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将軍之死 (三更)或許,他可以殺了“……

燕雲戈不往下想,陸明煜卻沒法不想。

他面色沉沉地往前走。原先想要去外間透氣,忽然想起宮中不知還有多少旁人耳目。

陸明煜剎住腳步,轉身回了正殿。

再到坐下時,他的神色已經完全和緩下來,吩咐人為自己研磨,是要批改奏折。

他能一步步走到今天,從最初的劣勢到往後在燕雲戈面前不落下風,依仗的就是絕佳的耐性。

如今也一樣。

他看折子,最先的時候,腦海裏依然是方才的場景。卸去了殺伐氣質的燕雲戈顯得溫和,乃至無辜,幾乎無法與陸明煜記憶裏那張總透着輕視的面孔重疊一處。

可那明明就是燕雲戈,連不愛身邊有人服侍的性格都一模一樣。

從前聽他談起過,養成這個習慣,還是在軍中。戰事最緊張的時候,稍微一點風吹馬動,都可能意味着外族的兵馬又來了。

燕雲戈的神經長期緊繃,非常時期還不覺得,回到長安才發現這樣實在累得慌。于是,他在将軍府的院子裏只留下一個燒水掃院子的小厮。進宮和陸明煜在一起時,也不要許多宮人伺候……

不知不覺,筆下紙頁已經被寫滿。一眼看去,上面盡是“燕雲戈”。

陸明煜發澀的眼皮眨動一下,斂眉看了紙頁片刻,将其揉成一團,丢進不遠處燒來取暖的炭盆。

煙霧在屋中升起,旁邊伺候的總管太監李如意低眉順眼,大氣都不敢喘一口。這當口,忽聽天子說:“把窗子打開。”

李如意來不及擦一把額頭上的冷汗,趕緊邁着步子去了。

等冬日的寒風吹進屋,煙味散去很多。

李如意小心謹慎,回頭看一眼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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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明煜依然是原先的姿勢,筆尖卻已經沾上朱砂,開始往折子上寫下批文。

他是真的看了進去。一直到一個時辰後,李如意小心翼翼地問天子要不要擺膳,陸明煜才放下筆。

從朝事中回神,側殿裏的人重新成了擺在眼前的煩心事。

陸明煜眉尖擰起一點,先說:“擺吧。”一頓,又想,這麽一天天下去,自己只會越來越不想殺燕雲戈。

他沉默。旁邊的李如意察言觀色,愈發小心翼翼,從屋中退走。

偌大正殿中只留了陸明煜一人,半晌,年輕天子“嗤”地笑了。

“難怪他瞧不起你,”他自言自語,“我也瞧不起你。”

……

……

整個朝堂都看出來,天子的心情一日差過一日。

這種情形中,雖然各家多多少少都收到一些宮中傳出的邊角消息,可沒一個人敢在這種時候認定什麽。

燕将軍還活着嗎?——誰也不知道,但人已經數日沒露面了,皇帝的情緒也愈發糟糕。這種情形中,不得不往最壞的角度想。

武将們每日上朝都怒氣洶洶,活像是一個個炸藥包。早去了別宮住的燕太貴妃也給陸明煜遞了幾次信,問他自己侄子究竟怎麽樣。

陸明煜最先還保持沉默。可到後面,他低調地出宮了一次。

見到他,燕太貴妃先吃驚。再細看陸明煜的神色,燕太貴妃心中不妙預感愈濃,問:“如今年節将至,城中該有不少是非。陛下有事要說,着人來傳個話就好,何必親自跑一趟呢?”

陸明煜面色難看、憔悴,說:“除了太貴妃,有些話,朕是真不知道要和誰說了。”

燕太貴妃瞳仁微微收縮。她心中不安,但看着陸明煜,還是只能問一句:“雲戈究竟如何了?”

“很不妙,”陸明煜頂着一臉疲憊、憔悴,“那杯酒原本該是我喝的,雲戈他……”

燕太貴妃的眉尖微微攏起,審視地看着眼前的青年。

她是少數知道陸明煜與燕雲戈真正關系的人。從前還會斥一句侄兒荒唐,不愛女郎,偏與男人糾葛。這就算了,對方還是個皇子!

如今卻不得不細想,以侄兒從前的種種表現,陸明煜似是真的對他情根深種。反倒是侄兒,對陸明煜用情不深,只是玩玩。

有這段在,結合陸明煜如今的狀态,哪怕耳邊已經有影影綽綽的傳聞,說二皇子、四皇子近來都安分守己,哪來的膽量去毒殺天子,興許就是皇帝自己在玩一手“狡兔死、走狗烹”,但從燕太貴妃的角度,她不太相信陸明煜會對侄兒下手。

“‘不妙’是什麽意思?”燕太貴妃問。

陸明煜不答。

見他這樣,燕太貴妃抽了口冷氣,面色沉下。

“你和我說一句實話,”女人的聲音有點打飄,“雲戈現在還在嗎?”

