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初見 “這樣的場面,我一定很難忘掉

永耀十二年,陸明煜十六歲。

距離皇後被廢身故八年,陸明煜的妹妹陸嫣也已經離世三年。

他受封“建王”,早早搬出皇宮。礙于祖制,還沒前去封地。

被分到建王身邊的宮人大都暗暗覺得倒黴,跟了這麽一個沒有出路的主子。

也有心境開闊些的,覺得這主子起碼是個皇子。如果能順利跟着陸明煜前往封地,好日子就在後頭呢。

李如意算是其中一個。為此,他待陸明煜還算盡心。

平日裏,陸明煜的日子不如弟弟們,但也沒像前朝某個廢後之子一樣被虧待太多,冬日裏連炭火都燒不起。

他吃飽、穿暖,自覺這樣就足夠。

雖然母後“失德”一事有很多蹊跷,妹妹更是落水得不明不白。可父皇顯然不待見他,舅舅家也接連被言官們挑出許多錯處。當初想為妹妹的死要個說法,反倒被訓斥一番,說他“心胸狹隘”“陰險善妒”“冷血至此,竟欲以親妹之死嫁禍弟妹”。

那年不過十三歲的陸明煜聽得手腳冰涼,伏倒在地,再說不出話來。

往後,他認命了,覺得除了謹小慎微,自己也做不了什麽。

饒是如此,陸明煜懷揣依然着一個微末的願望。

他最後一次見母後時,母後把妹妹的手放在他手上,說她為子女做了最後一件事。

陸明煜顯然與皇位無緣,但徐皇後求來恩典,皇帝會給他一個還算豐饒的封地。

等陸明煜長大些,就給妹妹挑一個好夫婿,再把妹妹和妹夫都帶去封地裏。從此遠離長安,安穩度日。

那會兒徐皇後素面朝天,不似宮中生活的貴人,倒像民間一普通婦人,在對孩子殷殷叮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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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色蒼白憔悴,眼神卻難得明亮。

陸明煜本能地察覺不對。但母後一次次打斷了他要說出口的話,陸明煜只能茫然地點頭。

之後,母後就不在了。宮人們在身邊來來去去,給陸明煜與陸嫣換上素色衣服。他們跪在靈堂前,陸嫣太小,不知道身側場景意味着什麽。陸明煜卻明白,再想想母親最後的話,悲傷之外,他心頭浮出濃濃恐懼。

究竟發生了什麽?——不知道,所有人都對此噤若寒蟬。好像一說出口,就要大難臨頭。

陸明煜咬着牙,拉着妹妹,開始跌跌撞撞度日。

陸嫣還在時,時常問陸明煜,阿兄的封地聞說是臨海的,那裏風光如何,人們要如何曬鹽,如何謀生。

妹妹是無法親眼看到了,他無法完成母後的全部囑托。可至少要親自聽聽海邊的浪濤聲,再把自己看到的畫面畫下來,燒給母後和嫣兒,告訴她們,自己好歹做到些她們的叮囑。

精神上有寄托,陸明煜的狀态就還不錯。

他絕不與任何朝臣私下見面。準确地說,如非必要,陸明煜連建王府的門都不會出。

他日日把自己關在一個小院子裏。也就是在這段日子,他讀了許多書。從各家經典,到春秋史記。再有,游記、雜記……無數時光,就這麽被消磨過去。

慢慢到了永耀十二年,陸明煜難得出門,赴一場自己必須參加的宴。

召開宴會的人是皇帝,目的是慶祝北疆大捷。

宮宴分內外兩部分。內宴這邊,負責主持的是燕貴妃。

她剛剛得知自己的兄長、侄子大敗突厥,正喜不自勝,容光煥發,見了誰都能擺出笑臉。面對陸明煜,也能溫和問他,在宮外過得如何,轉眼殿下就到了該娶妻的年紀了,下次選秀一定幫他看看。

陸明煜知道,這只是客套說辭。燕貴妃但凡沒得失心瘋,就不會沾手他這顆“燙手山芋”的婚事。

但他還是笑一笑,和燕貴妃道謝。

少年身姿如竹,清正挺拔地站在那裏。燕貴妃看着他,眼神微微晃動,又嘆了一聲:“轉眼,殿下就這麽大啦……”

