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以退為進 燕雲戈低聲說:“我并非要走……

手還被人握着,往後延伸的手臂,連同肩膀都微微發麻。

陸明煜盡力讓自己表現得平和、不露怯。

他沒有回答燕雲戈的問題,而是反問:“你當真一點都不記得了?”

燕雲戈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他,回答:“是。”

陸明煜看他,視線再往下,落在兩人手上。

意思很明顯:你這是“一點都不記得”的樣子嗎?

燕雲戈看懂了。他赧然,手松開一點。瞧見陸明煜因此微笑,心頭又閃過不悅。

他不動了,依然松松攏着陸明煜的手,回答:“我雖不記得過往,卻知道,陛下于我一定不同。”

陸明煜問:“不同?”

燕雲戈斟酌言辭,說:“每當見到陛下,我便心生親近。”

他講話時嗓音微沉,視線專注,那麽看着陸明煜。

天色更暗了,燈火愈顯得明亮。堂堂從燕雲戈身側照來,在他眼裏點出一抹耀色。

陸明煜位于那抹耀色正中。

肩膀上的酥麻感再度開始延伸。到了胸膛、脖頸,甚至面頰。

喉嚨發幹發澀。一半是因為還未完全消散的憂懼,另一半,則是因為燕雲戈此時的目光。

那麽看着他,好像他真的非常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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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明煜重複:“心生親近?”

“是了,”燕雲戈低聲說,“這種感覺,見旁人時都不會有。”

陸明煜:“……”

他倒是相信這話。到底是一起睡過上百個日夜的人,哪怕燕雲戈再以家族為先,可在不知前情時,能對他有一點特殊,不會是怪事。

可這話也沒法讓陸明煜高興。既然燕雲戈對他能有這種反應,那見了太貴妃、老将軍,不得更加親熱?

既然把人留下了,就一定不能再讓旁人知道燕雲戈還活着。

他心情一點點冷下,面上卻一點都不表露,試探道:“不過是讓你搬回原先的住處,怎麽這樣不願?”

燕雲戈聽着,心裏“咯噔”一下,再沒法回避,自己難道真的是那種身份?

這個猜想讓他生出異乎尋常的抗拒。他皺眉,倒是還不放開皇帝的手。

而陸明煜察言觀色,隐約猜到,燕雲戈恐怕已經察覺不對。

這麽敏銳、可怕。

陸明煜身上愈冷,唇角卻勾起一個笑,說:“哦,朕倒是忘了。那日你喝下毒酒之前,正與朕吵鬧,說要出宮。”

燕雲戈一愣,完全沒想到這種發展,“我要出宮?”

陸明煜終于抽回手,拿絹布擦一擦手上的朱砂,将其随意放在一邊。

他不再看燕雲戈,這種被忽略的感覺讓燕雲戈煩躁,不由追問:“我如何就要出宮了?”

話音落下,陸明煜瞥他一眼,涼涼回答:“你不是向往宮外天地廣闊,不願長久留在朕身側嗎?如今你對朕有救命之恩,再要離去,朕總不能不答應。”

燕雲戈懵了。

這是完全在他意料之外的發展。是,他對自己的身份有滿腹疑問,總認為他不可能是随便一個“侍君”,但他從未懷疑過自己與皇帝之間關系特殊!如今聽皇帝的話,他倒是猜對了七七八八。但他來找皇帝,就是不想無緣無故地走。這會兒皇帝的話,卻是連永和殿都不讓他住了,準備直接把他趕出宮?

——這是不可能的。

但陸明煜不打算讓燕雲戈知道。他見燕雲戈已經被自己的話打懵,便再接再厲,信口開河,說:“你且放心,朕從不虧待身邊的人。你總算是陪了朕一些時候,如今既要送你出宮,便不會讓你袖中空空地走。”

燕雲戈聽着,脫口而出:“你身邊還有幾個人?!”

嗓音擡高,帶了三分質問。

陸明煜沒想到他的重點會在這裏。先是一愣,随後無語:“這該是朕問你的話。”

燕雲戈:“……?”

陸明煜看他,半嘆半笑,說:“你不曾與朕說過,可你較朕年長數歲,又一貫受人追捧。與朕相處時,也總是游刃有餘。若說你只有朕一人,讓朕如何信呢?”

