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失憶的将軍 (二更)燕雲戈能嗅到天子……
古人常說一鼓作氣,再而衰,如今陸明煜的感覺與之類似。
三天前,他在宮人們面前上演了一出“将軍人毒害,朕怒不可遏”。心底那臺戲已經唱到一石二鳥,打擊燕家的同時把還仍不死心、私下動靜頗多的幾個弟弟拉出來溜溜。
再順道回想從前。三弟不在以後,燕家的人最先是悲痛欲絕,到後面,不知道從哪裏聽說了三皇子死得蹊跷的消息,于是所有悲痛都轉為憤怒。
他們試探着和陸明煜接觸,出面的正是燕雲戈。
那時燕雲戈心氣多高。他年紀輕輕,就有赫赫戰功,與父親一起打退困擾大周數代皇帝的外族。這麽一個人,面對陸明煜時居高臨下、傲慢輕蔑,陸明煜還要笑臉相迎。
哪怕到後面,兩人的關系逐漸緩和,可燕雲戈更看重的依然是家族,與陸明煜的關系更像是閑來無事時的一點樂子。
陸明煜知道。
他費勁心力,一點點往上攀爬。有一個“失德被廢”的母後,他雖然是皇長子,起點卻比所有弟弟都要低。十八歲了,才接了第一個正經差事。
辦差過程中,陸明煜很是吃了一番苦頭,他卻樂在其中。
兩年下來,燕雲戈終于願意正眼看他。發現這點的時候,陸明煜甚至高興過……
夜裏想的都是壞處,到了天亮,終于有一點好光景浮現。
登基之初,各種大事小事一起壓過來,慣例的秋狩便取消。
燕雲戈私下笑陸明煜,是否是他騎射不好,想趁冬天多練練?
陸明煜涼涼地瞥他,說是又如何?
被父皇厭棄的那些年,他能自己讀書,卻很難自己練武。
燕雲戈聳肩笑笑,說:“不如何,我教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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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明煜:“……”
燕雲戈:“都是陛下了,總要在群臣之前獵鹿。”
說這話的時候,少将軍嘴角噙着一點笑。
他容貌風流,身姿隽逸,是多少女郎夢裏的好兒郎。對着陸明煜時,稍微露出一點溫柔,都能讓人淪陷其中。
如果不是這一點溫柔,陸明煜怎麽會想到和他長長久久?
回想起這些,陸明煜有了真切難過。
他們的身份從一開始都就不對。三皇子死了的時候,兩邊可以出于共同利益合作。三皇子還有後代,燕雲戈又是那樣态度。這麽看來,陸明煜與他當君臣都勉強,現在才是撥亂反正。
正難過,又知道燕雲戈還活着。
陸明煜:“……”
下好的決心不上不下地卡在胸膛。等把人再拉回來,陸明煜心煩意亂,去看燕雲戈。
威武不可一世的少将軍躺在床上,面色蒼白。衣襟上的血沒陸明煜幾日後的夢裏那麽誇張,但也能看出此人曾經嘔血。
薄唇帶着青紫色,眼睛死死閉着。陸明煜在他身邊站着都要疑心,這人真的沒有死嗎?
周邊寂靜,宮人們低着頭,無人敢在這個時候講話。
陸明煜閉了閉眼,知道這會兒最好的選擇是自己再給燕雲戈補一杯毒酒。可前面的決心被感傷沖散很多,要再聚集便沒有那麽簡單。
他還在斟酌,忽聽到一聲痛苦的嗚咽。
陸明煜一個激靈,驀地往前,來到燕雲戈身邊。
他其實沒想好要怎麽做。在只有他們兩人的屋子裏下手是一回事,如今被宮人們看着又是一回事。可萬萬不能讓燕雲戈真的醒來,否則後果不堪設想。頭腦中正激烈交戰,燕雲戈已經睜眼。
陸明煜的手要放在燕雲戈脖頸上了,燕雲戈開口:“你……”
手上用了一點力氣。
燕雲戈:“咳、咳咳——你是誰?”
陸明煜一愣。
他手上的力道松下去,掌心下滑,改為貼上燕雲戈肩膀。
人坐在床邊,審視、眼神複雜地看着床上男人。
燕雲戈仿佛極為痛苦。陸明煜看過他從前舞劍的樣子,一把重劍都能舞得虎虎生風。可現在,燕雲戈連擡手的力氣都沒有。他指頭顫動,起來一點,又從被褥上跌落。
陸明煜看在眼中。
他心情詭異,語氣也不鹹不淡,問:“你不記得我了?”
燕雲戈茫然、不明所以地看他。
陸明煜皺眉,又問:“那你自己呢?你還記得自己是誰嗎?”