不知是回憶到什麽。

陸明煜無心去想。他心裏琢磨,自己已經喝完兩杯酒,是不是應該告辭?免得待會兒父皇來了,見到自己,被壞了心情。

愈想愈覺得有道理。陸明煜幹脆開口,趁着和燕貴妃講話的機會,說他想起府中有事,還要回去處理。

燕貴妃自然知道他的話是什麽意思。她收斂了眉目間的懷念,客氣地挽留兩句,算是走過流程。

挽留自然未果,陸明煜還是要走。

燕貴妃沒再看他,轉身去和其他妃嫔飲酒。

至于陸明煜。他走出宮室,到了僻靜園中。

時在中春,陽和方起。

滿園花色之中,陸明煜腳步漸慢。

大概是方才飲的兩杯酒擾亂了他的心緒,再加上此刻身邊只有一個李如意。多年相處下來,陸明煜知曉此人信得過。

他稍稍放縱自己,看着叢叢牡丹,回想起母後、妹妹還在的時候。

徐皇後出身世家,早上十年,陸明煜的外公便是權傾朝堂的徐首輔。

他支撐起一個枝繁葉茂的徐家,同樣,也是徐家迎來落敗時最先倒下的那個。

到永耀十二年,陸明煜的外公早已去世,舅舅被一再打壓,早就遠離朝堂,連維持自家生計都勉強,自然無暇顧及長安城中的外甥。

至于陸明煜。他思緒漫無邊際地延展,想到記憶裏雍容盛妝母後,想到被花叢劃破裙擺的妹妹。

這是陸明煜萬分珍惜的美好回憶。後面的一切還沒發生,他最珍視的家人還好好活着。陸嫣帶着稚氣的嗓音如在耳邊,叫他:“阿兄——”

陸明煜忍不住微笑。

燕雲戈看到陸明煜的第一眼,就是這樣一幅圖景。

色若春曉的少年,站在團團錦簇之中,垂眼看着花叢,不知想到什麽,綻出一個笑容。

他這一笑,周身的姹紫嫣紅瞬時失色。

燕雲戈一時怔住。

往後,少年身側的宮人對他說了什麽。少年笑意頓斂,側過頭,隔着一叢叢牡丹,與燕雲戈對視。

“……我一見你,就知曉你是誰了。”

五年以後,福寧殿裏,天子這麽說。

這是難怪的。燕雲戈一身金甲,并非真正打仗時的裝束,而要花哨很多,是皇帝親賜,類似于文官的朝服。

除了他,恐怕只有他爹能在宮宴上這麽穿。而和年紀已長的老将軍不同,燕雲戈年輕、俊朗,的确是多少人夢裏都想求得的好情郎。

“你那時是在花園子裏迷了路,”陸明煜道,“我為你指路,你朝我道謝,問我要不要一起回去。”

這話被他說得很正常。但事實上,那一天,陸明煜是聽了這話才反應過來,原來燕雲戈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

他卻清楚,身前的青年是自己三弟的表哥,天生的三皇子黨。

陸明煜不欲生事。他拒絕了燕雲戈的提議,只說自己還有事要做。燕雲戈聽着,面上露出顯而易見的遺憾。

陸明煜沒給他問自己身份的機會,拱拱手,幹脆利落地離開了。

此時,他隐去這些,簡單告訴燕雲戈:“我未與你一同走。但之後幾天,又聽到你的消息。說你那日在宴上,出了多少風頭。”

燕雲戈問:“是聽到消息,還是你有意探聽我?”

陸明煜眨眼:“自然是前者。你不知道,你那時多有名聲。”

燕雲戈嘆氣,陸明煜心想,你竟然還真在遺憾。

“兩年後再見,”天子又起話頭,“原以為你一定已經把我忘了,沒想到,你竟然還記得從前那次見面。雲郎,難道習武之人的記性都與你一般好?”

這算是被誇贊了。燕雲戈盡力表現得穩重,謙遜道:“我連自己的事都不記得,怎能評述旁人如何?但照你說的,我第一次見你,你在牡丹叢中。這樣的場面,我一定很難忘掉。”

陸明煜看他,問:“當真?”

燕雲戈在腦海裏勾勒當初的場面。他沒見過十六歲的陸明煜是何模樣,只好将身前青年納入想象。

年輕天子樣貌清貴俊美,眉目秀雅如畫。便是只在屋中案前,月色燈火之中,已經是難得好圖景。

何況是立于叢叢花中,恣意一笑——

燕雲戈肯定回答:“當真!”

陸明煜又笑。

他笑起來的時候,身上的氣質也跟着柔軟,顯得更好親近。

大約是笑得太開心,面頰浮上淡淡粉色——不,燕雲戈又看了看,發覺那其實是朱砂。

陸明煜掌心的朱砂已經被擦去大半,卻也有一些殘留、暈開。如今他手撐着面頰,朱砂就也染了上去,在白皙的皮膚上留下淡淡紅痕。

燕雲戈喉嚨略微發幹。

他腦海裏似乎閃過一些畫面。可太快了,難以抓住。

他簡單想:我既然是皇帝的“雲郎”,那他……我……

陸明煜說:“你未失憶時,可沒有這樣會說話。”

語氣裏已經很有親昵的意思。

燕雲戈面色不變,微笑一下,說:“再與我說說從前的事吧。對了,陛下,你說有奸人要害你?”