這是他的真心話。

都說燕少将軍在北疆時一貫“潔身自好”,但對時人來說,身邊只有一兩妻妾,便已經算得上“潔身自好”。以燕雲戈的出身,加上他在某些事上表現出的熟稔,要說他只有陸明煜一個,陸明煜是無論如何都不相信的。

何況,就像是他剛才說的那樣,燕雲戈根本不會和他談論這些。

燕雲戈心亂如麻。

原先要來“控訴”皇帝,怎麽沒說兩句話,被“控訴”的就成了自己?

偏偏他還沒法反駁。

陸明煜含笑看他,說:“朕——我想過啦。把你在宮中拘這麽些時候,的确是我的不對。外面多少紅顏藍顏等你,你如今雖不記得,以後卻總能想起。到時候,再記起今日,也能念我兩分好吧?”

燕雲戈啞口無言,心沉沉墜下。

半晌,他側過頭,低聲說:“我并非要走。”

陸明煜:“還是莫要勉強。”

燕雲戈說:“并非勉強!”

陸明煜以退為進,說:“你以後會後悔。”

燕雲戈說:“我只知道,我現在走了,才要後悔!”

他說得铿锵有力,斬釘截鐵,聽得陸明煜忍不住笑。

一邊笑,一邊搖頭。大約是燈色太明,燕雲戈甚至在天子眼中看出一絲瑩瑩亮色。

“你呀,”天子仿佛無奈,“照這麽說,朕一定要你走,反倒是惡人了?”

燕雲戈抿一抿唇,态度還是生硬,說:“陛下自然不是惡人,但陛下也該信我。”

這話出來,天子面上的笑意好像真心很多。

燕雲戈又開始別扭。但他沒法否認,被天子這樣含笑注視的感覺很好,讓他有種類似于喝了酒的熏熏然感——咦,照這麽說,他從前也是個愛酒之人?

他的思緒略有發散,同一時間,天子又說:“我讓你搬回永和殿,也是因為你身子已經要好了。從前你總不耐煩看我處理政務,與其在一邊陪我,不如一個人去演武場舞刀弄槍。我想到這個,才讓你搬的。”

他們剛剛“吵”過,陸明煜再“解釋”,聽在燕雲戈耳中,就顯得十分真誠。

至于不愛政務、喜歡舞刀弄槍,說白了,都是實話,燕雲戈也能接受。

他知道自己“誤會”了皇帝,身上的氣勢徹底弱下,道:“我搬就是了。”

陸明煜看他,說:“過兩日就是年節。到時休朝封玺,我也總算能有空閑。攏共十五日,都與你一同過。”

燕雲戈聽着,唇角勾起。

陸明煜問:“這樣歡喜?”

“是,”燕雲戈回答,“陛下這樣看重我,我自然歡喜。”

陸明煜心想,照這麽說來,失憶的燕雲戈也和從前有所不同。

原先那個聽了這話,一定要不耐煩,覺得陸明煜耽擱他太多時間,不能讓他自在做事。

這可絕非陸明煜杞人憂天,而是真切發生過。

也就在去年。燕雲戈休沐,陸明煜去尋他。他當時對燕雲戈的心情十分特殊,一面唾棄自己,覺得如何能對燕雲戈有多餘心思,一面又忍不住接近。

知道燕雲戈愛好馬,愛利兵,難得找到一把古劍,便去尋燕雲戈。

面上還很矜持,不想透出心底的情緒。

就這樣,他到了将軍府上。當時燕雲戈正在保養兵器,見了陸明煜,先意外,問他來做什麽。

等陸明煜把古劍拿出來,燕雲戈眼前微亮。聽說不僅是拿來給自己品鑒,還是來送給自己的,燕雲戈看陸明煜的神色都有緩和。

但沒緩和多久。

前面說過,陸明煜騎射不好。燕雲戈想拿着新武器與人比試,陸明煜一定不是那個人選。

而燕雲戈自幼長在武将堆子裏,身邊自然不缺能比試的人。他要請人來相聚,陸明煜聽着,面上透出一點不悅。明明是他找來的東西,燕雲戈卻這麽快将他抛在腦後。

這點不悅,被燕雲戈察覺。

少将軍從來是敏銳的。他忽而笑了,看陸明煜,說了句“是我考慮不周”。

陸明煜聽着,原先還有歡喜。但他很快知道,在燕雲戈看來,待他“周到”,就是把他帶上床。

身體是舒服的,心情卻不然。

尤其是他醒來,發現燕雲戈已經不在身邊的時候。

陸明煜打理好自己,往外行去。到了燕家的演武場,聽到兵刃相撞的“铮”聲。

他站在隐蔽處,看燕雲戈與人談笑。何等潇灑暢快,與面對自己時截然不同。

他慢慢地想,燕雲戈究竟把自己當什麽?尋歡作樂的器物,燕家向餘下皇子複仇的工具,還是其他?

