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結案 陸明煜晃晃腦袋,把燕雲戈的手晃……
燕雲戈想不明白。
前一刻,自己與皇帝之間的氣氛還正好。後一刻,皇帝又冷下态度,催他快走。
他心中郁悶,一時未動。皇帝又笑了聲,不是歡喜的樣子,說:“還真要朕‘請’你了?”
明顯不高興了。
燕雲戈想,啊呀,這大約就是傳聞中的“伴君如伴虎”。
他倒是不怕,只是不解居多。原先還想多問,再看皇帝,卻從天子眼下看到淡淡黛色。
再往四側看。旁邊堆着厚厚一疊奏折,想來自己中毒的事情也讓皇帝操心許多。
燕雲戈抿唇,說:“那我便回了。陛下也早些安置,莫要操勞太久。”
語氣很真誠,顯然情真意切。
聽得陸明煜五味雜陳,想:我剛才待你态度并不好,你卻……唉,原來當個“壞人”也不好受。
兩邊分開,屋中沒了燕雲戈的影子。
陸明煜還在出神,又想:永和殿的一應布置,都是按照将軍府中少将軍住所操辦的。前面真沒想到,我竟然對那地方記得頗熟。
第二日,朝上氣氛略有不同。
大約是太貴妃終于和自家兄長透露了燕雲戈“已死”的消息,屬于燕家的勢力私下已經通了有無。
已經很少親自上朝的老将軍又出現了。穿着先帝所賜的金家,滿帶仇恨與憤懑,冷冷看着一旁的文官們。
在他身後,幾個從燕家軍裏出來的将領與老将軍同仇敵忾,一同怒視那些曾經與二皇子、四皇子有所牽扯的官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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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李如意宣布完“有事起奏”,一個将領率先發難,出列拱手道:“陛下!距離撫遠少将軍于宮中中毒已經過了近二十日,如今将軍究竟如何,欲行刺陛下的又是何人,總該已經查出什麽!”
陸明煜擡眼,認出此人姓鄭。
他把自己關在家裏那些年,對朝堂上的人物并不熟悉。後來出去辦差,也不走武将的關系。要說對這群人的了解,還是從燕雲戈那兒來的。
燕雲戈說過,鄭恭是他要叫“叔叔”的人。早年是讀書人出身,後來在長安城中得罪了人,被發配邊疆。此人心性也真是堅韌強大,竟然從小兵做起,慢慢成了伍長什長,然後是隊率、屯長。就這麽一路升上去,又因機敏果敢,着實打了幾場勝仗,有了今天的位置,算是燕正源麾下難得以心思細膩著稱的将領。
陸明煜聽着他的話,沒有回答,而是在諸臣身上緩緩掃視。
他說:“還有什麽要說的,也一并說了吧。”
燕家麾下的将領們相互看看,又有幾人站出。
最先,他們的話鋒還顯得含蓄,只說一定不能放過行刺天子之人。到後面,話裏卻開始帶上火藥味,就差明白說出讓陸明煜把先帝二皇子、四皇子抓來認罪。
二皇子守陵去了,四皇子卻還在朝堂上站着。
他沒有落馬殘疾前就是低調的性格,如今眼看戰火燒身,還是一言不發。
倒是有文官看不過去,站出來道:“再過幾日便是建文年間了,幾位将軍這氣勢卻還一如往日。”
武将裏,最有“氣勢”的一位郭牧聽了這話,當即瞪起眼睛,問:“你什麽意思?”
那文官也是有來歷的。他的妻子,正是四皇子母親的侄女,說來也算四皇子的“表姐夫”。如今扯着唇,怪聲怪氣地一笑,說:“郭将軍難道不知道我是什麽意思?在下不過是想到永耀十四年罷了。”
永耀十四年,也就是三皇子落水的那年。
這個年份,是燕家難以觸碰的傷口。而文官這麽說,意思則是:當初三皇子落水,你們跟瘋狗似的咬了半個朝堂。如今燕雲戈沒了,怎麽,你們還想再扯上安王?
安王,即為先帝四皇子的封號。有殘疾的人注定無法登上皇位,以至于先帝對這個兒子心情即為複雜。看來看去,還是封個“安”字,希望人平平安安。
鄭恭聽到這話,心裏當即“咯噔”一下。
他迅速說:“孫大人這話便——”
一句話還沒說話,旁邊已經炸開一聲:“孫青,你他娘的是什麽意思?!”