燕雲戈聽着,瞳仁縮小一瞬,面上多了更多痛苦迷茫。
看他這樣,陸明煜也開始茫然了。
——三天前的狀況大抵如此。接下來,就是太醫診治、燕雲戈失憶……一套流程走下來,陸明煜心裏聚起來的那股氣不說徹底消散,也的确散了個七七八八。腦海裏争吵的兩個聲音再度分出勝負,這一次,原先強勢的那個衰微下去,用只有陸明煜自己能聽到的動靜念着:“你會後悔的,你一定會後悔的。”
另一個聲音則說:“他還活着,他不記燕家了。”
就好像陸明煜還有什麽期待似的。
他厭煩,恰好床帳外的宮人又開口。是提醒陸明煜,到了該起身的時候。
陸明煜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從床上坐起,讓宮人們服侍着潔面。再冷的冬天,皇帝手邊總缺不了熱水。但這不意味着上朝是一件舒服的事情,沒見下面的臣子們還在偷偷打呵欠呢。
陸明煜坐在龍椅上,沒什麽表情地看着下面的人。
北邊的幾座城鎮已經有了大雪成災的傾向,但陸明煜已經未雨綢缪地調衣調糧。明年的稅負多半要減,減多少是個問題。新帝登基初年就有這樣的狀況,是否意味着什麽……最後一句說得隐晦,意思卻非常誅心。陸明煜眉尖挑動一下,沿着聲音傳來的方向看過去,見到一個言官。
他低低笑了聲。如今朝堂勢力分布,老一派的世家、貴族隐隐以天子為首,武将們因為燕家的關系也一心擁護新帝。但前者在整個大周的實力盤根錯節,不少家族甚至是從前朝延續而來。在不動他們利益的時候,他們忠誠于天子。一旦準備改革,前朝不少君臣的下場都是前車之鑒。
至于後者,武将們能因為燕家的關系投向陸明煜,也能因為燕家的關系離開。在培養出自己能信的人之前還能用他們,以後卻還是得把将兵慢慢拆散。
再有就是清流文臣,這是往日擁護老四的一批人。陸明煜過去辦差時得到了其中一些中立人士的示好,但依然遠遠不夠。他們的師生關系、同屆關系……養上百年,又是新的“世家”。
陸明煜心裏過了一圈朝事,忽略掉那個有意找事的言官。再往後,話題終于落到“燕少将軍如何了”上。
陸明煜不輕不重,回答:“少将軍病了。朕體恤他,便讓他在宮中養病。”
一句話,在下方激起數層浪。剛剛被忽略掉的言官又來了精神,伸長脖子說這“于禮不合”。武将們的态度也有點微妙,但見言官這麽說,還是豎起眉毛罵回去。一時間,朝堂俨然成了菜市場。
陸明煜記起前朝一樁兩個臣子在朝上直接打起來的舊聞,有點被自己逗笑。
他有意沒把少将軍中毒一事說出去。有些事,自己去做顯得刻意。世人總是更相信自己窺探出的“真相”,再說了,原本就想好一石二鳥。以如今燕雲戈的情況,燕家那只“鳥”只算打了一根翅膀下來,不得好好在他那幾個弟弟身上找補?
他是這樣态度,大臣們自然又有一番猜測。各種争論中,也隐隐帶上試探陸明煜的意思。
陸明煜面色顯得難看,尤其是在看幾個文臣時。
這仿佛印證了什麽。當然,一切都是假的。
眼看諸人神色變化,陸明煜幾乎要撫掌而笑。
年少的時候,不知道權力的好處,竟然還想早早從京中逃脫。如今孑然一身,總要得到些什麽。
一直到下朝,陸明煜的心情都不錯。不過,這樣的“不錯”沒有維持多久。等到回了內宮,距離福寧殿越來越近,陸明煜的心情又一點點沉下去。
昨日燕雲戈已經能坐起身了。按照太醫的說法,少将軍中的毒雖然猛烈,但将軍本人體魄強健,加上那毒分量不準,這才讓燕雲戈生生捱住藥性。能起身是很好的信號,接下來,用不了多少日,他就能下地,甚至可以繼續舞刀弄劍。
陸明煜問了句:“那少将軍會恢複記憶嗎?”