到後面,面容忽肅。

神色變化之快,讓陸明煜略覺驚詫。

驚詫完了,陸明煜回神,說:“是。當時,那人給了我一杯酒。”

燕雲戈面色微沉。

陸明煜看着他,不錯過燕雲戈面上一絲一毫變化。

他平鋪直敘,說:“我喝了酒,覺得頭腦發暈,似入夢裏。夢中有一兒郎,待我頗為溫情。我與他共赴雲雨,再到清晨,酒醒過後,我才知道,原來夢裏的兒郎就是你。”

燕雲戈:“……”

他的神色實在十分好懂。從最開始的憤怒,到隐隐咬牙切齒,到最後,變成愕然。

“是我?”燕雲戈追問。

“對,”陸明煜語調懶散,“你當時對我說的第一句話,是‘昨夜多有得罪’。話是這麽講,但照我看,你可一點‘請罪’的意思都沒有。”

想一想,又補充:“怕是還頗為得意、歡喜,哦,還問我身子如何,有無不妥。”

燕雲戈:“……”嘴角微微抽搐,面上泛起可疑的緋色。

但這緋色也只有一瞬。

燕雲戈又記起什麽。他神色重新轉為嚴肅,說:“不。倘若我知道你是被下藥,我不會這麽說。”

陸明煜一怔。

燕雲戈想一想,補充:“不只是‘不會這麽說’,我根本不會那麽做!”

哪怕陸明煜那晚的體驗真的不錯,燕雲戈依然認為,這是趁人之危,絕非君子所為。

“我不知道,”他喃喃說,“我不知道你被下了藥。”

燕雲戈的思路進展太快。到這一句,陸明煜才跟上。

“你應該的确不知道。”他之前沒想過這方面的“真相”,如今燕雲戈提起,陸明煜才發覺當日不對的地方。

他從前其實很少回想那天。或說哪怕回想,注意力也會放在燕雲戈後面那句“未曾想到,殿下竟有如此雅興”上。

可在那之前,燕雲戈對他分明柔情蜜意。

“可是,”陸明煜疑惑,“你現在說‘不會那麽做’,那天卻分明做了整整一晚……咳咳。”

這也是他後面認為燕雲戈一定早有經驗的重要理由。少将軍覺得陸明煜放蕩,可陸明煜無數次腹诽過,燕雲戈恐怕才是來者不拒!否則的話,那天怎麽可能那麽自如?

被他問着,燕雲戈咳了一聲,低頭,一副“我錯了”的樣子,回答:“我恐怕以為,是和你兩情相悅。情到濃時,不必講究許多。”

陸明煜不可思議:“你說什麽?”

燕雲戈說出前面那句話,就付出很大勇氣。如今見了陸明煜的态度,他頗受打擊,但還是堅持重複:“我怕是覺得,我與你兩情相悅。”

陸明煜無法理解:“我只與你見過一次!等等,難道你是把我認成了其他什麽人?”

他被氣到頭腦發白,牙關緊咬。

“怎麽可能!”燕雲戈立刻否認,“我……”

陸明煜冷笑看他。

燕雲戈閉一閉眼,說:“我不記得從前。但陛下,方才聽你說了你我初見的圖景,我便有十分心動。倘若真正得見,往後兩年都有記挂。又無法探聽你的真正身份,恐怕要将你當做難得下凡的仙君。再到相見時,你被下了藥,在我床榻上,待我頗纏綿。我見了這樣的場面,如何按捺得住。”

只想抓住這難得的機會,與仙君同度良宵。

這話說完,他重新直視陸明煜。

就見陸明煜嘴巴抿起來,身體稍稍後退,方才的從容、鎮定好像被從天子身上剝去,留下的是一個無法相信自己所聞的年輕郎君。

陸明煜和燕雲戈确認:“兩年都有記挂?”

燕雲戈說:“是。”

陸明煜喉結滾動一下,說:“你根本不記得之前的事!”

燕雲戈說:“可我仍是我。”

陸明煜沉默了。他說不出話,只覺得自己陷入了一場無比荒唐的大夢。

夢裏,燕雲戈對他沒有輕蔑,沒有傲慢,沒有居高臨下。

他在初次見面時就對陸明煜一見鐘情,往後兩年念念不忘。終于到了陸明煜被下藥的時候,燕雲戈把他當做垂憐自己的仙人,與他糾纏一宿,唯恐仙人離去。

多纏綿,多——

陸明煜尚且沒有想到下一個詞,耳邊重新響起燕雲戈的那句話。

“未曾想到,殿下竟有如此雅興。”

“殿下竟有如此……”

“未曾想到。”

“殿下……”

宛若被一盆冷水潑中,他的心情重新冷下。

“這可不一定,”陸明煜看他一眼,“已經這麽晚了,還是快快前去永和殿,早些安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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