郭牧一邊喊,一邊朝人沖去。
孫青早有先見之明,往一旁其他文官身後躲避。
郭牧雙目圓瞪,怒發沖冠,眼看就要上演一出朝堂大戰。
就在這時,旁邊有人清了清嗓子。
不是陸明煜,而是燕正源。
武将們瞬時寂靜無聲,一起看向老将軍。
就連郭牧,也條件反射地一個哆嗦,停住步子。
他還是惡狠狠地盯着文官堆裏的孫青,腳步卻不動了,而是規規矩矩站好。
孫青嘴角又扯起來。好在他也怕郭牧的拳頭,沒再多挑釁。
陸明煜看着這一幕,不知該嘆該笑,想:我咳上一句,他們能否聽到?
這是個不必有疑問的問題,陸明煜沒往下深想。
朝堂重回秩序。燕正源出列,拱手道:“臣相信,陛下一定會給雲戈一個公道。”
“少将軍,”陸明煜嘆道,“朕今日上朝,便是要說起此事。”
這話出來,諸人屏息以對。
陸明煜道:“昨日,司正司來報,說終于查出眉目。”
随着他的話,兩名司正,并兩名典正踏入宣政殿。
如果燕雲戈在,他就會發現,來的正是昨日與陸明煜在福寧殿中交談之人。
一時間,無論文臣武将,注意力都被司正司來人吸引。
上來以後,司正先請罪,說這起案件涉及天子,又害了撫遠少将軍,須無比慎重地對待。
郭牧聽到這裏,不耐道:“你便告訴我,害了我們少将軍的究竟是哪個雜種!”
文官們聽着這話,便是對案件進展極為關心,也要露出一二嘲諷神色。
燕正源擰一擰眉毛,沒說話。
司正對這樣的場面已有預料,開始娓娓道來。
他們出示了諸多證據,從當日的酒壺酒杯,到一模一樣的毒藥。又叫上證人若幹,在宣政殿裏,來了個從頭到尾的案情展示。
陸明煜既要做戲,便得做足全套。
群臣見了這副架勢,有翹首以盼的,也有眉頭緊皺的。
慢慢地,前者眉頭跟着皺起,後者面上卻多了松快。
司正司的人說來說去,事情卻一直在宮中打轉,半點牽扯到二皇子、四皇子頭上的意思都沒有。
到最後,更是得出結論:毒藥,是某個對天子心懷不忿的宮女下的。之所以心懷不忿,是因為早些年間,她分明被先帝看上,先皇後卻用一句話斷了她侍寝的機會。往後十數年,這宮女不斷地和周圍人念叨,從一開始的遺憾,到後面瘋瘋癫癫,說徐皇後分明是妒忌自己得聖上寵愛,怕她誕下龍子,得了太子之位。
日子久了,還真相信自己有一個兒子。這麽一來,陸明煜成了她的頭號敵人。
如今拿了毒藥,宮女偷偷摸到福寧殿,趁着天子與少将軍有什麽話都愛私下說的習慣,給他們下了毒。
那之後,許是天譴,她渾渾噩噩時,自己也吃了毒藥,就這麽沒了。
群臣:“……”
陸明煜揮揮手,讓陳述完案情的司正退下。
前面說的宮女,确有其人,許多老宮人都知道。
誤服毒藥,也是确有其事。
整件個“調查結果”,八分是真,兩分是假。
主要在于宮女摸索到福寧殿下藥,還有宮女被一模一樣的毒藥毒死。
朝臣久久無言。到最後,還是孫青先開口。
他之前跳出來,就是不想看着燕家人針對安王。如今聽說事情果真與安王無關,他立刻道:“原是這樣!可恨那宮女已經死了,如果不然,定要将她淩遲!”
與松了口氣的孫青不同,武将們完全沒法接受這個結果。
郭牧先道:“一個宮女,就能摸到福寧殿刺殺陛下?陛下,那司正有問題,還是換個人去查!”
燕正源沒說話。但這種時候,“沒說話”本身已經算得上是贊同态度。
眼看文臣、武官之間的口舌之争又要起來,陸明煜道:“司正昨日來給朕彙報結果時,朕也很難相信。”
群臣安靜。
九階之上,天子的話音疲憊、隐忍,似是帶着常人難見的痛楚。
聽着皇帝的聲音,燕正源心中微動。
他想到了。就像妹妹私下與自己說的,雲戈與皇帝……在軍中,這種事情其實不少。要說兩個男人之間有多真,燕正源是不相信的。離了那個環境,大多數人還是要娶妻生子。但哪怕沒有十分的感情,從雲戈從前的态度來看,天子對他,總有五分真心。
自家難捱,皇帝是不是也一樣難捱?