陸明煜眼睛閉上,眼梢似有水色。

看他這樣,燕太貴妃身體猛地一震,幾乎要軟倒下去。

“我不想把消息宣揚出去,”過了會兒,陸明煜低聲說,“老将軍年紀大了,原先就有舊傷在。驟然聽到雲戈的事情,可能……”

燕太貴妃捏着拳頭,咬着牙,說:“我知道了——陛下,照你看,這件事是誰做的?”

陸明煜看她,回答:“已經有消息了。此人是沖着我來的,雲戈是為我擋了一劫。”

燕太貴妃忍住哀傷,說:“看來陛下已經知道究竟是誰做的了?”

“總歸越不過那幾個人,”陸明煜說,“老将軍那邊,還請太貴妃勸勸。”

“勸勸,”燕太貴妃嘴唇顫動一下,“是了,是要勸勸。”

當初她失去皇兒,是怎樣痛徹心扉。如今,兄長也有了一樣的苦痛。

陸明煜沒和她說再多。不久之後,就離開別宮,上了回宮的馬車。

到了別宮消失在馬車後的時候,他臉上的哀傷斂去,取而代之的是全然的冷漠。

和燕太貴妃那番話,是陸明煜這段時間思索的結果。

他殺不了燕雲戈第二次,但或許,他可以殺了“燕将軍”。

再往後,朝臣聽說的消息更多。

天子那邊仿佛真的查出了些什麽。從酒壺的來歷,到毒藥種類。一條條拎起來細細研究,幾天時間,宮裏就少了三成人。

這話是陸明煜有意放出去的,不算全假,但也只有後一半是真。

毒是陸明煜親手下在酒杯裏,他自然不會把自己抓出去示衆。

盤查工作雷聲大、雨點小,少掉的人都是早早上了單子,十個裏有九個背後站着其他主子,餘下一個則是給點銀錢就能出賣消息的牆頭草。

上位數月,已經把各宮的狀況摸了一遍。因沒有後宮這個現成的理由,前面已經放了一批宮女出宮,如今正好把剩下一半清掉。

先帝二皇子的母親淑太妃在前一次放宮女時沒折損多少人手,這次卻一把折了進去。

福寧殿裏,陸明煜想着淑太妃那張溫雅端莊的笑臉如何變得扭曲,忍不住笑了半晌。

笑過之後,又低頭,繼續批起折子。

如今離年節沒幾天了,距燕雲戈中毒也過去一旬。

如太醫初時所說,少将軍的身體實在不錯。五天前,他第一次下地,那時候還只能摸着牆壁、桌椅慢慢挪動。到現在,在院子裏轉上三圈五圈,不成問題。

燕雲戈也一直堅持鍛煉。走不快沒關系,慢慢來。在這沒着沒落的日子裏,好歹要找點事做。

皇帝後面再未去看他。燕雲戈松一口氣的同時,也忍不住失落。

他應該不是天子身邊某些逗趣的人,這是好事。但接連幾日都見不到天子,偏偏又只有一牆之隔。很多時候,燕雲戈自己都沒察覺到,他會不知不覺地思索,這個時候,皇帝又在做什麽。

後面下地了,可以走動。以燕雲戈的身體狀況,他走不遠,無從考慮出院子的事。天子也顯得很不防備他,時常開着窗子,讓燕雲戈在窗外就能看到屋中動靜。

當然,僅限于屋中只有皇帝一個人的時候。天子接見朝臣時,燕雲戈總被宮人們“請”在屋內。

因他不喜旁人伺候的習慣,終于有天,宮人沒有及時找到他,被燕雲戈看到陸明煜與大臣講話。

對方倒是沒見到燕雲戈,一心與天子交談。

燕雲戈心中比較,與此人在一起時,皇帝仿佛總端着架子,君臣之間隔着甚遠距離。面對自己時卻不同,那日皇帝可是坐在他床邊了。

從這個角度來看,他和皇帝,可能還是有點什麽吧?

正踟蹰,陸明煜的目光轉了過來。

燕雲戈一怔,看天子的眉毛一下子皺起。

緊接着,那個時時跟着皇帝的太監李如意就轉過身體,擋住屋中臣子的視線。

再之後,宮人終于找到了燕雲戈。見到他所在的位置,那小太監滿臉慌亂,冷汗都要打濕鬓角。

燕雲戈重新回到屋內。他沒有為難看起來快哭出來的小太監,心情卻開始糟糕。這樣的糟糕,在當天稍晚時候,得知自己被安排搬出福寧殿時,達到了頂峰。

面對前來傳口谕的李如意,燕雲戈少見得沒有點頭微笑,而是問:“這果真是陛下的意思?”

