。
年輕的天子撐起氣勢,要轉頭與燕雲戈對峙。
可一轉頭,就見燕雲戈原先還幹幹淨淨的衣襟上已經染滿了鮮血,冷漠、陰狠地看着他。
陸明煜過往再苦,也是正經皇子,何曾見過這樣的陣仗?
他呼吸一滞,頭腦空白。
驀地驚醒!
天子看着眼前明黃色的床帏,大口大口喘氣。
這動靜引來宮人,在帳外焦灼地問:“陛下!”
陸明煜喉結滾動一下,啞着嗓子吩咐:“倒杯水來。”
溫熱的茶水入喉,甘暖的檀香味飄散在鼻翼間。
陸明煜的心跳終于平息。
他記起來了,這已經是燕雲戈喝下那杯鸩酒的第三天。
少将軍不會在倒下後又爬起來,吐着滿襟血來朝陸明煜複仇。
事實上,燕雲戈的确沒死。那日宮人原先想把他帶出宮操辦喪事,可行到一半,察覺到“死人”的呼吸聲。
再然後,燕将軍重新睜眼。
這引來一陣兵荒馬亂,其間混亂不多贅述。總之,聽到消息的陸明煜錯愕而心亂,一時下不了再動一次手的決心,又不能把人放出去,幹脆讓宮人将他重新帶回。
如今,燕雲戈就躺在側殿裏。
那是燕将軍從前便時常留宿的地方。太醫已經來看過幾趟,他們很确定地告訴陸明煜,誤打誤撞飲了毒酒的燕将軍難得好運,未死,而是失去從前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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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