心思起來,就有些落不回去。
陸明煜說:“可司正已經擺出所有證據。對着這些東西,便是讓大理寺、讓刑部來查,也是一樣結果。朕不得不信。
“從前都說,少将軍是天上破軍星下凡,如今……”
天子話中略帶水色。
他似乎緩和片刻,才繼續道:“退朝吧。”
再沒人能說出話來。
天子離去,群臣們相互看看。有和燕家關系不錯的,如今來給燕正源說一句“節哀”。剩下的,往燕正源的方向看一眼,搖搖頭,轉身離去。
鄭恭輕聲叫了句:“将軍。”
燕正源慢慢吐出一口氣,低聲道:“回去再說。”
皇帝的話已經很清楚了。再要查,得從“拿出所有證據”的司正司裏查。
……
……
從宣政殿離開以後,陸明煜乘龍辇回內宮。
重重帷帳,遮住了天子的面容。
龍辇上,陸明煜慢慢飲茶。他喉嚨仍有些發澀,看神色,卻并不顯得難過。
這是當然的。燕雲戈又沒死,而是好好待在永和殿,有什麽值得哭?
老将軍倒是要好好哭一把。但以兩邊身份,從老三那個兒子被燕家找到、瞞而不報開始,他們就應該想到現在的結果。
至司正司查出來的“真相”——
從一開始,陸明煜就沒打算直接“查”到老二、老四身上。
這樣明晃晃地構陷,一來太容易被戳破,二來矛頭所指的只有一個,不符合陸明煜的想法。
想着想着,龍辇停在福寧殿門口。
李如意撩起簾子,要扶陸明煜下去。陸明煜卻想起昨夜燕雲戈走時的神色、話語,鬼使神差道:“去永和殿吧。”
他這一說,擡辇的宮人自然照做。
陸明煜靠在辇上,一時心煩,一時又想,不知道燕雲戈這會兒在做什麽。
雖然他從前真的十分混賬,待陸明煜不好。但如今這個失去記憶、未曾與燕家人見過面的燕雲戈,卻仿佛不同。
抱着這樣心思,陸明煜來到永和殿前。
他很快知道剛才一閃而過那個問題的答案:射箭。
陸明煜此前吩咐過,在永和殿中辟出演武場、靶場。會把燕雲戈安排在這裏,也是看中這裏的空曠。
如今燕雲戈果然用上。
眼見他接連射中靶心,陸明煜為他喝彩:“好!”
燕雲戈早知道他來。先前沒出聲,是想在心上人面前展現自己武藝高超。如今果然得了誇贊,他心滿意足,将弓和箭囊交給身側宮人,朝陸明煜走去。
兩方再相見,陸明煜命令自己不要去想別的,面上盈盈含笑,說:“回來住得如何?”
燕雲戈答了一句“尚好”。
緊接着,卻沒輪到陸明煜開口。
燕雲戈上下打量陸明煜片刻,問:“你不高興?”
陸明煜反問:“我哪裏——”不高興了?
燕雲戈擡手,捂住他的眼睛。
陸明煜一愣。
身後宮人似有動靜。陸明煜放松肩膀,先說了句“李如意,帶着人下去”,這才問燕雲戈:“你做什麽?”
一邊說,一邊想,還好我有先見之明,告訴燕雲戈,他是江湖上的俠客。
否則,發現自己手上那樣多繭子,一看就是武人,燕雲戈保不準會起疑心。
燕雲戈回答他:“你不高興,卻還要假裝高興,看着十分不舒服。”
陸明煜晃晃腦袋,把燕雲戈的手晃下來,笑道:“說得這樣好。你醒來以後也沒見我兩次,是多關切我才能看出這些?”
燕雲戈回答:“自然最關切你。”不止如此,還借機提出,“哪裏是我不想見陛下,分明是陛下事務繁忙,總不願意見我。”
陸明撇撇嘴,說:“還不都是你的事。”
燕雲戈聽着,問:“可是那案子有眉目了?”
陸明煜說:“是。”說着,把司正司的結果又給燕雲戈重複一遍。
燕雲戈聽着這些,倒沒像是朝堂其他文臣武官一樣發表看法。分明當事人是他,但他只在陸明煜說完以後,來了句“原來如此。”
陸明煜乜斜他,問:“我看旁人對這話多是不信的。怎麽,你那樣相信?”
燕雲戈回答:“戰場上,流矢傷了将軍,同樣是尋常事”。
陸明煜一怔,心亂,想:燕雲戈如何就說起“戰場”。
燕雲戈看他,有所察覺,皺眉道:“怎麽又不高興了?”
陸明煜敷衍他:“也就你這般好心。興許背後還有旁人,懷揣目的。”
同時反應過來:照這麽說,你其實一直都能看出來,我有多不高興……?
兩者相加,陸明煜的心情又開始往下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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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