李如意眼觀鼻、鼻觀心,回答:“自然是的。請大人盡快收拾,速去永和殿安置吧。”

燕雲戈面無表情,回答:“我已經在這裏住了許久。”

李如意咽了口唾沫,心想:都說将軍失憶之後身上威壓驟減,可我怎麽覺得将軍還是和從前一樣?

他道:“從前是因大人中了毒,不方便挪動。如今餘毒将清,自然還是要回到舊處。”

燕雲戈眉尖挑起一點:“舊處?你是說,我原先就是住永和殿的?”

李如意含混道:“還請大人盡快動身吧。”

燕雲戈卻不動。

他嗓音低了些,說:“陛下已經多日不曾見我。”

李如意:“陛下憂心于大人身體狀況,不忍擾了您養傷的清靜。”

燕雲戈:“真的?”

李如意:“……”他下午還把小太監訓得擡不起頭,如今,輪到他後背被冷汗浸得濕透。

是真是假,他怎麽知道?不說天子對将軍的态度了,就連将軍中毒這事兒,李如意到現在都雲裏霧裏!

燕将軍中毒的前一天晚上,天子和他有争執,兩人不歡而散。

那夜天子整晚未眠。到第二天天亮,燕将軍去找天子。沒過多久,天子就喚他們進門,指着燕将軍的“屍身”說,有人給他下毒,燕将軍給他擋了災。

怎麽看,怎麽像是……咳咳。

出于對自身利益的考量,這些話李如意不會再對其他人說。

可沒等他想要怎麽裝啞巴,就發覺燕将軍非但沒死,還活蹦亂跳。

看皇帝的态度,大有讓将軍留在後宮、充當“侍君”的意思。住福寧殿側殿還算是天子對大臣偶爾的禮遇,永和殿卻是實實在在的後妃宮殿。

李如意心頭一片混亂,再對上燕雲戈隐隐透出冷厲的目光,更是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看他這樣,燕雲戈哪裏還不明白?

原先心中就壓着一股微火,如今,那股火倏忽被拉高。

皇帝就這麽不願意讓其他人看到他?——不行,得要個說法。

在這個念頭下,燕雲戈錯開李如意的身體,出了門,徑直往正殿去。

李如意在他身後“哎哎”地叫着,到底比不上燕雲戈的步速,被他甩在後面。

到了天子屋前,燕雲戈緩緩停下步子,遲疑自己是否應該通報。

正猶豫時,李如意終于追了上來,叫道:“大人、大人!”

這動靜,別說燕雲戈了,就連屋中的陸明煜也聽到。

陸明煜手一歪,毛筆劃過衣袖、掌心。

他眉頭皺起,心煩道:“別吵了,進來!”

有他這句話,燕雲戈面上透出一點笑意。李如意退到一邊,不再阻攔。

時隔多日,陸明煜又一次與燕雲戈共處一室。

他見人推門、走進屋中,朝自己而來。

有一瞬間,陸明煜恍惚地想,當下場面何其熟悉。

好像下一刻,燕雲戈就要問他:“陛下,你這是一夜未睡嗎?”

可很快,陸明煜被燕雲戈從幻象中拉了出來。

燕雲戈的确開了口,不過問的是:“陛下,你要我從側殿搬走?”

陸明煜擡了擡眼皮,說:“是,如何?”

燕雲戈一頓,回答:“并不如何……”

陸明煜手指顫動一下,想,又是這句話。

可這次,燕雲戈沒把下半句說出來,視線就被陸明煜掌心的一抹紅色吸引。

他瞬時忘掉自己要講的話,快步走上前來,半跪在陸明煜的案前,握起天子右手。

陸明煜原先汗毛倒豎,只當燕雲戈想起一切,要來找自己“複仇”。萬萬沒想到,燕雲戈的動作十分輕柔,問他:“陛下,你可是哪裏傷到了?”

陸明煜完全怔住。

正值黃昏,外間光線照入屋中,與不久前點起的燈色混合一處。

昏光與燈光混出一種柔和的淡金色澤,落在燕雲戈的眉眼之上。

他看清楚了燕雲戈的神色:急切、關心,還有讓陸明煜最難抗拒的溫柔。

他幾乎是下意識要抽回手。可轉瞬,陸明煜又意識到,一切已經不同了。

“沒有,”他還是若無其事地回答,“只是朱砂。”

到這會兒,燕雲戈也發覺自己前面看錯。

他顯然放松下來,先笑一笑,再舊話重提:“陛下,你為何要我走?”

陸明煜看他,燕雲戈與他對視。

陸明煜想,自己真的是瘋了,竟然能從燕雲戈的面色中看出一絲仿若被抛棄的可憐無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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