總歸不是一個可以平等相處的友人。

匆匆“應付”完他,燕雲戈可以去見真正的友人了。

那一日的屈辱、痛苦,讓陸明煜接下來足足一旬,都沒再在燕雲戈面前出現過。

等到兩人再見面……

“陛下?”

燕雲戈叫他。

陸明煜被從回憶中拉出。他眼睛眨動,與身前男人對視。

燕雲戈很不滿于天子竟然能在與自己講話、訴衷腸時走神,原先得到承諾時的高興也淡下一些。

他問:“我見陛下似有煩憂,可是有國事讓陛下煩心?”

一個“侍君”,和國事“争寵”顯得很自不量力。但燕雲戈覺得,這是唯一自己可以接受的答案。

陸明煜卻搖頭,說:“非也。”

燕雲戈眼睛眯起一點,問:“那又是為何?”

陸明煜瞥他,也有點摸不準眼前這個失憶的燕将軍是什麽心思。

他随口說:“想到一些與你從前的事情。”

燕雲戈眼角抽了一下。他第一反應是不可能,如果真是這樣,皇帝怎麽能不高興?

但想起皇帝之前說的,他們前幾天還大吵一架。燕雲戈略覺心虛,咳一聲,說:“我如今什麽都不記得,倘若之前有什麽讓陛下不悅的地方,也請陛下多寬恕。”

陸明煜笑出聲,說:“你從前可不是這樣。”

燕雲戈問:“那我從前是怎樣?”

陸明煜不答。

燕雲戈直覺,自己似乎又問了一個糟糕的問題。

但自己能留在皇宮,又明顯與天子存有情愫。照這麽來看,他與天子之間是有矛盾,可總是歡喜的時候更多。

他想一想,決定從最安全的角度着手,問:“陛下與我相識多久?”

陸明煜沉吟,回答:“初次見面,是五年前。”

燕雲戈忍不住重複:“五年。”

陸明煜:“那時候,你身側諸多吹捧之聲,朕卻只有孤零零一個。”

燕雲戈震驚地看他。

陸明煜又笑,幹脆把折子推到一邊。

除了将軍被“毒殺”以外,近日朝堂上還真沒什麽大事。他方才批的,也只是一些雞毛蒜皮的內容。哪個言官又彈劾某武将氣焰嚣張,哪個武将把冒頭對準在他看來可能是先帝二皇子、四皇子“走狗”的人……看與不看,沒多大區別。

還是眼前的燕雲戈更有趣些。

陸明煜說:“怎麽,這樣意外?”

燕雲戈斟酌,說:“陛下萬金之軀——”

陸明煜淡淡說:“我當時又不是‘陛下’。”

燕雲戈改口:“陛下是天家兒郎,而我——”卡住。

陸明煜“友善”地給他補充:“莫要妄自菲薄。忘啦?我方才才說過,你慣是受人追捧的。江湖人還給你起了個別名,叫……”

燕雲戈看他,眼神似有期待。

陸明煜遺憾道:“我忘了。”

燕雲戈:“……”

燕雲戈控訴地看他,陸明煜又忍不住笑。

哪怕往後會有一天,燕雲戈想起從前,要對他恨之入骨。

至少當下一刻,他與陸明煜在一起時,展現出的是放松、信任,乃至一點想要逗陸明煜高興的真切心意。

這讓陸明煜感覺十分奇妙。當然危險,卻又想做更多。

他說:“至于我。雲郎,你是真的忘了。那個時候,朝堂諸臣對我避之不及,我着實寂寞,想要結交一二好友,便只能隐姓埋名,往民間去。你來與我講話時,我知道你的名聲,見過你的風采。可你呢,連我姓甚名誰都不知道。到後面,也忘記問我。還是兩年後,有奸人要害我,你我才再次相見呢。”

這段話照舊半真半假。“隐姓埋名”和“民間”是假,燕雲戈當初主動去找陸明煜說話,卻連陸明煜是誰都不知道,這句則是真的。

天子一手撐在頰側,微笑着看着身前男子。

随着他的話,一副五年前的畫卷,在兩人面前徐徐展開。

“那是什麽時候?”陸明煜自問,“哦,是永耀十二年的春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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