太醫猶豫一下,沒有把話說死,只道:“還要看少将軍福祉。”
陸明煜聽了,就知道,太醫也不知道。
他能理解,卻很難接受。
如果燕雲戈恢複記憶,知道自己要除去他。到時候,被“除去”的,就是陸明煜自己了。
還是得找個機會——陸明煜想到這裏時,龍辇恰好停下。
一擡頭,福寧殿已經到了。
陸明煜沒什麽表情地下了轎子,徑直朝側殿走去。
未到地方,先嗅到濃郁的藥味。太醫說了,燕雲戈還是得喝上至少半個月的苦藥,才好拔除身上的毒性。陸明煜聽得頭疼,讓他們先把藥熬上。
他自己都感受到了矛盾。殺他、留他……還沒想出一個結果,就聽到屋內傳出“咚”的一聲。
陸明煜面色忽變,驀地加快步子,一把推開屋門,一眼看到燕雲戈的姿态。
燕雲戈倒在床邊,手撐着床沿。所有“不可一世”都在他面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狼狽、尴尬。他一樣看向陸明煜,神色中多了赧然。
陸明煜當即發作,轉身斥道:“怎麽回事?屋中竟然沒有留人伺候!”
宮人們跪了一地,誠惶誠恐,喊冤道:“是大人他——”
身後也傳來一道嗓音,燕雲戈說:“是我讓他們出去。”
陸明煜皺眉。他勉強壓住火氣,轉頭重新看燕雲戈,口中吩咐:“去,把人扶起來。”
兩個小太監上前,将燕雲戈重新扶到床上。
陸明煜再上前,打量眼前難得弱勢的男人。
在他的目光下,燕雲戈仿佛尴尬。
他不記得自己是誰,但各種常識并沒有丢。兩三天過去,早就從身邊人對陸明煜的稱呼裏知曉此人的身份。
一個皇帝、天子,對自己的态度卻讓人難以捉摸。
讓自己睡在他寝宮側殿,還會因為他的事情訓斥宮人……
“陛下?”燕雲戈嘗試着開口,“你莫要生氣,的确是我不讓他們伺候。”
過于沒話好說,只好把剛剛的話又拿出來講一遍。
聽到他的聲音,陸明煜的面色似有緩和。
燕雲戈正想不明白,就見陸明煜在自己身側坐下,神色顯得頗溫和,問他:“這兩日,你感覺如何?”
燕雲戈斟酌,說:“諸位太醫的讨論,我聽了,應該是沒有大礙的。”
陸明煜說:“我是說,你的感覺。”
燕雲戈:“……”停頓片刻,“身上仍是無力,腹中總會疼痛。除此之外,倒是還好。”
他這麽說完,身側的青年仿佛笑了,嘆道:“不愧是——”
什麽?
燕雲戈屏息靜氣去聽,不過陸明煜沒把話說完。
他又停頓下來,很新奇地看身前男人。
在陸明煜的記憶裏,燕雲戈從來是躊躇滿志、勝券在握的。
哪怕三天前的夜裏,面對自己的質問,他難得露出一絲猶豫,也是意外于被陸明煜察覺三皇子子嗣消息更多。
陸明煜沒想過,此人還有弱勢、難堪的時候。
他問燕雲戈:“你剛剛是想下床走動?”
燕雲戈抿着嘴巴,點頭。
陸明煜快速地掃了燕雲戈身下一眼,問:“是要更衣否?”
燕雲戈幾乎要喘不過氣了,回答:“并非,只是想要試着走走。”
陸明煜便說:“太醫都說了,你該好好歇些時候。”
燕雲戈咽了口唾沫,認錯:“我知曉了。”
陸明煜又說:“你……”
不知不覺間,他已經湊得很近。
近到燕雲戈能嗅到天子身上的甘暖香氣。
燕雲戈屏住呼吸。
他不知道陸明煜要說什麽。但是,毫無疑問,他不抗拒陸明煜的接近。不像是那些宮人,燕雲戈只想讓他們遠離。
他心裏隐隐有了期待的意思。可陸明煜忽而停了下來,不知想到什麽,面色變換片刻,驀地站起身,竟是要離開了。
他面上透出煩躁、苦惱。都是很細微的表情,但燕雲戈莫名能夠看懂。
“好好照顧他。”天子吩咐宮人們,又轉頭看燕雲戈,神色中閃過一絲不自然,“你也是,好好養傷。給你下毒的人,朕會去查。”
燕雲戈聽着,回答:“好。”
陸明煜又皺起眉頭,就這樣走了。
看着他的背影,燕雲戈的肩膀一點點松下。
他這幾天一直在迷茫,自己在皇帝身邊到底是一個怎樣的角色。
明顯沒有被淨過身,按說不可能長住宮中。可看這屋子裏的擺設,仿佛又很合心。去問宮人,自己好像真的在這裏待過許久。
加上這兩天看到的諸多細節,對剛才天子靠近時不同尋常的心情反應。有沒有一種可能,他其實是皇帝身邊的……某種人?
燕雲戈的眼皮跳了一下,沒往下深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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